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人看了这两个字会一脸疑惑,汤不是喝的吗,鸡蛋甩袖汤怎么泡?
此汤非彼汤。汤本义指热水,又特指温泉。东北人笑了,原来你是说泡澡啊,这咱们熟啊。
北方的冬天漫长寒冷,身体长期捂在大棉袄厚毛裤里,不通透。洗个热水澡,搓掉一身的泥腻,清爽许多。相对于北方人洗澡的实用性,南方人偏爱洗澡的娱乐和养生。扬州人讲究“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皮包水是指喝茶,水包皮就是洗澡。
洗澡本应伴随着哗啦啦撩起的快乐情绪,然而洗澡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却留下了一道阴影。夏天,母亲在院子里的一个大铁盆里倒满水,在太阳底下晒热后,就把我脱光了按进去,管我愿不愿意,就在来来往往的众目睽睽下给我洗澡。
长大些了,父亲会带我去家附近的公共浴池。记得澡堂子有一大一小两个池子。大池子水温低些,水面上总是飘着一层油腻的泡沫,人泡在里面像锅里漂浮着的白花花的饺子。那个小池子的水温烫得吓人,我只敢坐在池边伸出一只脚浅尝辄止。可还是有些糙老爷们无所顾忌地下去,边泡边发出快乐的哼唧声,泡澡后赤条条的身体像被蒸熟的蟹子。有的竟躺在窄窄的池边上呼呼大睡,让我心惊如果他一个不留神翻身掉进去,岂不成了开水里的拔毛鸡。
我不喜欢浸泡在油腻的热水里,我稚嫩的皮肤受不了那种热度的煎熬,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乐此不疲。可父亲严厉的眼神告诉我,洗澡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好不容易泡完了,父亲还要把我按倒在池沿上,拧干毛巾给我搓澡,在他有力的大手下,吭哧吭哧的搓背又是一种皮肉的折磨。可一个小孩子能怎样,只能把脸贴在硬邦邦的瓷砖上默默地忍受着。那个年代的人,现在看来活得多么贫穷辛苦,不也得苟活着。
慢慢的我适应了,且喜欢上了让曾我倍感痛苦的洗澡,到时候不洗就浑身皮痒,心里发贱,就像奴隶不挨主人一通鞭子就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我洗过俄罗斯的桑拿浴,蒸完后就拿着桦树叶子噼里啪啦地相互抽打,抽得浑身发红,他们说这是给身体按摩。
改革开放,生活好了。家家装上了热水器,在家洗个澡举手之劳。公共浴池消失了,跟着那个年代的其他产物,服务社、大食堂,一起成为回忆。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洗浴中心,打着普通大众洗澡的幌子,提供某种暧昧的消遣,大家对此心照不宣,醉翁之意不在澡,在乎按摩小姐的纤纤玉手也。洗澡变了味道。
时过境迁。最近回家探亲,家人说现在沈阳的洗浴火了,引领潮流,甚至有人特意从北京甚至南方过来享受一番物美价廉的洗浴。洗澡摇身一变成了新的消费理念。家人说带我去一个特色的地方,远离城市,贴近自然。何地?丹东凤城的东汤镇。
这个东汤镇有着得天独厚的温泉资源。据说这里的温泉发现于唐朝,距今已有1300年的历史。当年乾隆皇帝曾亲笔御书“圣泉第一” 。当地百姓修建庙宇“圣泉寺”以示纪念,并为乾隆的题字配了一副绝妙的对联:人间圣泉独一处;世上神水无二家。
老天爷赏饭吃。大都市的洗浴场所再高档豪华也没有滋养身体的天然温泉水啊。这个只有几万人口的东汤小镇有着上万套的温泉公寓,各种温泉宾馆160余家,年接待游客过百万,收入过亿。
我们去的这个温泉酒店设施完善,大大小小的温泉泡池就有十多个,还有一个标准的室内温泉游泳池。每个小温泉池放入各种中药袋,冠以人参泉、昭君池、羞花汤各种好听的名字。酒店包吃包住,价格每人才179元人民币。想想多伦多的蓝山温泉,不是什么地热水,泡一次98加币,还得排队等候,跟谁讲理去。
这里是真正的地热水,呈弱碱性,含氟及多种微量元素,据说可治疗多种疾病,可谓真“汤”。在东汤洗浴升华为泡汤。每天一早,我们全家就去赶第一泡。人们远道而来,泡在热乎乎的温泉里,不仅期望获得身体的放松和疗愈,更想获得精神的松弛、内心的平和。
古人认为,精、气、神是生命的基础,庄子云“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因此在养生之法中,养神比养形更为重要。“坐忘” 就是养神的一种高级境界。“坐忘”的故事见于《庄子·大宗师》。何为“坐忘”?白话说就是坐着坐着把自己给忘了。深层意义:舍弃强健的形体,废弃敏锐的感官和头脑,摆脱身躯和知识的束缚,与自然之道浑然相通,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然而对于我等凡夫俗子而言,要达到这种虚静寡欲、物我两忘之境谈何容易?
