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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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

(2017-05-01 15:01:46) 下一个

大师兄的一生很短,也很戏剧。

他14岁那一年的一场奇遇改变了他本该平凡的一生。

那年冬天 ,雪下得特别多也特别猛。

喜爱滑雪的大师兄,遇到了几个迷失在雪地里的汽车兵。

  这些兵们在他帐篷呆了一夜就走了,可他们却引爆了大师兄对牧区之外天地的无限好

奇和渴望,他再也不能忍受那单调乏味的游牧日子,他决心要走出牧区,去过一种远比放

牛牧羊精彩得多的生活。

在经过数次的努力后,16岁那年大师兄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了牧区,踏进了军营。

 

22岁之前,大师兄在部队过得甚是顺风顺水,入党提干就像小孩子的鼻涕哧溜进嘴般容易。

然而断断续续的牧区教育终是大师兄人生的短板。

升到副连级后的大师兄,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22到-27岁五年间,连个同级副转正他都没得到。

28岁,灰了心的大师兄决定转业,到地方上”大展宏图。”

 

 

我小学毕业,阿爹让我到他身边去上中学。

阿娘带着我坐了一天汽车,两天火车,才来到阿爹所在的西齐市。

我和阿娘带得行李并不多,可阿爹却夸张地带了一帮人来接我们。

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颊上有两个的酒窝的大师兄林成。

 

还没等阿爹介绍,我就很狗尾巴地冲他叫了声“叔叔好!”

“这是你大师兄林成。”阿爹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指着面前这个正笑得很得瑟的人道。

 

“可是...可是   ….大…..师……兄  他 好像 也好老...好老....好老了呀" 初来咋到的我,觉得很

没面子,一边困惑地看着大师兄好看但并不年轻的脸,一边为自己辩解道。

大师兄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我究竟有多老?”他用好看得如日本演员山浦友和的双眼委屈地看着我。

 

 “师娘烧得菜真香。”拎着饭盆的大师兄总是踩着饭点来。

逢着阿爹高兴,他也会要求陪阿爹喝上两杯,说是要尽孝心,其实是馋阿爹的好酒。

酒足饭饱之后,他还会不知耻地再跟阿爹讨根烟抽。

大师兄的这种:“脸皮老老,吃得饱饱”无赖行为让众师兄产生了一股很复杂的情感,用

现如今话讲就是:羡慕嫉妒恨。


与其他师兄弟相比,大师兄抠门抠得有些丧心病狂。

每年他拿来孝敬阿爹的永远是块切得四四方方不带一丝瘦肉花的去了皮的巴掌大小的猪肥膘。

少年的我,曾以为牧区的猪一定也很特别,否则不会每年都能让大师兄送出这样一块为阿

爹”私人定制“的猪肥膘来。

凭着这块”私人定制“,大师兄可以肆无忌惮地来我家蹭饭蹭酒蹭烟。

阿娘将大师兄送的“私人定制”炸成油,装到罐头瓶里,我恨恨地在上面贴了个标签:“大油--大师兄的油”

二师兄扎西有次来吃饭看见了,恍然大悟说:“原来大油就是大师兄的油啊。”

可能是回人比较多的缘故吧,当地人避讳地把猪肉叫做大肉,猪油叫做大油。

 

 

牧区结婚早,不大的大师兄儿子已很大。

厚脸皮的大师兄娶的却是个很害羞的媳妇,这小媳妇每次来看他,也总是闷头在屋里帮他

洗呀涮呀地,偶尔开个门出来一闪,还没等人看清,便又缩进门里。

阿爹阿娘叫大师兄带她来家吃饭,可每次都是大师兄独自过来。

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粉红色的娇俏的背影。


要不是后来大师兄出了事,尕娘来求阿爹阿娘做主 ,我恐怕此生都无缘看到她的脸,那

是一张秀美到极致让人忍不住嫉妒的脸。

即便是伤心,跪在地上哭,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自小便是外貌协会一员的我曾怀疑有个尕娘这么漂亮媳妇的大师兄,是不是脑袋被驴踢

了,才会去和一个长他许多且并不好看的女人相好。

后来查尔斯,戴安娜和卡米拉三人轰轰烈烈的三角爱情故事,使我明白这世上被驴踢了脑

袋的男人好像远不止我大师兄一人。

原来贵为王子也有可能被驴踢。

这大概是因为无论王子还是平民,看在驴的眼里,大抵都是一样的人,于是它便想

踢谁就踢谁了。

只是被驴踢了的平民还是不如王子幸运。

 

大师兄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也曾遇到过他们俩手拉手地从我面滑过,当时虽觉得那里有些不对,但被大大小小考试

轰晕的脑袋 很快便将这事过滤掉了。

 

阿爹阿娘从尕娘抽抽噎噎得叙述才知晓,一贯老实厚道的大徒弟居然犯了朵要多栏就有多

烂的烂桃花。

即便那时我已上了高中,可阿爹阿娘在商量处理大师兄的事时,仍是将我赶得远

远的,说是“少儿不宜”。

所以大师兄的桃色事件我还是从别人的闲言碎语的八卦中拼凑出来的。

大师兄的这朵桃花委实是烂,四十多快奔五的年纪,大儿子比大师兄小不了几岁,

小儿子还恰好和我是同班同学。

床底下壁橱里,家里凡是能藏人地方都叫她老公揪出过男人,可她却很有一股愈抓愈勇的

劲头,骚帜远扬 。

这些年她老公脑袋上的绿帽子戴得不但牢靠,且还有春风吹又生的意思。

她的儿子们活得都很憋屈,在学校永远低着头,很少和人交往。

 

