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沉的冬日下午,我一个人走进电影院去看慕名已久的电影“小丑” (Joker)。电影热映期已过,偌大的放映厅里只坐着五六个人。在此之前,我忍住没看剧透和影评,不想有先入为主的感觉。
影片从一个侧面让观众看到了生活在美国社会底层,被主流媒体所漠视的群体所遭受的身心痛苦。走出影院,影片阴暗的格调像阴霾的天空一般积压在心头,挥之不去。我感到有些失望,因为电影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影片主人公“小丑”所遭受的生活苦难没有深刻地打动我,也就是说,他的生活在我看来没那么悲催。
看看小丑的生活,他虽生活在社会底层,收入低微,但有一份喜欢的、扮演小丑的工作。他与养母租住在一间两室一厅的公寓楼里,虽然公寓内设施老旧,但电视冰箱烤炉,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他们一日三餐衣食无忧,还有钱酗酒吸毒。他没有医疗保险,可作为社会一员,仍可享受到政府提供的社会医疗福利,免费看医生,免费领取药品,虽然这个福利最后被取消了,成为压倒他的另一根稻草。
像小丑这样的人,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无专业知识和技能,自然找不到一份收入好的固定工作。可他不安分去做一份普通工作,志向当一个喜剧演员,成为电视明星。这没错,可是在追求人生远大理想之前,你认真地想过没有,成为一个明星容易吗?你准备好会遇到的种种挫折和失败吗?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小丑没有好好地掂量一下自己的几斤几两,当生活中一个个的困难向他压过来时,失去了工作(可那不是他个人犯下的愚蠢错误造成的吗?在医院里为病童表演快乐,却把腰间的手枪掉在地上,当然被解雇了);在社会上遭到一次次的嘲讽、侮辱和人身攻击;同事的恶意挤兑;养母编造的故事;政府医疗福利的取消;女友的离去;心中偶像的坠落,一个个幸福的泡泡无情地破灭了,于是他人性中善的一面垮了,恶的黑暗笼罩了他,他成了报复社会的杀人犯。
即使生活给了他种种磨难和不公,他有理由四次杀人吗?第一次在地铁里,那是他最合理的杀人。在面对来自三个衣冠楚楚的恶徒的侮辱殴打,危及到个人的生命安全时,他把枪自卫。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宪法给予公民持枪的权利,在极端的情况下,用来保护个人的安全和自由。
如果他在第一次杀人后还流露出恐惧、惊慌、焦虑的自然反应,那么第二次,在医院里用枕头闷死他的养母,就表现得冷血多了。他的养母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假象和欺骗,那是压垮他的、最沉重的一根稻草。之前我们在那个公寓房间里看到的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母子相依为命,儿子对母亲那样的体贴关怀。毫无疑问,母亲是他生活中温暖和爱的源泉,是他的精神支柱。当他在医院里抢到母亲的病志档案,获知真相:她其实是一个精神病人,那封私生子的信件不过是一个病人的幻想。更重要的,养母在他的童年时严重虐待了他,他现在成人后的心理问题都可能源于她在他幼年时造成的心理伤害,于是他人性中理性和善良的框架轰然坍塌了。我可以理解他内心极度的愤怒和报复心理。问题是,那老女人已经病入膏肓了,杀死她不是增加自己的罪恶吗?如果要报复,最好的方式不是冷漠地看着她遭受疾病的折磨而置之不理?
如果小丑的第二次杀人还情有可原,那么第三次,在公寓里残忍地杀害了往日里与他有过节的同事就不可理喻了。如果我们每个人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报复伤害过我们的人,那么我们生活的世界到处都是沾满鲜血了。这只能说明,小丑这时的内心世界已经完全被黑暗侵蚀了。
有了前三次的杀人,我毫不惊讶他的第四次杀人。在电视节目录制现场,他将那个他曾经崇拜、视为心中偶像的主持人一枪爆头。那个主持人跟他无冤无仇, 如果前三次杀人还是出于那些对伤害过他的那些人的个体报复,那么这一次是对他仇恨的社会的报复。
你认为小丑是一个正常人还是一个精神病人?从专业的角度讲,他可以算作一个精神病人。临床诊断:双相情感障碍,即躁郁症(Bipolar Disorder)。证据:他有既往精神病住院病史,表现出一些异常的精神症状,比如不自主地大笑不止,情绪起伏,冲动暴躁,需要定期看心理医生,需要服用药物控制,更重要的是,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和反社会人格。如果作为一个精神病人,在北美,法律上讲,他不会对自己的杀人行为承担负责。我想影片的导演不会想把影片狭隘成精神病人凶杀剧那么简单,那样一来,小丑就缺乏了代表性。很多人会不同意小丑是个精神病人,的确,他思维正常,生活中表现与常人无异,与我们心目中疯癫的精神病人相去甚远。如果我们把他归类于正常人,那他就是属于有心理疾病的正常人,他的杀人就属于犯罪行为,需要承担法律责任。既然他是正常人,他就属于大众的一员,他的思想和行为就有群体的代表性和社会意义,这就是为什么在影片的最后,暴乱人群将他视为反抗的精神领袖。我想影片导演也是意让小丑成为揭示社会不同阶层对立和冲突的代表人物。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问题是,小丑这种以极端暴力方式做出的反抗是正义的吗?是正确的吗?这让我不禁想到主张以一个阶级推翻另一阶级,推崇暴力革命的红色政权。暴力和杀戮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出路吗?设想一下,如果大众通过暴力和破坏推翻了现政府,小丑当选为人民领袖,他领导下的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
同样来自社会底层的草民,同样遭受生活的苦难,同样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苦难,小丑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中国甘肃省的一个普通村妇,杨改兰。他们同样是社会两极分化的受害者,不同的是,小丑最终举起枪射向那个他认为不公平的社会,而杨改兰举起刀杀了自己四个年幼的孩子,然后服毒自杀。如果对比一下小丑和杨改兰的生活状况和社会环境,简直是天上和地下.小丑根本没有面临杨改兰那般的孤立无助,那般的贫穷窘迫,那般的生活压力和煎熬。如果杨改兰和小丑能有一次对话,杨改兰一定会说,你活得够好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小丑会说,天啊,你怎么能活得那样苟且,不去反抗!这就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文化的差异造就了思想的差异。盛世下的蝼蚁,杨改兰的命运令人唏嘘,然而令人反思。她清醒却糊涂,她看不清这苦难的来源,把自己的受罪难归咎于命运;她软弱却刚烈,她有勇气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来结束这场人生的苦难,却不敢向社会抗争,以死犯上,骨子里遗传下来的顺民意识根深蒂固。如果小丑的编剧和导演能把杨改兰的故事搬上银幕,以他们的艺术才华,一定比小丑精彩十倍!