在东汤的温泉里,我试图去体验记载中的“坐忘之境”。这里毕竟远离城市的喧嚣,拥有相对良好的自然环境,外界的干扰少。可是绿树掩映挡不住周围阵阵人声喧哗;闭目养神却被扩音器里播放着的流行歌曲扰乱;抬眼一望长臂大吊车在蓝天下的工地上忙碌着。这里的设施和条件够好了,可是完善的设施和商业运作无法营造出清心宁静的氛围,坐忘与我就像海市蜃楼般虚无。
今天的人们绞尽脑汁想和历史和文化沾上边,以扩大本地旅游的热度和效益。事实上,在东汤最古老的两眼温泉已被填埋,当年的圣泉寺已毁坏消失,历史的丰富和悠久已被活生生地切断了。哪天老天爷变脸,每天喷涌的温泉水枯竭了,所有这些建起豪华的酒店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我自嘲,一面追求着感官的快乐享受,一面还幻想着坐忘的虚静,如同大口嚼着香喷喷的红烧肉却嚷嚷要吃清淡的萝卜咸菜。我还有机会从物质的享乐中泡出超脱的精神吗?起码在东汤是泡不出来了。
五月我去日本旅游,这是我第一次去日本。日本即陌生又熟悉,像多数国人一般,我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怀踏上日本的土地,从小受到的仇日教育与现代日本文化的吸引纠结在一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些动画片在脑海里难以磨灭。
说来有点些荒唐,促使我来日旅游的动机是一则预言。日本漫画家龙树谅在她的《我所看见的未来》这本书中预言:2025年7月5号日本将遭受一场毁天灭地般的大海啸,三分之一的国土将被摧毁…预言会发生吗?天知道。可我一定要在这场未知的大灾难前去看看日本,免得遗憾终身。
这次日本旅行有三个愿望:泡日本温泉,走熊野古道,赏京都古韵。日本是温泉大国,有着多处泉源的地方叫做温泉乡,那里设有许多温泉旅馆。地下冒出的热泉称为汤,很形象。泡汤的种种妙处不必赘言,小可舒筋活血,大可打开脑洞。难怪温泉里泡出了一些大作家,比如川端康成,他的名著《雪国》《伊豆舞女》都是以温泉旅馆为背景,也许就是在他泡汤时构思出来的。
日本的许多酒店里设有浴场供客人泡汤。室内浴场叫内汤,室外的大浴场叫露天风吕。不同于中国的洗浴,日本男女洗浴场所分开,称男汤和女汤,而且谢绝有纹身的客人入内。即使个别地方男女混浴,女生要求穿上长浴袍,遮盖身体,非想象中的香艳场景。
小说电影里的描述让我对日本的温泉充满向往,更期望能泡在热汤里揭开坐忘神秘的面纱。然而在都市酒店的浴场里,坐忘像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求。直至我来到了熊野。
从古至今,熊野地区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可以治愈疾病的地方,是众神神圣而隐秘的居所。这里有被列入世界遗产的熊野古道,千年来虔诚的朝圣者走在崎岖的山野之路上,来到熊野三山—三大神社 (新宮熊野速玉大社、田邊熊野本宮大社以及熊野那智大社)参拜祈祷。
这里有众多的温泉乡,海滨温泉、河水温泉、森林温泉,其中最著名的是汤之峰温泉。日本的温泉文化非常丰富,但汤之峰与宗教文化的紧密联系是前所未有的。朝圣者们在经过漫长的旅程后,会在滚烫的温泉中进行净化仪式,以便为参拜熊野本宫大社做好准备。人们至今仍然会在熊野本宫大社的春日活动期间进行热水沐浴。
汤之峰小镇隐藏在熊野圣山中心深处的一个小山谷中,有多家古色古香的日式温泉小旅馆。这些小旅馆都是当地人经营,想预定到这里的旅馆绝非易事,只能通过熊野旅游的官方网站才能申请预定,而且只能入住一晚。我猜想是为了公平起见,因为想要住宿的人太多了。经过二个月的等待,我幸运地订到了一家。
从大阪乘近铁到纪伊田边站,再坐二个多小时的汽车,我们来到大山深处的熊野。第一晚我们住在川汤温泉。川汤温泉最早的历史记载始于1630年,是位于熊野河支流音河上的一处地质温泉奇观,是独特的河水温泉。温泉水从清澈的河面上汩汩涌出,在砾石河床上挖一个洞,热水就会渗出,从而形成一处温泉浴。每年从12月到2月,大自然的力量会在河流中形成名为“Sennin-buro”的巨型浴场。“Sennin”意为“一千个人”,意为浴场大到能容纳一千人同时沐浴。
