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我给自个套了个枷锁。
那日课后,我正准备收拾了书本回家,戚嫣然从外面走进来直接站在讲台上,眉开眼笑地
对着全班说道:“校长已答应我们,从明日起,每日课后那位从巴黎回来的郑先生将会
指导我们半个时辰的素描。”
我心里了然,她那里是想学艺,分明打了学艺的幌子,存了亲近之意,心中另有所图
才是。
想到石孝武原先对我上学就不赞同,恨不能我早早弃学,去做他的夫人才是正经,平
日我稍微在功课上多花些功夫,他便觉得被冷落了的模样,我不觉叹息了一声,摇了摇
头。
“程静婉,你是不想参加这素描课么?”不提防,我被戚嫣然点名道姓的一嗓
子,吓了个哆嗦。她那副气哼哼的模样,仿佛我正阻了她去后花园密会情郎。
“哼,倘如不是那郑先生要全班一个不缺才肯屈就,我才不在乎谁走谁留呢?”戚嫣然
用不屑的神情打量着我道。
原来如此!香山写生回来,她对我就有些个不待见,在她心目中我不过是南来的没见
过世面的旧式女子,不提长相穿着没法同她们这些京里的女子比,单单就满脑袋的陈旧迂
腐就足以让她们这些自诩为现代新女性的瞧我不起。
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人物,那日却被我这个乡下来的姑娘抢了风头,她胸中必已憋着一股
恶气,这股恶气让她这几日的形容甚不可亲,如今再这么一生气,脸上已很有些泼妇的神
韵。
眼看着如此个美貌佳人,却非要叫我搞成凶神恶煞般的泼妇模样,我觉得自己着实有些
过份,我这是在造孽,造孽啊!
没奈何,只有多多得罪石孝武了,他再气,也不过一个红脸关公的样儿,而且哄一哄他就
过 去了,远比戚嫣然好对付。再说学一些西洋画技艺,对我也是有好处的。
我攻的是国画里的工笔花卉,在人物线条描绘上虽也得手,但先生说我于着色方面领悟
力却还有些低,听说这西洋画教学是很重着色这一块的,如此日后,倒好请教这位先生
呢。
于是我赶紧陪了笑道:“参加,我自然要参加的。”
戚嫣然大感满意,这个班这个学校尚还没有人敢逆了她的龙鳞,---找死。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崴。
料不到郑先生看着那样斯文俊秀的一个人,教起学生来却凭地心狠,也不过才几堂课功
夫,一众女生就大呼上当,原本以为眼前立了个临风玉树般的人物教课,必然是一种天大
的享受。
可谁知他那俊如潘安的外表下,却生了一颗武二郎的心,对女生全然没有半点的怜惜之
意,就连那男人堆里的长胜将军戚嫣然在他面前也没能讨到半分颜色。唯一还能让众女生
心头略舒的是,竟还有人比她们更惨更不讨先生的喜欢,不幸那人正是堪堪不才在下我。
她们看我很有一种在菜市口看囚犯被砍头的心理,既庆幸被砍的那个不是自己,又兴奋日
子不用过得那么乏味无聊,全不管这被砍头颅是不是罪有应得。
倘如我去找个算命先生算上一卦,他必然要说我最近命犯煞星,我八字天生和这位郑蓦
然不合,否则他也不能这样日日和我过不去。
回想那日在香山,他肯多顾我两眼,并不是因为我比别人特别,却是因为我冒犯了他,不
将他放在眼里,我听说但凡长得好看的人,都自负得很,一不小心,就极有可能让他们误
会觉得被冒犯了,而且据说长得越好看的人越爱记仇。
现如今,想这郑蓦然正将我作了他的仇人,他不是嫌我准备的白纸不对,便是嫌我铅笔削
的形状不对,可即便那日他在纸和笔上都不能挑出错来,他也必会说我千辛万苦描出来的
东西不够认真不够好,一定要我重新来过,真正气煞人了。
起先,嫣然她们尚肯陪我一起留下来,这倒不是她们突然发了善心,不过是想看我的笑
话,且还贪看着些先生的美色罢了。
次数多了,又见着这先生实在是个不解风情的木潘安,大家的一颗心也都凉了,这样的先
生哪里会在戏台上扮茶花女呢?戚嫣然深悔听了她表姐的传言,枉费了她许多心思。
于是我便常常一个人被先生留下来罚画。
奇怪的是,今日这郑先生手上却正捧了一本《.....茶花女》书在看,之所以给我留意到,
是因为刚刚有同仁在门外叫他时,他随手便将这本似已翻烂的书扣在我的案几上,到门口
与人讲了几句不甚要紧的话便又回转来将书取走。
他转身时,还特特地盯了我一眼,见我仍在认真作画,不知何故,却很深沉地叹息了一
声。
大约是我昨日见了那个叫姚思雨的女子,心里一直有些乱纷纷的,不能专心,故我瞧见了
那本书面上正写有一行娟秀的小楷: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那分明是女子的笔迹,不
知何故,我竟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些,可仔细去想,脑中却又没有这样的记忆,似乎很
多重要的事都被我的一场大病给抹掉了。
硬逼自己回想过去,除了徒劳地让自己头痛更加糊涂外,其他什么也抓不回来,所以我
干脆甩甩头不去想了。
姚思雨是我在校门口遇到的女子,因为这阵子前方战事吃紧,石孝武并不在京里,我便
有些空闲,有时被这郑先生折磨得厉害,下学时便要到对面茶室里坐上一坐,品一品茶翻
翻当日的报纸,了解一些石孝武他们在前面的战况,虽然石孝武怪我心里没有他,然他去
了前面作战,我还是会牵肠挂肚的。
有那么两次,我梦到他在战场挂了彩,伤心得把自己哭醒了,我暗暗思量,等他平安回来,我一
定要把这事说给他听,看他还敢冤枉我不?
姚思雨说听我的口音就猜出我来自古城,她问我可认识一个叫程静婉的姑娘,我说正是本
姑娘时,她忽然就抓住了我的双手,泪盈于睫。
我琢磨着这大概又是一个被我忘记的重要人物,可惜曼儿因为她阿爹病危,回了南方,否
则她一定会在此时挺身而出,上演一出英雄救主的戏码;于是我便提醒自己先不要开口,
以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唐突了面前这位柔弱的清秀佳人。
“我是认识你.....阿哥.....良文的。" 她终于抽抽噎噎地说道.
我呆了一呆,呼吸顿时有些局促起来,看她提起我阿哥时的伤心模样,定然是和我阿哥有非同
一般的关系。我嗫嚅道:”良文....良文阿哥".
嗫嚅了半天,我竟不知自己到底是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