这是我的母亲,一位新四军的老战士,有近70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在六四屠杀时用她质朴的话语表达的抗议。她在其后的岁月里从没动摇过这个信念。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刚刚从文革的炼狱中挣脱出来,人心充溢着对改革的希望。国门打开,我飞到了心目中科学研究的天堂—美国,开始了繁忙的研究生生涯。
那时候我们对中国满怀信心。互相间时常讨论的话题是“你觉得我们中国还要多少年可以赶上美国?”最乐观的答案是“五十年”!的确,那时候我们初出国门的中国学生能在美国大学和当地的学生齐头并进,说明我们中国人是聪明刻苦的。至于国家体制的差异,既然美国的制度这么成功,美国又是中国的朋友,中国学习美国成功的经验,前途一片光明啊!
这个美好的梦在一九八九年的夏天被彻底破灭了。
八九年的春夏之交,我正面临博士资格考试 (Comprehension Exam). 考试包括笔试和口试两部分,通过考试后才能正式进入博士论文的实验室阶段。我和同系的其他几个中国研究生没日没夜每周七天的泡在系里准备考试。与此同时,北京的大学生反对“官倒”要求民主法治言论自由的大游行正在如火如荼的发展中。
每天都有很多信息来自美国的主流媒体和中文报纸 – 人民日报海外版,中报,侨报。这些成了我们吃午饭休息时的主要话题:胡耀邦逝世人们广泛的悼念,学生代表们如何跪在人民大会堂外面的台阶上请愿,李鹏怎么和学生对话,游行标语牌上写的什么,北京市民开始声援学生维持秩序了,成百万的北京市民上了长安街,哪一天学生进入天安门广场了,哪一天学生宣布绝食了……, 直到人民日报发表了“反革命动乱”的社论,解放军进京,市民阻挡解放军进京,民主女神雕像在天安门前树立,赵紫阳去天安门广场对学生的讲话,中共宣布要戒严清场……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在中国成长的日子里闻所未闻的。而在美国短短的几年里我们已经知道了和平请愿是人的正当权利,学生的诉求是合理的,政府对学生诉求的应对是傲慢的和没有诚意的。我们生长的祖国能有学生抗议政府的行动并且得到全国各阶层的认同,这是中国政治民主的进步!我们这些年轻的海外学子多么期望政府和学生的谈判能有圆满的结果。
美国的八九年六月三号是星期六。因为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所以发生在北京六月三号晚上和六月四号凌晨的“六四大屠杀”正是在这个星期六的白天。那天一大早我就去了系里准备考试的事情,但是心里非常忐忑不安,因为北京已经宣布了戒严和天安门清场的时限。远在美国的我们对于北京的肃杀气氛感同身受。
我的实验室里有一个9寸的黑白电视,放在实验台的角落,以前从来没有用过。那天有个懂行的同学调试了一会儿,居然就接通啦!沿北京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的美国电视台滚动式播出每1-2小时就更新一次。系里的中国同学们每隔一会儿就紧张地从各自的实验室跑过来,看看电视里有没有新的消息。正因为这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我们得以在美国实时地见证了在北京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看到的六四大屠杀现场,一场中国现代史上不曾有过的,震惊全世界的,在这个有几千年历史的古国的首都用机枪和坦克对本国平民的杀戮!
电视上,北京的夜幕降临后,就着街灯的光线可以看到长安街上的路障和骚动不安的人群。然后行进中的解放军队伍出现在街道的中央。他们十几二十人一横排,占据了街道的主要部分,纵深则延伸很远直到隐入黑暗之中。街灯下能看清的范围内每个军人都是头戴钢盔,手端步枪。接下来,镜头来到了长安街的木樨地路口。就是在这里,行进中的军人停了下来。因为几十米开外,挡着一堵厚厚的人墙!电视镜头是从军队这边的侧面聚焦到市民那边的,从画面上可以看到军人的侧背面和市民的正面。手无寸铁的北京市民直视着端着枪的军人,他们显然是要用自己的身体阻挡军队进入天安门广场。有片刻的僵持和静默。突然,密集的枪声响起!在黑暗的背景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子弹发射时枪口吐出的火光!听到砰!砰!枪声的同时,对面人墙前排的十几个人倒下了……市民们立刻四散奔逃,混乱的画面中充满了惊恐的尖叫声,愤怒的咒骂声,紧接着是有人从街边跑向街心向倒下的人施以救援。 然后镜头中响起了尖厉的警笛声,有飞驰而过的救护车,有在人行道上飞跑的拉着血淋淋的伤员的三轮车,有后座上架着个伤员的自行车,人们像疯了一样的喊叫着,跑动着…..军人们没有任何犹豫,像冷血的机器人继续前行,砰!砰!的枪声在长安街的夜空中回荡……。
电视机前的我们群情激愤,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我们从小被告知的保护我们的“人民子弟兵”吗?!这就是我们从小学习的党史军史里的“军民鱼水情”吗?!那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的枪声,震撼心灵,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就在开枪的那一瞬间,人民解放军和中国共产党的伟光正人设在我面前活生生地轰然倒塌!
