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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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写的小说—药

(2024-06-20 22:28:11) 下一个

                             药

高医生查完房回到医生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一本正经地打开病志本开始给他的病人下医嘱。首先他在长期医嘱栏里写上:二级护理,普食,血压、脉搏日一次监测,然后他开出了一堆化验单,按医院的规定,血、尿常规、乙肝、肝功、胸透、心电图,这些项目必不可少,最近还加了梅毒、艾滋病的检查。患者主诉头晕、头痛、恶心,头部CT应该开一个,门诊已经开过了,管它呢,病情二十四小时内随时都可能变化,关键是二十块钱的开单费到手了。

 

院里新进的这台CT花了不少钱。打着买机器的旗号,院长和书记亲自出国考察,费用自然是商家负责了。机器买回来半年多没见收益。吃瓜群众心知肚明,你领导出国旅游,大家却在喝西北风。于是院长急了,在院周会上宣布:本院医生每开一个CT院提成二十块。政策对了头,广大群众的工作热情呼啦一下就被调动起来了,CT就像被冷落的小媳妇一下得了夫宠。在全院大会上,平日总是板着个脸的院长大人也难得一笑。对嘛,你吃肉,总得给大家一口汤喝吧。

 

在院领导的英明决策下,涌现出不少可歌可泣的好人好事。最著名的就是外科急诊的胡医生,他现在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胡一百。因为他一口气在一个打架受伤的家伙身上开了五个CT—左耳、右耳、胸部、腹部、足部。有一次高医生去外科急诊办事,听见一个医生在调侃胡一百说:老胡,你还不够狠,耳朵才两个,干脆把足部CT该成足趾CT,十根脚趾头,一根一个CT

 

接下来,该开药了。外科一把刀,内科一支笔。学问全在手里的这支笔上了。高医生回想患者面部仅有几处浅擦皮伤和青肿,即使从预防感染的角度讲,使用抗生素也没必要。高医生看过一篇文献,国外的医生慎用抗生素。美国医生对患中耳炎的儿童都不主张使用抗生素,因为通过临床观察发现:使用抗生素的患儿和不使用抗生素的患儿在治愈率上无显著差异。文章指出中国是滥用抗生素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得了流感就要去医院挂点滴已经成了医患的共识。

 

高医生当然懂得抗生素的用药原则,可国情不同啊。要是你对患者说有病不用吃药,患者还认为你在糊弄人。他还记得前天替别人出门诊,遇到一个就诊的病人,一脸豪气地对他说:大夫,咱不差钱,什么药贵开什么。那神情就像大款对着服务生点菜。

 

治病当然少不了用药。药是医生手中的法宝,药商口里的肥肉。对于药商来说,得抗生素者得天下。因为通常抗生素用量最大,用途最广,卖钱额最高,乃头等大药。现在医院里口服抗生素的局面是三足鼎立:交沙,头孢,罗红。交沙是老牌子了,虽然资历老,但销售政策跟不上形势,已经成为昨日蔫花。头孢曾经名噪一时,四十多块钱一盒的药给医生提成八块钱,那时头孢简直开疯了。那个卖头孢的医药代表第一年骑着自行车跑业务,第二年换成了摩托车,第三年就开上小轿车了。可是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院里一声令下,小脖子咔嚓一下就被掐断了。听说后来虽然通过种种努力打理好关系,恢复了进药,可元气已伤。更则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头孢断药的短短几个月里窜出了好几个竞争对手来。其中尤以罗红最为抢眼,三十多块一盒给医生提六块,回扣比例几乎相近,剩下就要比功夫了。那段时间你总能看见一男一女,一胖一瘦,罗红和头孢的医药代表,白天黑夜地在医院的各个科室里转游,在附近大大小小的饭店里请客吃饭。

 

高医生偏爱罗红,不仅因为罗红价格较低,患者更容易接受,关键是那个做罗红的胖子信誉度更高,半个月一结,而且很少有计数上的偏差。这一点上,卖头孢的那个瘦女人就差点劲,虽然满脸堆笑,跟你拉关系的那股子热乎劲就像你是她亲人似的。

 