我们没能享受到这个天然的大浴场,就在酒店的露天浴池里泡汤。那天细雨蒙蒙,天空阴云笼罩。河水潺潺流过眼前,河面上水雾氤氲,淡淡的硫磺味伴着水汽弥散。冰凉的雨丝滑落脸颊,肌肤在热腾腾的温泉中逐渐松软。闭上眼睛,耳畔鸟声婉转;睁开眼睛,河对面高耸的森林宛如一堵绵延的绿色巨墙占据了整个视野。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浴场虽简,但身处于这纯净的大自然中,头脑放松放空了。
我忽然明白了,大自然才有这般神奇的力量净化心灵。而人工装饰出来的环境,花花草草再漂亮,也没有自然的灵性。
第二天我们在历史悠久的熊野古道上走了近六个小时,盖章一个个王子,在参天大树下感受自然原始的气息与宁静。虽然我不能像古代的朝圣者那般耗费数周走完崎岖的山路,但我可以造访熊野本宫大社。这座有着900年历史的神社藏身于柏树林中,阴云下整片柏树皮屋顶的大殿古朴肃穆,色调凝重。在大殿的弥勒佛神位前,按照这里的规矩,我合十击掌,在僧人的吟唱和着阵阵鼓声中,参拜这位未来之佛。在日本参观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神社,这座位于大山深处的熊野本宫大社是气场最强大、最有心灵感应的。
徒步结束后我们入住这家位于镇子头上的小旅馆。这种日式小旅馆—Ryokan,不似现代酒店设施完备,却可体验到日本独特的传统文化和风情。坐在客厅里的老式沙发上,环顾四周,古董般的挂钟、照片字画、以及各种装饰物,仿佛把我带回了几十年前的旧时光。宽大的客房地上铺着榻榻米,小桌案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客人可换上日式睡服—Yukata。晚餐旅馆提供传统的怀石料理,满桌精美的食物让我食欲大开。老板娘是位和善的老妇人,不会说英语,一个人准备好六个客人的晚餐。
吃饱喝足,去外面溜达。山区天黑的早。晚上的小镇比白天更加安静,穿过小镇的溪流在身边哗啦啦地流淌过,一盏昏灯下几个游客轻言交谈;河边有人在温泉里煮鸡蛋,温泉蛋是这里的一个特色。这种蛋是在河边名为汤筒 (Yuzutsu) 的专设烹煮区里,以几近沸腾且富含矿物质的温泉水烹煮而成,吃起来没觉得特别。
汤之峰一直以来都是熊野古道上旅人的栖身之所,对于那些辛苦徒步的朝圣客来说,这里的温泉水好比天赐之物。汤之峰在日文中的意思是“拥有热水的胸膛”。现在不正是享受热汤,敞开胸膛的好时光。
若是您走过忽略了河边小石桥下的那个小木屋,也是情有可原。那个屋顶长满青苔的小房子实在是不起眼,它可是全世界唯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的温泉,被称为壶汤—Tsuboyu。
在日本那些历史悠久的温泉被称作古汤。壶汤大约有1800年的历史,被认为是日本最古老的古汤之一。壶汤的传说可追溯至几世纪以前。当时有一位大将军患了不治之症,在泡过这里的温泉后却痊愈了。现在这个故事也在歌舞伎表演与宗教典籍里持续流传。据说壶汤的水每天会变色七次。
可小木屋里的壶汤浴池小到只能容纳二人。可想而知,名声大噪被游客追捧的它多么难以泡上。我们第二天早上六点开门就去等候,可还是晚到了,要等上90分钟。
泡不上壶汤就回我们住的旅馆泡汤吧。内汤的小浴池也只能容下两人,室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这里的温泉是典型的硫磺泉。室外的露天风吕别有洞天。简朴的竹棚下,一块块大石头围起一汪池水,汩汩的热泉水从一个竹管里不断流入池中,一棵修剪过的小树立在池边。小风吕装饰简单,却有韵味,就像寿司,放弃各种煎炒烹炸的手段,简单地在掌中一握,凭着食材的原味和新鲜,抓住了全世界食客的胃。