今天,一年一度的奥斯卡盛宴即将来临,花落谁家,亿万瞩目。有意思的是,在与“小丑”角逐最佳影片提名中, 有一部韩国电影,“寄生虫” (Parasite),和小丑取材相同,都是反映现实社会分化下的底层民众生活的影片。在看小丑之前,我先看了寄生虫。一直认为韩国电影还不入流,就像以前一直认为印度电影只会拍些歌舞片,直至看了几部优秀的印度电影后才改变了观念。那天躺在沙发上,嚼着爆米花,开始看“寄生虫”,看着,笑着,一部黑色喜剧嘛,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爆米花咽不下去了。影片结束,肃然起敬!
“小丑”和“寄生虫”都是展现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痛苦,表现手法不同。“小丑”是通过一个人所经历的身心痛苦,来展现那一群人的痛,通过对人物外在生活和内心世界的挖掘,让你听到、看到、明白地感受到主人公在生活中经历的种种切肤之痛。而“寄生虫”则是通过一个家庭,一个社会小群体,来展现那一群人的痛。那种痛,不是直接的、暴露的、明白的,就像影片中有钱人描述的,他们,穷人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你能感受到,但说不清楚痛来自何处,哪个地方出了问题,甚至那种痛是以一种快乐的方式进行的。掩卷常思, 才会痛定思痛。
建议大家把这两部影片对比着看,这是两个口味截然不同的苹果。同样是社会底层的草民,“寄生虫”韩国一家人,认命顺从、吃苦容忍、表面上礼貌恭顺、笑容满面,却笑里藏刀,心存狡诈,用心良苦,蝇营狗苟,努力打拼爬上更好的社会阶层。他们与小丑身上表现出的随意任性、大胆张扬、有话就讲、有屁就放、爱咋咋滴的鲜明个性大不相同。东西方文化和观念的不同,教化出来的草民也打上各自文化的烙印。可是无论草民如何努力,他们也难以改变自身的命运,跨越阶级的鸿沟。一场大雨,就把刚脱贫的韩国一家人打回到一窝从被水淹的地下室里仓皇逃窜的“蟑螂”原型。谁是真正的寄生虫呢?是靠富人的施舍度日的穷人呢,还是靠穷人的劳动生活安逸的富人呢?
这两部影片虽然风格迥异,但结尾异曲同工,都以血腥暴力结局,点明了社会不同阶层间日趋激烈、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你让我活的拧巴,我就让你去见阎王。西方的小丑举起了枪,子弹穿过了电视主持人的脑袋,那是一颗射向不公平社会的仇恨子弹;韩国的老爸挥起了刀,插人男主人的胸膛,那是一声穷人向富人发出的怒吼,憋在心里压抑已久的屈辱和愤怒;中国的杨改兰也举起了刀,却砍向自己的孩子...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的结局,一定让西方的观众惊讶地瞪大眼睛,百思不解。
优秀的电影值得反复看,这两部电影我都看了两遍,以加深记忆和理解。在我感叹韩国导演能拍出如此优秀的影片时,不禁感叹中国电影的衰落。那些曾拍出“活着”“霸王别姬”经典作品的中国导演们,如今安在?是他们江郎才尽了,还是缺乏好的电影素材?他们还在拍电影,炫耀着华丽和技巧,却华而不实,缺乏思想和深度,难以像以前一样撞击观众的心灵。是没有好题材吗?杨改兰的故事不是活生生、血淋淋地地摆在那儿吗?敢拍吗?
“小丑”和“寄生虫”,谁的烟火会在奥斯卡的舞台上燃放得更明亮?个人预测,最佳男演员的桂冠非“小丑”的主演莫属,他的出色表演让这部影片有了生命,这是他一个人成就的电影。“寄生虫”如果不获得最佳影片奖,也必定获得最佳外语片奖,因为就整体而言,它太出色了,艺术表现高于小丑。不过这是西方的电影颁奖,自然会按西方的思维和套路来了。
好了,让我们今晚上拭目以待吧。
小丑的悲剧在于原生家庭的罪恶衍生,而寄生虫更多的是社会罪恶的显现!
小丑被压抑得更加厉害,有直接导火索激惹他的负面情绪。虽然杀人不对,但是他的思想过程让人理解。
寄生虫一家更多的是慢性的比较小的压抑。而且影片花了更多的笔墨描写这家人的”不老实“,他们有错在先。而影片中的富人并未为富不仁,相反还善良。
所以”穷人造反有理“的影片小丑更可能获奖,而不是丑化穷人的寄生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