自从年初开始医药反腐,风声鹤唳,卫生局的人便衣下到各个医院暗访,现在很少看见医药代表跑医院了。不过高医生的口袋里多了一张卡,那是罗红胖子给他的,每个月底卡里有钱入账,有什么事电话里就解决了。就是卫生局的探子天天坐在他眼皮底下又能如何。想到这儿,他笔下生风,五盒罗红跃然纸上,这是患者每天的口服药,出院带药再说。

 

口服药开完了,该开输液药了。现在科里用的注射抗生素只有一种:沙尼喋,那是科药,药品的回扣费由科里统一管理。这笔费用由护士长管理,用于科里的活动经费和内部奖金下发,医生护士均摊。以前的科药是甾尼玛。那个厂家的医药代表没把护士长当盘菜。殊不知现在的护士长都年轻化了,年轻漂亮的护士长跟大主任的关系密切着呢。于是甾尼玛就被沙尼喋取代了。科药是无形的纪律,护士的眼睛都盯着呢。要是用了别的厂家的同类药,她们的风凉话很快就会飞进你的耳朵里,谁愿意为挣这个钱惹一身骚。除了那些科药,就随医生的笔了。高医生已经是主治医师了,上面只有主任这一个婆婆。主任是个抓大放小的明白人。

 

抗生素开完了,下面该开点什么药呢?

 

依照病史,该患者被人用拳头猛击后跌倒,除了面部有点轻微的外伤,门诊的各项检查结果均显示正常,高医生查房的时候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按理说患者根本没有住院的必要,可谁都清楚,院领导的眼睛正盯着各科的入院率上,各科门诊都在积极努力地患者入院,毕竟有了患者才有效益,有了效益才有每月的工资奖金。于是高医生想,那就干脆给患者用点营养药,装装样子算了。想到营养药就想到了脑活素,想到了脑活素,高医生就想起了他的老同学。

 

大约一个月前的晚上,在香味居,他的这位老同学请他吃了顿饭。上大学时,他们是一个寝室上下铺的哥们儿,大学毕业后就没见过面。现在的老同学西服革履,腰可比以前粗多了,执意要请他去王府大酒店。高医生说都是老同学,不用客气,香味居菜做得好吃,价格实惠。

 

老同学见面把酒言欢,干了几杯酒后,高医生不禁发起了牢骚。现在的医生不好当,整天累死累活、担心受怕不说,两面受夹板气。说到收入,如果不捞点药品回扣,每月那点工资,哪够养家糊口。医生听上去多么高大尚的职业,其实就是鸡肋一块。还不如当初横下一条心去外企卖药,现在也能跟你小子一样混得人模狗样的。

 

老同学叹口气说:你是只看见贼吃鸡,没看见贼挨打呀!当医药代表的日子也不好过。整天夹着尾巴做人,对刚毕业的生瓜蛋都得堆起笑脸,一口一个老师的叫。临近月底心就发慌,为啥?经理一脸铁青地盯着你的销售额呢。就说卖药吧,一帮子人等着要扒你的皮。院长、药剂科主任可以进你的药,也可以停你的药;好不容易批准进药,采购可以不给你做计划,库管可以不给你出库;即便药进了药局,如果不做临床,没有医生开方,你的药就一直堆在角落里。总而言之,哪个环节没做明白都歇菜,有时候摁下葫芦起了瓢,难啊!

 

想着想着,高医生走神了,手中的笔停了下来。毕竟是纯洁的同学关系,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可老同学的药实在太贵了,用在这个轻症患者身上简直就是高射炮打蚊子,还是先用便宜的能量合剂吧。

 

想到这儿,闪亮的金属笔尖在洁白的处方上又沙沙地舞动起来。

 

患者主诉有胃痛的病史,最近觉得返酸嗳气。抑酸剂的药好几个,用哪一个?高医生转动着手里的那只笔,笔杆上的那行商标跳入了他的眼中,耳边响起那个娇滴滴的声音:高老师,人家这个月任务的压力太大了,帮帮忙吧。这支精美的派克钢笔就是伴这个声音塞到他手里的,他无法拒绝那只白嫩的小手递过来的诱惑,还有上面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妩媚地看着他。

 

在众多的医药代表中,当属外企的代表形象佳,素质高。进口药虽好,价也贵。进口药的销售路子与国产药不同,所谓小鸡撒尿各有各的道。外企不像国企全靠单刀直入的药品回扣,外企注重学术宣传,同时把赤裸裸的钞票转化成了各种报销的发票,比如餐费、书费、交通费等等。同时还举办一些学术活动邀请医生们参加,请一些知名的学术带头人讲讲课,地点有时是市内的一些星级酒店,吃个饭,发个交通费的红包。主任去参加外地的学术会都是飞机来飞机去的,院里当然不报销,老头子更舍不得自掏腰包,费用谁出的?

