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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文革后首届研究生的片断回忆

(2017-11-09 06:25:34) 下一个

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理研究所(位于上海岳阳路320号)

1978年10月,包括我在内的15名学子,有幸考进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理研究所,成为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进所时我师从沈锷先生与张瑾老师;之后由于研究室组调整,改为师从冯德培先生与张瑾老师。

招收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当时对于生理所具有重要的意义。由于文革浩劫,生理所己有十多年没有新进研究人员,人才青黄不接。这次招收的15名研究生,是从超过300名考生里拔尖出来的。以我就读的神经化学专业为例,招收一人,竟有32人报考。因此,冯德培所长等老一辈科学家们对我们寄托了极大的希望,每位导师招收的研究生很少,多数是一对一的言传身教。

考入生理所,对于我们这批研究生而言,更是从此改变了人生方向。我们中许多人是文革初期的大学毕业生,不得不去农村劳动锻炼,从事与专业不符的工作,蹉跎了宝贵青春年华。文革浩劫结束后,我在报纸上看到恢复研究生招生的消息,顿时感到心跳加速:从事科学研究,这不是自己的夙愿吗?现在终于有可能实现了!经过近一年的努力,通过初试和复试的严格筛选,我考进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理研究所,可以迈进岳阳路320号大楼这个向往的科学圣地了。因此,当我接到盖有中国科学院鲜红大印的录取通知书,内心激动得如同迷途的小孩终于回到妈妈的怀抱。

正因为被文革耽误了12年,我们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每个同学都加倍努力,要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在我的日历上没有星期日,只有星期七。在导师指导下,我在研究生期间,就在《生理学报》和《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学报》发表了论文,标志着自己成为科研队伍中的一员。

我们15名同学,除一人中途退学,14人于1981年通过答辩,成为文革后第一批理学硕士。其中3位同学随二室分出,成为脑所研究生,然而大家在情感上还是生理所的同窗。毕业之后,有的留所,有的回原单位,有的另谋工作;大家就此别过,各奔东西南北。

毋庸讳言,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存在着局限性,后来因种种原因都离开了,并未在生理所历史上留下浓重痕迹。我们被文革糟蹋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研究生毕业时已经35岁甚至近40岁,起步太晚,错过了创造性研究的黄金年龄段。我们中的多数人成家有了子女;有的存在两地分居与住房困难,在当时的情况下极难解决。凡此种种,都不利于聚精会神投入科学研究。于是,当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考进生理所后,比他们年长十几岁的我们,就难以避免地被边缘化,先后离开了生理所。

然而正如古谚所云,当一扇门关闭时,必有一扇窗为之打开。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们中的多数同学不约而同,先后来到美国深造,各自开辟事业的第二春,并定居在美国。如今我们中的多数人已经退休,与1979级的研究生一起组织了微信群,起名为“生理所老研究生群”。大家在微信里交流,回忆在生理所的难忘岁月,共叙当年的同窗之谊。

如今,当我知道老同事们纪念冯德培先生诞辰110周年,再次激起自己对冯先生和生理所的感激怀念之情,在此写下对这段难忘岁月的片断回忆。

冯先生的文献卡片

冯德培先生

来生理所之初,冯德培等老科学家就谆谆教导我们,要做到两个“勤泡”:勤泡图书馆与勤泡实验室。后一个勤泡不难理解,可为什么要勤泡图书馆,开始时我确实体会不深。

不久张瑾老师指定我研究一个小课题,要我写开题报告,内容包括:为什么做此课题?前人已做了哪些研究?还有哪些未解决的问题?准备如何解决?她对我说,第一步要查前人的工作。来到图书馆,面对满坑满谷的书籍与杂志,我不禁傻了眼。需要的文献在哪里?怎样把它们找出来?

