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祖父（7）
自从我祖父认识了汇龙镇那些朋友以后，他几乎又变了一个人似的，无论从穿着、谈及的事，以现代人的说法，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显然他很欣赏城里人的生活和文化。并且，他有事无事的经常往汇龙镇跑。曾祖母和祖母倒并没有因这些变化而担心过，甚至还在暗地里为他高兴。因为他因父亲突然的去世曾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当时真的十分期待着他有今天这个样子。而且，在她们的脑子里一直认为，一个男人应该会广交友才有出息。再说，他每次出去都有他的同学薛应龙陪同，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当时薛应龙在她们的心目中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祖父突然有了一辆崭新的的脚踏车，后来据说他当时托城里的一位朋友高价从上海买来的，当然他绝对不会忘掉他的薛同学，一共买了两辆车。这在当时的农村是绝无仅有的，四方邻居都以羡慕的目光看着他骑着脚踏车进进出出。显然这样他外出方便了许多，外出的次数也增加了许多。有时即使在农忙季节，他只是对着自己的亲戚施广善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让施广善带领着短工们去农田干了，自己又骑着脚踏车走了。
曾祖母见了很是不解问他：“何故急于要出去？现在正是农忙的季节。”他振振有词的说：“我在汇龙镇认识了一些商界的朋友，他们都是靠做生意发财致富的，他们一个月的收入相当于我们一年的收获还多，以后我要与他们合作做生意。他们现在都过着很优渥的生活，这才是人过的生活。那像我们靠种地吃饭有那么的辛苦，一年到头也没有个轻松的日子，有时还要靠天吃饭。“
曾祖母听了，虽然觉得儿子说的不无道理，但又觉得做生意不是一般人所能做的，那些人必须要脑子活络，会审时度势，还是个奸诈之人。而自己的儿子秉性忠直，哪能做得了生意？所以她不以为然的对他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靠种地吃饭，只要像你父亲那样勤快也会富裕起来的。人追求的就是吃、喝不愁。你又没有做过生意，哪有什么经验去做生意？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你却又要去谈什么做生意的事。当然，你已经成家立业，自有你自己的主意，我只是希望你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祖父对于曾祖母的话很不以为然，他说：“母亲！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是民国时代，你的思想落后了。什么时候我带着你去汇龙镇，甚至去上海看看。城里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去过上海，也只是听汇龙镇的朋友说的，但他深信不疑。因为汇龙镇的生活已经使他很迷恋。
儿子提起了上海，使她回想起老头子一次去了上海回来后告诉她，上海人的生活何止为了吃、喝？还要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看戏、看电影。当时她听了还引起了她一些的遐想。于是，她似乎怀疑到自己真的落后了？儿子的思想和想法也许是对的！以后就对着儿子只是听之任之了。
从此以后，我祖父反正有了脚踏车，离开汇龙镇才十来华里的路程，和薛先生用不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便到了。到了那里回来时，总是向我曾祖母汇报说，今天与一个做百货生意的朋友谈合伙做百货生意的事；明天有一个做“行商”的朋友来找我谈合伙做江西樟木、毛竹、石子和黄沙的生意，后天上海纺织厂来人，洽谈在汇龙镇合资筹建一家纺织厂……。说的老太太确信，儿子正在办大事。在家里一直期待着儿子做生意成功的一天。
可是她整整期待了三年，结果一事无成。而自己家的田地虽然一直由于自己家的亲戚施广善组织一帮短工在管理着，但施广善是个极其老实的人，叫他干活真是一把手，叫他管理人真的太难为了他，不要说叫他来管理人了，就在这些短工中还真有人欺负他老实，干活时故意磨洋工、偷懒，知道他不会怎么的。又我祖父整天在外，他们的工钱一直拖欠着，有些人干脆不干了，致使耽误了农时，影响了收成。特别今年，棉花播种时，施广善只是叫来了三五个人，明显劳力不足，影响了棉花的播种时间，秧苗出土时参差不齐，最终造成棉花严重减产。最后甚至导致土地荒芜。