 

拿人家的手短,就帮人家开两盒药吧。可想处好关系,仅凭一只钢笔哪成。高医生想好了,下回大眼睛再来的时候,给她一个发票,看她表现如何。妹子,这年头得来点实际的,光靠眼神忽悠不行。

 

高医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手中的这支笔还真是好用。他扣上钢笔帽,满意地看着处方上那些龙飞凤舞的拉丁文,然后把检查单和处方夹到病志本里,交到办公室护士小田的手中。

 

这时门外进来两个人,身材矮墩墩的是保卫科的黑子另一个是穿着制服的男人。黑子的脸黑得无愧于他的外号,虽然其貌不扬,职位不高,在院里黑子可是个人物,上到机关下到临床没有不给他面子的,像一口地缸到处横晃。人家交际广,路子野,黑白两道都认识人,听说院长也找过他办事。高医生就曾经求黑子帮忙,为驾驶证被吊销的小舅子疏通关系。他放下手里的工作,主动跟黑子打招呼。

黑子问:主任呢?

高医生说:去外院会诊了,下午回来。

黑子指着穿制服的男人介绍说:这是工商局的高科长,这是高大夫。

穿制服的手握着穿白大褂的手说:咱们还是一家子。

黑子接着说:高科长的兄弟是你的病人,被人打了,还请你多照顾。

高医生忙说:好说,好说。

高科长说:我这个小兄弟是因公负伤,多给用些好药补补身子。

高医生说:住院费充足,就没问题啊。

高科长说:好说,工商局的还怕没钱吗?

三个人都笑了。

高医生心想,这下老同学的脑活素能用上了。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探头说道:大夫,我爸不行了,喘不上气,麻烦过去看一眼吧。

高医生站起身来说:失陪了,以后有事您说话。

     高医生走进病房。靠门的十三号病床上躺着一个老头,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高医生走过去看了看,听了听,便把那个中年男人叫到门外说道:水肿这么严重,早就告诉你该用白蛋白了,你迟迟也不续住院金,没有药,我能怎么办?

那个中年男人一脸愧疚地说:高大夫,不是我不想交钱,自己的爹谁不着急!可眼下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孩子要交学费,地还没种上呢,买种子也要钱啊,我爹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院我们实在是住不起了。

 

高医生回到办公室。护士小田手里拿着一张患者的住院清单对他说:十三床那个老头的帐面上剩下不到三百块钱了,你可得留神些。小田接着说:你知道吗,普外科的一个姐妹跟我讲,他们科的张医生以及办公室护士这个月的奖金全都被扣了。

为什么?高医生问。

张医生管的患者跑了呗。据说那个患者来的时候是急诊脾破裂,住院押金不够,值班的张医生好心先做了手术。术后张医生催患者家属交钱,他们答应得好好的,可术后第二天就背着患者偷偷跑路了,你说这种人缺不缺德。

高医生点了点头说:怎么不追呀。

怎么没追呀,张医生借了辆车叫上保卫科的人一直追到患者家里,人找到了,可钱没要回来。

为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啊。高医生有些激动地说。

那人家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人躺在床板上。人家把说白了,实在对不起了,大夫,我们真没钱了,你们看看能拿啥就拿啥吧,把房子搬走都行,不用客气。


    高医生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他记得在全院大会上院长说过,现在实行医疗改革了,医院要自负盈亏,所以各科室也要进行承包,挣出自家的效益工资和奖金。以后要是出现了医疗事故、经济纠纷,院里不负责,各科室主任自己负责解决。想到这儿,高医生不禁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在王府大酒店的一个包间里,有六个人在吃饭,主任,护士长,高医生,黑子,高科长,还有一个身高体胖如大肚子弥勒佛一样的家伙,是高科长请来坐陪的,自称市啤酒协会的理事。平常主任很少出席这种患者请客吃饭的应酬,今天能来,足见黑子的面子。