张瑾老师见我不知从哪里入手,就从她的文献卡片盒里找出几张给我。卡片是用硬纸做的,约手掌般大,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每张卡片代表一篇论文,写着论文题目、作者姓名与单位、发表杂志的年份卷数与页码。最重要的是卡片记着论文的摘要、方法与结果。依靠这几张卡片,我在图书馆查到原文;再依据原文所列的参考文献,我顺藤摸瓜查到了更多前人的论文。

至此我才理解,为什么老一辈科学家要求我们把查找文献与制作卡片作为基本功。要掌握课题的最新进展和过往研究,都必须勤泡图书馆。那时复印机很罕见,找到了文献也难以复制;唯一办法就是制作文献卡片,以备随时查看。

科学家们都有文献卡片盒,这仿佛是他们的万宝全书。我去请教问题,他们总能从卡片盒里拿出几张相关的卡片。我发现科学家拥有文献卡片的数量与其资历大致相当。像我们这批菜鸟研究生,毕业时不过积累了百余张文献卡片,连一个卡片盒都放不满。有了几年资历的助理研究员,办公桌上多半放着两三个卡片盒。有二十多年资历的副研究员,大约有十来个卡片盒,办公桌放不下,得另放一张桌子。有三、四十年资历的研究员,则有专门放文献卡片盒的架子。我印象最深的是冯德培先生的文献卡片。冯先生自1930年代起就从事科学研究,在他的办公室里,五、六个架子沿墙一字儿排开,每个架子有不下三十个卡片盒。我不禁想,他老先生总共做过多少文献卡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吧?这就是知识的积累、这就是研究的资历、这就是做学问的本钱。制作这么多文献卡片,冯先生几十年来在图书馆里泡了多少时间?看到这些文献架,我发自内心地对老一辈科学家肃然起敬。

进入21世纪,文献检索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如今要查找某个课题的文献,只需用电脑在学术网站输入此课题的关键词,不消十秒钟,成百上千篇文献便一网打尽。再花点时间筛选,感兴趣的文献便一览无遗。想看摘要或全文悉听尊便;想看纸质版论文,可以打印出来;想要留存,则可储于电脑,再不必费时费力制作文献卡片了。现如今科学家不但可以在办公室、而且可以在家里查阅文献,不必三天两头往图书馆跑了,省下时间就可以勤泡实验室了。

由此我想到,随着冯德培等老一辈科学家退出科研舞台,他们一生积累的文献卡片如今安在哉?陪伴他们几十年的文献卡片还会被后辈珍惜吗?说不定已经被当做无用杂物处理掉了也未可知。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伤感。文献卡片连同盛载它们的卡片盒虽已过时,毕竟是科研史上的标志性物件。我想,如果有朝一日开设科学研究发展史博物馆,这文献卡片与卡片盒,是应该陈列其中的。

冯先生传授的科研之道

1979年生理所要晋升一批高级职称,粥少僧多,竞争相当激烈。所里决定举行科研成果报告会,让申请者登台亮相,时间限定每人20分钟。此举在当时颇有石破天惊的意味,吸引了全所科研人员和我们研究生来旁听。报告会在三楼会议室举行,原定半天,但是一个小时后就被冯德培先生宣布暂停。上台的三位申请者无一例外,先是报告自己共发表了多少篇论文,然后就逐一简述每篇论文的研究背景、目的和结果。讲述未完时间已到,就被请下了台。他们抱怨道:20分钟要讲十多篇论文,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的呀!

冯德培先生站起来说:“报告研究成果不等于报流水帐,不能仅仅罗列已发表的论文,而是要把这些论文捏合起来,从中提炼出精华,即自己对本门学科做出的独创贡献。”当年的申请者们,虽然也有20年左右的科研经历,但那时强调科研为政治服务,政治运动接连不断且方向多变,研究只得跟着变。发表的十多篇论文犹如一盘散砂,支离破碎,哪里捏合得起来,如何提炼得出精华来?

冯先生的教导让我认识到,每位科学家都希望在科学上多做贡献,然而这不能仅以论文数量来衡量。只有从自己的论文中提炼出能被后人长久记住的东西,才算得上真正的贡献。由此看来,报告成果其实用不了20分钟。越是杰出的科学家,报告成果就越简短精炼,因为他们的成果早已为世人公认。假设让爱因斯坦来陈述研究成果,他只消说:“我建立了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提出了光的量子概念,发展了量子统计学。”这就足够了,哪里用得着长篇大论?