如果正如我祖父所说那样正在一本正经的做生意，或许田地的收成减少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城里的生意不但没有做成，还在那里被人骗走和挥霍了一定数量的钱财，并且染上了吃、喝、嫖、赌的陋习，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染上了抽“大烟”。
期间，几乎大半的时间在汇龙镇，偶然回来发现他，精神总是萎靡不振，哈欠连连，人也消瘦了，起初，曾祖母还以为他在筹办做生意的事辛苦了，还杀鸡特别慰劳给他补充营养。后来又发现他遇到曾祖母总有些惊慌失色的，甚至故意回避；祖母还发现他晚上常常睡不着觉，而在半夜里偷偷起床，在厨房间的美孚灯上干什么？祖母把此情况告诉了婆婆。曾祖母当时确实无法解释儿媳的疑虑，但她猜测这决不是件好事情。
当时，我家与往东隔开一宅的李秀成家关系比较亲密，相互经常有来往。遇到什么难事总喜欢相互帮忙。譬如，我曾祖父突然暴病去世时，我祖父简直是六神无主，全都靠着李秀成家的帮忙，使我们全家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曾祖母遇到了祖父这样的事，想必李秀成见多识广，能够给与个解释，并能提出一些建议来。于是曾祖母特地去了他家，他们夫妇总是热情的接待了她。因为关系比较亲密，即使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丑，还是愿意外扬给了他们。当他们听了我祖父这些反常举动以后，凭着他丰富的处世经验断定，直言说：“不好！阿侄可能染上了抽“大烟”。”
虽然此前曾祖母已经对他有所怀疑，但她总希望这不是事实。哪怕是得了其他的某种疾病，疾病终究可以治愈，而抽“大烟”，简直是走上了不归路，对她来说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我们李家要大难临头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好端端的知书达理的满腹论语孟子的儿子，一下子堕落至这个地步？她深深的觉得对不起先夫，就在这样充满着悔恨、毫无指望、天要塌下来的境况里，不久，曾祖母含怨长辞。
在曾祖母大殓的那天，祖父双膝跪在自己母亲的灵前痛哭流涕，悔恨着自己的不孝，可是已经为时已晚。那些所谓的朋友，闻悉后也来吊唁我曾祖母，在临走时向我祖父出示了以前祖父与他们签署的一些契约。其中涉及了我家田地的抵押契约；数百两银两的借条；荣华饭店的欠条等。一夜之间我们李家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荣耀不再的衰败的人家。
当时我父亲已经十多岁了，但还在老家的黄荛天学堂念书，并即将学成。原先打算学成后去外地学医，现在看来已成为了泡影。自己的父亲已经成为了瘾君子，不知道他在这条不归路上还要走多远，多久？
我父亲原本是个孝子，即使在现在他并没有对父亲横加指责，因为已经既成事实，指责有何用？他看到父亲在祖母灵前撕心裂肺的痛哭时，知道父亲在追悔过去。他反而在父亲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走过去安慰他说：“父亲！你不用过于自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现在你只要努力摆脱它（指的是“大烟”，但他故意不直接说它，不想以此来直接刺激父亲。），我们会好起来的。我已经长大，可以与你分担忧愁，凭着剩下来的一些田地和那几间房子，只要我们勤奋，全家的温饱问题还是可以解决的。”儿子的这番话切切实实的暖了他的心。
可是，据说瘾君子的瘾来的时候，往往会失去理智，还是想千方百计的得到它。我父亲亲眼看了我祖父当时发足的惨状，他的心快碎了，抱着父亲痛哭了起来，问父亲如何是好？其实祖父在事前就备了一些“大烟”，以备瘾发足时用。此时，他当然可以拿来抽，使自己不至于如此的痛苦。但是他真正的悔悟了，决心远离“大烟”，即使在发足时，也要强烈的克制自己远离它。他深深的感到儿子的孝顺，而儿子的这份孝顺更激发出他的决心和毅力，即使如此痛苦，还是强忍着，经过多少次的强忍以后，我的祖父终于渐渐远离了“大烟”。
虽然，后来我家的生活比较艰苦的，但我们家是温暖、和睦的。特别在后来，通过我父亲和母亲的勤劳、节俭，在我出生的时候，我家又开始过上了“小康”生活。我的祖父母也在这个家庭里颐养天年。祖父79岁去世，祖母89岁去世。
在我的家的历史中，其中我祖父沦落为瘾君子的一段历史，曾给我家带来了灾难，但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的幸运。土改时，我的外公陆时达家评为地主，被扫地出门，所幸我三个舅舅早年就去了上海做生意，外公外婆最终在上海颐养天年。我家因我祖父的原因，到了土改时，我家被评为了中农。免除了许多的社会偏见和歧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