今晚酒桌上气氛不错,关键就在这个理事,他给大家表演了一套高山流水(持杯喝酒的一种手法),左右开弓,真是开眼。

酒过三巡,高科长侃侃而谈:现在这些小商小贩真是越来越猖獗了,无照经营,胆子越来越大。我的这个下属和城管去整顿市场,小贩非但不听话,还敢动手打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说这样的二货该不该收拾收拾。

高医生想到每天下班回家必经的那条街道总是被小贩的推车占得满满的,各种嘈杂不断,遍地脏兮兮,臭水横流。于是他不禁跟着大家一起点头。

高科长举起酒杯说:主任,我再敬大家一杯,以后就有劳各位了。

主任端起酒杯客气地说道:好说,高医生是病人的主治医生,你以后多跟他多沟通。

在座的人一饮而尽。

高医生暗地佩服主任的为人处事。一句话给了高科长面子,权利下放,让下属领情,又让自己从这种无聊琐事中解脱出来。姜还是老的辣。

 

 

这天高医生值夜班,正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写病志,高科长拎着个皮包走了进来。二人寒暄了几句,高科长坐了下来,递上了一支烟。高医生本想说,院里规定不让在病房抽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在高科长递过来的打火机上点燃了烟卷,吸了一口,不禁说道,这烟味道纯正。

高科长笑了笑说,要是我们工商局的人掏出来的都是假烟,这世上恐怕就没有真烟了。高科长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压低了声音说道:“实不相瞒我的这个小老弟是李局长的公子,出了这档子事,局长要避嫌,不方便过来。打人的那个小贩已经被派出所拘留了,殴打国家公务人员性质严重,派出所这两天会到医院来了解伤者的病情,到时希望老弟帮忙配合一下。”  

高医生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高科长卖力为一个手下的毛头小子跑前跑后屁颠屁颠的。为什么黑子办事那么上心,还请主任出席饭局。原来小鬼后面有大神啊。处理过这种肇事打架的病人,高医生心里明白,在结案前,肇事方会求他把患者的病情写得轻一些,尽快把患者赶出院;而受害的一方会求他把病情写得重一些,拖延住院的时间。于是他故意沉吟了一下,打着官腔说道:放心,我们会秉公处理的。

高科长也不废话,看四下无人,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报纸包递给高医生说:这几天辛苦你了,一点心意。

高医生扫了一眼,接过纸包,客气地说道:都是我应该做的。

送走了高科长,高医生走进更衣室,打开了纸包,果然不出所料,里面包着烟,两条中华软包!回味着刚才那根中华的味道,瘾君子的他暗自窃喜。

 

高医生回到办公室继续写病志。手里的这份大病志刚写完,一抬头一个瘦老头站在他的面前。老头强挤出来的笑容在脸上堆起了一道道褶子,如同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样又旧又皱。老头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套近乎:大夫,抽支烟。

高医生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烟盒说道:病房不准抽烟,有什么话就说吧。

老头尴尬地把烟揣回兜里,支支吾吾地说:我想了解一下八号床的病人,现在咋样了。

高医生一下警惕了起来,八号床的患者正是那个挨打的工商局干部,高科长的下属,李局长的儿子。他想起昨天有两个男人闯进办公室,嚷嚷着要看八号床的病志,还跟护士长吵了起来,满嘴的粗话。高医生不禁心生反感,冷冷地说道:昨天来的那两个男的是你什么人?

他们是我儿子。

你最好回家教育教育你儿子,这里是医院,不是菜市场,随便大喊大叫的。我们要保护病人的隐私,你跟患者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查病情?你有什么资格?想要了解病情可以,去医务科办个手续,听明白了吗?