后来我又听过另一位老科学家徐科先生的一番话。他说:科学研究与下围棋有共通之处,每做一项研究、每发表一篇论文好比是下一颗棋子。单就一颗棋子而言,往往很难讲有多么重要。但是整盘围棋下得好不好,就要看这一步步棋,到最后能不能构成一个好局面。

冯先生与徐先生的讲的道理,启示我要重视科研的战略。要使自己的研究构成一个好局面,各个单项研究之间必须具备有机联系。东敲一榔头、西打一棒子的研究,看似忙忙碌碌,论文也发表了不少,却难以提炼出有价值的、能为后人长久记住的东西。冯先生与徐先生的教导让我受用终身。

感恩生理所保护年轻学子

江连海同学是生理所在文革后第三届研究生,只招了他一人,师从沈锷先生。江连海来自皖南山区,个子不高,脸庞透着淳朴。他不但学习努力,还关心国事,且大胆敢言。1983年时,沈锷先生派他到北京学习一项技术。当时的最高掌权者,提出领导干部不搞职务终身制;时任总书记的胡耀邦随即表示支持他退休。其实最高掌权者并不想退,而是要那些与他意见相左的元老交出权力。胡耀邦会错了意,由此埋下日后被废黜的祸根。江连海乃毛头小子一个,哪里知道高层内幕,却快人快语地在北京公开场合说,“要这个退要那个退,其实最应该退下来的就是他自己。”当时极左派正掀起“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江连海此言引起有关方面注意,让生理所派人将他领回。

如何处置江连海,颇让所领导与导师费心。如果往大里整,处分甚至开除都是可能的;但这显然不得人心。反之如果不加处理,也不好向上交代。斟酌的结果是:认定江连海精神轻微不正常,休学一年回家养病。其实江连海何错之有?领导也是心知肚明,出于对江君的保护,把可大可小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年后江连海复学,直至顺利毕业。

后来江连海留学美国,并在美国工作与定居。可惜的是,他因罹患肺癌于2005年去世,年仅五十岁出头。江连海生前曾对我讲述这段经历,表达对生理所的感激之情。我在这里提及此事,也是替江连海还了他的心愿。

以冯先生为榜样,做正直的科学家

1980年代,中国大陆掀起了“特异功能”的浪潮,“耳朵认字”、“腋窝认字”乃至“屁股认字”等货色泛滥,科学界竟有些头面人物为之摇旗呐喊。以冯德培先生为代表的生理所科学家,对这些骗人把戏嗤之以鼻。有些人想带“特异功能者”到生理所来表演“耳朵认字”,因为他们知道生理所在中国生理学界的权威地位,只要他们的把戏在生理所未被戳穿,那就是他们吹牛的最大本钱。当时我亲耳听到冯先生高声地说:“好啊,让他们来啊,我等着他们!”为此,有的实验室(我记得是周长福实验室)特地准备了不易被偷拆偷看的密封字条,就等着这些人来现丑。可能是知道我们已有所准备,这些人一直没敢到生理所来。

后来,这股特异功能歪风越刮越盛,竟发展到专业人士鼓吹“超距离外气功”,说在广州发出气功外气,可以改变2000公里外北京清华大学里某支试管内物质的分子结构,而与此试管相隔100米的另一支试管内的物质,则完全没有改变。他们发表了一系列论文,代表人物是清华大学教授陆祖荫与大名鼎鼎的“气功大师”严新。作为生理所文革后的第一批硕士,我基于科学良知,感到不能对这股伪科学逆流熟视无睹。我写了一篇批驳文章,题为《“超距气功”当真是物质性的吗?》,投寄给连篇累牍发表“超距气功”论文的上海《自然杂志》,希望引起严肃的科学讨论。不料该刊既不刊登我的文章,也不告知不刊登,更不告知不刊登的理由。后来我忙于联系留学,这篇文章就无疾而终。

1995年时,已在美国的我接到生理所于宗翰先生的来信,告知有本名为《神功内幕》的书,里面有一章专门介绍我对“超距气功”的批判。看了复印件,我才明白原来就是依据那篇被上海《自然杂志》枪毙的文章改写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明白了1980年代这股伪科学逆流的内幕。某些科学界大佬迎合一些老革命家想通过气功延年益寿的愿望,为其推波助澜,起了很不好的作用。时任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主席的钱学森先生,看了陆祖荫“超距气功”论文,既不组织客观公正的鉴定,也不征求生理学家的意见,就表态支持。他在对陆祖荫与严新论文的审稿意见中写道:“此稿内容为世界首创,确实无可辨驳地证明了人体可以不接触物质而影响物质,改变其分子性状。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所以应立即发表,及时向世界宣告中国人的成就”。我当时以为陆祖荫等人鼓吹“超距气功”,只是他们的个人行为,根本不知道他们有钱学森撑腰。就《自然杂志》而言,既然钱学森定调“超距气功”是“世界首创”、“前所未有“、“无可辨驳”,恐怕再借几个胆给该刊,也不敢就“超距气功”的真伪开展严肃的科学讨论。好在如今“超距气功”的真相应该已经大白。