后来军人们如何在午夜进入天安门广场清场,学生们怎样离去,广场上的坦克怎样碾压那些帐篷,天亮后长安街上的坦克车队和那位只身挡坦克的市民,街道上的聚集的人们悲愤激动的议论,路面上的斑斑血迹和建筑上的 点点弹痕,袁木公布的可笑的死伤人数……我们都从电视里一一看到,直到最后电视直播被中国政府禁止。
星期一来到系里,气氛非常凝重。每一位美国教授和同学都对我们表示了真诚的关切和慰问,询问我们在中国的家人有没有危险,对六四屠杀表达了愤怒和谴责。出于体谅我们的情绪激动,系里还把资格考试推迟了一周。
再后来,全美的中国学生和华侨纷纷组织游行集会抗议声讨。那些给六四屠杀洗地的中文媒体纷纷倒闭关门,中国使领馆主导的学生组织众叛亲离,八万中国留学生拒绝回归屠杀人民的共产党中国,选择居留在谴责六四屠杀的美国。华夏文摘正是八九学运在WWW上结出的珍贵果实,成为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六四一代中国留学生的精神家园。
三十年过去了,没有真相公布,没有罪责追究,没有道歉忏悔抚恤赔偿。有的却是政府的抓捕打压禁声,是把六四列为敏感词从教科书和一切媒体中彻底删除。
为了掩盖真相和推卸罪责,三十年来党媒上各种各样的说辭此起彼伏:“学生激怒政府”,“境外反华势力阴谋颠覆”,“暴乱市民杀军人在先”,“政府忍无可忍别无选择”,“六四学运破坏改开”,“镇压带来经济发展”,“追责就是抹黑政府”……,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但是这些人不能代表共产党内大多数有良心正义感和对国家民族有责任感的人们:像共产党总书记赵紫阳宁作阶下囚不作历史罪人;像中顾委的李锐,杜导正等四人在会上明确反对镇压;像解放军38 军军长徐勤先,宁可丢官获罪拒不带兵进京;像肖克等七名上将联名上书邓小平反对戒严和动用武装部队……。这才是当时中国的民心所向。母亲说的“说破天去……”意思就是说“不管有什么理由”,针对的就是上述所有给中国共产党和政府洗地的说辞。历史上中国共产党从来是用“以革命的名义”为杀死无辜背书:顾顺章全家被满门抄斩,根据地红军里杀“AB团”血流成河,延安整风抓“特务”枪决砍头,四九年建政之后更是在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中对无数的“阶级敌人”,持不同政见者和边疆民族进行肉体消灭。所有这些暴行无一不是“以革命的名义”而变成为“正义的事业”。到了八九六四竟然发展到在首都北京的大街上动用坦克,机关枪和野战军杀戮赤手空拳的市民和学生!“以革命的名义”蔑视人权滥杀无辜至此可以休矣!
“不能对老百姓开枪!”是母亲和她的战友们认为的这个党和政府必须秉持的道德底线。在母亲参加的抗日战争和其后的国共内战中,是善良的老百姓用自己的儿子丈夫房屋钱粮帮助了中国共产党。那时的新四军解放军没有了老百姓的支援根本就不可能生存。母亲生我姐姐的时候正值战火连天的岁月。寒冷的东北农村没有医院没有医生,是贫穷的老百姓接纳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共产党干部,帮母亲在老乡家的炕上生下了孩子。产后的母亲要执行任务不能带着孩子,只能把新生的孩子留在老乡家。又是老百姓收留了这个非亲非故的婴儿,用自己的奶水无私地喂养了我的姐姐。这是什么样的情义?!是生死与共的鱼水情啊!母亲那一代长辈们谈到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故事了。“不能对老百姓开枪!”正是所有有良知的真正感恩老百姓的母亲那一代人对六四屠杀的掷地有声的抗议!
三十年后,母亲已经作古。当年,她在抗议六四屠杀的队伍里站在我们的前面,让我们看到她那一代人的担当和情怀。今天,轮到我们这代人站在队伍的前面了。我们把看到的事情如实的说出来,把六四屠杀的历史真相告诉我们的儿女80后90后们,也告诉我们的孙辈新世纪出生的孩子们,让中国人追求正义的薪火代代相传;我们每年观看香港维园的六四烛光,在香港的亲友们每年去维园点一支蜡烛,让中华民族的希望汇成黑暗中的璀璨光海;我们关注支持天安门母亲,让她们三十年的艰难抗争成为所有中国人的骄傲;我们参加本地的各种六四纪念活动,让我们的绵薄之力化成深深的敬意告慰六四屠杀的死难者。
只要我们永不忘记,永不放弃,人类共有的普世价值终会融入古老的中华大地。
(谨以此文向六四的死难者致以衷心哀悼,向天安门母亲和所有死难者的亲属致以诚挚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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