老头听了高医生的话,嗫嚅着:孩子们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起!唉,都是那个小冤种惹的祸,下岗了,不好好在家呆着,非跑出去做什么小买卖。人家工商来收你的摊子,老实听话就得了呗,还非得跟人家吵,人家砸你的摊子就忍了呗,还跟人家动手。可天地良心,我家小三跟我说了,他真没打人,他只是抢回手秤时推了那个工商一下。那个工商恼了,要上前揍他,却一脚踩在了一块西瓜皮上,摔了,把脸抢破了。小冤种被公安抓起来是活该,敢跟国家干部动手,应该给他一个教训。可是他把咱们一大家人都给拖累了,人家的住院费最后还不得咱们出。咱们一家子都在冶炼厂上班,厂子停产了,孩子们就全都下岗了,就靠我的那点老保勉强维持着,日子本来就紧紧巴巴的,这下可咋整。说完,老头便下头不说话了,像一个罪人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兜子水果。日光灯下,那张苍老的脸像一块皱皱巴巴的旧抹布。

高医生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另一张脸,跟眼前的这张脸一样的苍老,一样的辛劳,一样的忍受,一样的沉默。他曾经埋怨责备过那张脸,甚至嫌弃它老实窝囊,看不起它。他长大了,大学毕业,当了医生,娶妻生子,成为人父的他,开始懂得那张脸,可惜那张脸永远地消失在他的面前了。那张脸就是他的父亲,一个普通的环卫工人,多少个寒冬酷暑,父亲每天清晨走出家门,在昏暗的街灯下努力挥舞着扫把,一下一下地把他供养大了。想到这儿,高医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热热地烫了一下,嘴里再说不一句刻薄的话来。

 

每周三上午主任大查房。主任在十三床前面停留的时间最长,说这是一个完美的教学病例,中文夹着英文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主任讲完后,那些医学院的实习生又一拥而上,在那个像老牛般费力喘息的老人身上一通比划操练。老人的儿子,那个蔫巴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不停搓着手,眼露不舍,却只是默默地看着。

主任在八床前面停留的时间最短。

查房期间,勤奋好学的学生们问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问题。然而没有一个学生发问:为什么十三床,一个病情如此严重的患者,没有在用药治疗?而八床,一个身体没什么毛病的患者,却在用着各种昂贵药物?

 

没两天,十三床出院了。护士们私下议论说那老头回家也活不了几天 十三床历来是一张不吉利的床,上面死过好几个人。

没两天,八床也出院了。是高科长主动要求办出院的,说案子已经结了。护士长问他结果如何,高科长得意地伸出一个拳头说: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这么大个儿,谁抗得了!

那天晚上高科长再请相关医护人员吃饭,高医生找了个借口谢绝了。

生活还在继续,病人入院出院。在高医生管的病房里,十三床和八床又住上了新的患者。不过这一次生死符倒了过来,十三床康复出院了,八床却去了火化厂。

医生的眼睛看惯了生死。然而八床病人的死却对高医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甚至造成了心理阴影。死者算是他的亲戚,是他老婆的奶奶,而且再过几天就是死者的九十大寿了。

 

人都说,阎王爷想收人,躲都躲不过去。这老太太或许命该如此,不过她死得有些冤。

 

老太太平素身体还好,虽然有些慢性病,支气管炎、肺气肿、高血压。这次着凉感冒了,一个小病却让娘家人紧张起来,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就到老太太的九十寿辰,届时整个家族计划为她举行一个隆重的生日庆典。为了保险起见,娘家人商量还是让老太太住院治疗吧。老太太没有医保,自然住进了高医生管的病房,毕竟自家人,好办事。

这样的特殊病人,高医生怎敢怠慢,鞍前马后,无微不至,还特意请主任会诊。主任看过片子说:没什么大碍,肺纹理增强,不过年龄大了,保险起见,还是用抗生素控制感染吧。

高医生问:用什么抗生素好呢?