我之所以提及此事,是因为在生理所期间,我耳闻目睹了冯德培先生是如何坚持真理的。他的一句“好啊,让他们来啊,我等着他们”,说得正气凛然,让我立志做一个正直的科学家,自己绝不造假,也不容他人造假。

惋惜生理所的消失

2000年时,我们这些离所已久的老研究生,在美国听到了生理所被撤销的消息。身处海外的我们,对此事的内情不得而知,对中科院高层的这一决定无缘置喙。但是我想指出,撤销生理所对中国科学院的发展,是个不智之举。自然科学包含了物理、化学、医学、生物学等一级学科。每门一级学科包含了若干二级学科,例如生物学就包含了植物学、动物学、生理学、微生物学、神经生物学、遗传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等。在中国科学院的编制中,每门二级学科都设置有相应的研究所,这是合理的安排。现在生理研究所被撤销,使得生理学这门重要的二级学科在中科院编制中缺失。同时,生理学作为二级学科,包括了20个三级学科,如心血管生理学、呼吸生理学、消化生理学、泌尿生理学、内分泌生理学等。生理所被撤销,使得中科院对这些三级学科的研究一并缺失。因此生理所的被撤销,不能不说是中国科学的重大损失。

如今,每当我回到中国大陆作学术演讲或探亲访友,我必定重访岳阳路320号大院这个年轻时的科学圣地。生理所大楼依旧耸立,然而却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生理所不复存在,当年熟悉的前辈与同学早已星散。此情此景,使我心底不由得泛起悲凉之情。我只能绕着生理所大楼默默地转几圈,然后在冯德培先生的铜像前,深深地鞠上一躬。

我十分认同作家柳青的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1978年考取生理所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无疑是我人生道路的一个紧要之处。这是因为考取研究生,我才能够从事自己钟爱的科学研究,从而在后来为科学殿堂添上一两块砖瓦。这是因为考进生理所,我才有机会学习如何从事科学研究、如何做正直的科学工作者。正因为在生理所的这段经历在我人生道路上如此重要,当年许多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使得年逾古稀的我,得以在冯德培先生诞辰110周年之际,写下这篇回忆文字,表达对冯先生和生理所深切的感恩与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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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9)
评论
fancao 回复 悄悄话 老同学问候,请看你的悄悄话。
old-dream 回复 悄悄话 好文谢谢分享
加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天南逸雄' 的评论 : 我入学时,上海植物生理所不在320号,应该是在不远处的枫林路上。张香桐先生那时也在生理所,住在中科院在建国西路的宿舍。谢谢留言!
天南逸雄 回复 悄悄话 你入学时, 上海植物生理所也在320号。 比你低年级的有一个叫谢宏的研究生有可能你会认识。张香桐那时也在生理所吧, 住在320号北面的建国西路581弄吧?
加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高枫大叶' 的评论 : 同感、悲哀。
高枫大叶 回复 悄悄话 现在国内很少有人潜心做学问,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捞钱
不开窍 回复 悄悄话 好奇:“量子纠缠” 怎么听起来像跟严新的“超距离”作用相似。
加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我胖我的' 的评论 : 同意您的评论。现在不仅这样好的老师也越来越少,好学生也越来越少;多的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我胖我的 回复 悄悄话 做科研就是要扎实,其实文献检索说到底就是收集信息,计算机索义再快,如何处理信息还是要靠研究者本人花时间和精力。我们现在很多学生是收集信息的高手,但是面对大量信息的时候,处理消化能力就不行了。以前研究者做卡片其实非常锻炼这个处理信息的能力。那时候老师带学生很上心,我看现在这样好的老师也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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