滑润的泉水温热了肌肤的每个细胞,每块肌肉都松弛下来,清凉的夜风吹走了各种杂念,头脑随身体放松飘忽。此时这个小庭院是我一个人的,我的整个世界就是这一小块天地,小树如我,我如小树。
泡完热汤回到房间,浑身舒服,气血流畅。妻已沉沉睡去,我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给自己沏上一壶热茶,独饮消汗。窗外夜已深沉,耳畔只有流水潺潺,伴随着蛙鸣起伏。这个古朴的房间似乎把我引入另一时空,时针弯曲了,恍惚于自己的存在。
山常在,水长流。汤之峰的夜,深沉厚重,传承着古老的传说和历史的遗迹。我思绪穿梭,坐忘此刻。
在熊野,我没泡上最好的汤,但获得了最好的泡汤体验。在东汤镇求而不得的,在熊野不经意间就有所得。
人在旅途,继续泡汤。这次是在富士山五湖之一的河口湖。天气晴朗时,富士山与湖中的倒影相映成景,是欣赏富士山的佳地。湖畔旅馆环绕,湖东岸已形成河口湖温泉乡。春天赏樱,秋季看枫;观富士,泡温泉,在这里诸多妙趣合一。
到日本旅游没看见富士山就如同来中国没爬长城一样。可富士山与长城不同,见与不见,天公赏脸。我们赶到河口湖的那天阴有多云。车站游客中心的那位工作人员说,这样的天你们看不见山了。的确,在著名的打卡拍照点忠灵塔,还是云雾遮挡。偶尔,富士山大小姐会露出一点脸庞,像是在逗我玩。直至来到湖北岸美术馆附近的湖畔步道,大小姐才破涕为笑,一露真颜。巧遇来自台湾的一对伴侣热心替我们拍照,说你们真够幸运的。
回酒店已近傍晚,湖光山色跃然眼前,白云像腰带一般缠绕在富士山的半腰,山顶的积雪清晰可见。心情大悦的我穿上和服,像模像样地坐在窗前喝茶望山,留下一张被友人称赞的“坐忘”背影照。我知道我那时是在装模作样,那只是形式上的坐忘,就像一路打卡一个个旅游景点留下一张张漂亮的照片,可除了照片还有什么?我坐拥无敌风景,可心却远离坐忘之境。
第二天早上阴雨连绵。早饭后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以打发。我决定去位于七楼的露天风吕去泡汤。昨晚我去酒店一楼的那个浴场去泡汤,回来后喝茶消汗。窗外河口湖的夜,一如汤之峰的夜一样的深沉安静,可不复那时的心境。
我脱下浴袍走进浴场,里面有两个大浴池,一面墙的大玻璃窗直面湖景。天气晴朗时,尽可以一边泡汤一边眺望远方的富士山。我拉开玻璃窗,一股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雨的气息,湖面上烟雨蒙蒙,屋内水雾氤氲,偌大个浴场我一人独泡。
静,还是静,除了偶尔落下的水滴发出的吧嗒声。这一刻仿佛世界停止了运转,时针停摆,万物安息。心随静而静,息随呼而吸,头脑像宕机的电脑,一片空白,心就如同被舒服地烫熨过,一切如温泉水般自然流淌出来,毫不费力。可惜好景不长,另一位泡汤的客人走了进来,我回过神来。
我站在东京涩谷街头的十字路口,这里高楼林立,人涌如潮,脚步匆匆。这里是世界上人流最密集的路口,一次绿灯内就有3000人通过。
日本,高楼大厦与街头巷尾的神社并存,飞速的子弹列车与温泉热汤共享,简洁的西装与繁琐的传统和服共穿。在日本旅游有时有种魔幻的感觉,一边享受着现代科技带来的舒适便利,一边在传统的历史文化中寻幽访胜。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人对日本的向往,这里是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之地,刀与菊文化的故乡,心可以安静下来的地方。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泡在日本的温泉里我隐约撩开了坐忘之境神秘的面纱。我们也有着喷涌不息的温泉水滋养过千年的历史和文化,可泡出来的却是不同的风月天。
泡汤,从小泡到大,从东泡到西,可直到这把年纪才咂摸出其中的一些滋味。
人生亦复如是。
2025. 06.11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