主任说:当然青霉素了,物美价廉。

 

高医生忠实地贯彻着老婆大人的指示:少花钱,多办事。他把能省的检查项目都省了,不能省的也找熟人给省了,连护理费都让护士小田也给划掉了。护士节他特意买了一大篮子高档水果摆在了护士办公室的桌子上。虽然他跟科里的护士们都是熟头熟脑,姐姐妹妹的叫,也要办事明白不是。不过弄到青霉素费了些劲,小田说药局没药。高医生想怎么可能,就亲自去药局跑了一趟,结果弄明白了,现在青霉素临床用量很少,躺在库房里,好久没出库了。

青霉素当然用上了,可一个星期过去了,病情不见好转,反而加重了。高医生觉得奇怪,按理说诊断明确,治疗及时,对症用药,没什么问题呀。他再向主任请教。主任说用药肯定是没问题,可根据现在的胸片看,感染非但没有控制住,反而加重了。患者年龄高,体质差,搞不好会出现严重的并发症,所以要加强抗炎的力度。

高医生把情况向娘家人作了汇报,当法官的岳父大人下达了指示:从重从快,不惜代价。高医生得令,用上了最先进的头孢三代抗生素。

   可多少代也无法阻挡死神的脚步。老太太的肺内感染还是无法控制住,最终引发了感染性休克,导致心肺功能衰竭,即便转入ICU病房,上了呼吸机也于事无补。最终一场红色的寿宴变成了黑色的葬礼。

 

没人责怪高医生什么。他自己也问心无愧,作为医生,他尽力了,没有任何差错。老太太在这个岁数走已经算喜丧了,家人面子上都说得过去。可高医生心里仍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自责,让他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毕竟人是在他手里死的,说不好听的是被他给治死了。娘家人想不明白,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被一场小感冒给收拾了呢?

 

一天高医生经过医院的门诊大厅,无意中听到了两个患者间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现在的药也不知怎么搞的,干吃不见效,我记得小时候发烧吃上药就见效。

另一个人说:别去药房买药,那里假药多,还得来正规医院,虽然药价贵,但保真。

 

他们的对话一下触动了高医生的神经。他记得手里还剩了一些老太太没用完的青霉素。他取了几瓶青霉素送到市技术监督局让熟人帮忙检验,结果令他大吃一惊,药品的实际有效含量还不到标准剂量的一半。他终于明白老太太的肺内感染为什么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造成老太太死亡的罪魁祸首正是他笔下的处方药。

 

他还通过药局的一个熟人了解到一些内情。青霉素就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遭人嫌弃的孩子,临床不愿用,因为没回扣;医院不愿卖,因为没效益;厂家不愿生产,因为利润薄。可青霉素是正统有效的治疗药物,谁也不敢把这个孩子给埋了。这类药品的价格是国家规定的,要想提高利润,就只能在原料上做文章了。反正缺乏疗效的药物就像白开水一样的安慰剂,治不好也治不死人。

 

高医生听了愤怒了!堂堂正规三甲医院里怎么能允许有这样的劣药,这不是谋财害命吗。他回家把这件事跟在法院工作的老婆讲了,义愤填膺地说要跟药厂打官司,还要去媒体曝光这样的不良商家。

 

老婆听了却一脸平静,不急不缓地说道,首先怎样证明用药直接导致了病人的死亡?药物只是剂量不足,但并不是毒药、假药。如果把事情搞大,上了报纸电视,但受牵连的不光是药厂,还有药物的审批监督部门,医院负责进药的相关人员,那些私下的猫腻都会被曝光。想想如果你们医院的名声和信誉因此受到影响,你将来还怎么在医院里混下去?

 

高医生听了陷入沉默。老婆的话有道理。

 

老婆接着说,现在假冒伪劣产品实在太普遍了,像地沟油一样防不胜防,谁追究得过来?我听同事说,现在去饭店吃饭,为什么上菜的速度那么快?你以为吃到嘴里的、味道纯正的水煮鱼片、红烧牛肉都是真材实料吗?告诉你,鱼和牛肉都是过期的肉,经过一番高科技加很活做出来,你根本吃不出来菜的真假。所以咱儿子喝的奶粉一定要从国外进口的。

 

高医生听罢心情抑郁。老婆在厨房忙着做晚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电视上屏幕上,女播音员正用激昂的声音报道:我国经济正在迅猛发展,广大人民生活水平有了显著提高,在中华大地上我们已经全面建成一个文明富裕的小康社会。

 

老婆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看到满面通红、情绪激动的他吓了一跳。在她眼里,丈夫一向是理性克制的男人。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吃点药吧。

 

高医生苦笑着说:是病了,可该吃什么药呢?

 

 

初稿:2004-06-04 Toronto

再稿2004-06-16 Toron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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