大师兄命犯桃花后不久,我那同学来还我借他的一本书,恰好我不在,书便落在了阿娘的

手里。

 阿娘和阿爹那叫一个认真,拿出电影里公安揪特务的劲头,将那本书颠过来倒过去审了

很多遍,唯恐里面有什么勾引自家闺女的“夭蛾子”。

那不过是一本我才看过几页的中学语文复习资料罢了。

等他们把它还给我时,我原本那新崭崭的书仿佛已历了“百年沧桑。”

 

后来某一天得晚自习,这”沧桑”不巧被我的班主任看到了。

”你们看看XX同学多认真,这资料翻成这样,能考不出好成绩吗?...记住一份耕耘,一份

收获.......”我那可怜的“沧桑“在做着高考最后的总动员老师手中,被挥舞得沙沙发响。

台下的我哭笑不得,小小的心脏差点给纠结出硬伤来。

后来我那同学考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学,毕业后去了人迹罕见的牧区支教去了,

好像一直也没结婚,有同学传他只对同性感兴趣,也不知真假。


春节,大师兄托二师兄扎西把给阿爹的“私人定制”带了来。

“他就是这猪油吃多了,才蒙了心,干出那种事的”阿爹看着那白喳喳滑腻腻的“私人定

制”,气不打一处来。

“竹油…..是…什么油  ? 竹子? 师傅……”扎西汉话本就不利落,这下更嗑吧了。

“不明白是吧?你那就更别掺和了,你给我把这带回给他,我没他这么个徒弟。”阿爹面

相本就不和善,生起气来就更令人胆寒。

二师兄委屈地抹了抹鼻子上的灰走了。

从此大师兄和阿爹师徒陌路。

 

大师兄一意孤行和尕娘离了婚,一心期望着和他的老鸳鸯双宿双飞。

32岁时大师兄背着他人生的第一个处分,被罚到下面县里的分厂去了。

3年后,大师兄才又被调回了总厂。

这期间他的老鸳鸯不但没离婚且还勾上了别人。

她对回来的大师兄视而不见。

于是大师兄的爱情彻底成了笑话

 

仿佛一夜间大师兄一下多了了许多的白发。

从前如柏杨般挺直的背也一下驼了许多。

他就一遍遍地在厂门外的河滩上徘徊,手里的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烧着。

 

再遇到大师兄,我就纠结得很。

以前他没倒霉时,我总是想起他的抠门和厚脸皮,有些不待见他。

后来他闹桃花,要和 尕娘离婚,我觉得他品德败坏,从心里把厌恶他。

可如今,看到他这样落魄,我又总想起他的好处来。

不提我要借书,他就去帮我办借书证;我要看电影,他就挤到出票口帮我抢

票,也不提公司包电影时,电影票紧张,他主动把他的电影票让给我。

单单就想起他让给我吃的10斤红薯,我都觉得不该再讨厌他了。

 

红薯在南方不是稀罕物,可在西北,那可就不是等闲之物了。

我自小便对红薯无限地”爱慕“

而这份”爱慕“却是源于我阿娘对”红薯“的无限的讨厌。

听学过心理学的老公讲,这在心理学上叫做逆反心理。

我的第一次逆反是为了红薯,第二次逆反则是为了老公。

所幸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很坚定地爱着红薯和我的老公。

 

阿娘之所以讨厌红薯,只是因为她怀孕时,有次在亲戚家喝了半碗红薯粥,回家的路上

叫风一吹,全都吐在路边了。

从此阿娘就和这姓红的家伙结了仇,无论它变化成啥模样,就是入不了我家的门。


我小时在南方最最羡慕小伙伴们的不是别的,而是他们不仅能时时吃到小小的软软的烤红薯。

还经常能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薯干当零食。

我虽也用阿爹带回的小人书,玩具,点心和小伙伴交换过几次,但那并不能缓解多少我心

底对红薯的渴求。


去了西北,到了一个只能长青稞和小麦的地方,我对红薯更加思念了。

那日,阿爹忽然回来说厂里这次要发的福利是每人10斤红薯。

正在做作业的我乐得一下蹦到阿爹跟前。

“阿爹,真的有红薯发?”我抱着阿爹的胳膊急切地问。

“当然,那是你付叔叔他们车队去了一个月才从南方拉回来的,就是太贵,说要一块五一

斤呢!”阿爹猛吸了一口烟,对着空中吐了几个小小烟圈后说道。


“可山芋在我们老家才2-3分钱一斤?这也太贵了”阿娘好像给吓了一跳,忙停下了手中

正做着的活儿。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这不叫法都不一样呢,红薯,洋气吧?”阿爹感慨着又吸了口烟。

“啥时候分?阿爹你快去看看,不要去迟了.,没有了" 我.边说边急急地把阿爹往外推

"好...好.,等我抽完这根烟."阿爹将手中已吸了一多半的烟对我晃了晃。

“你可以一边走,一边抽的。”我使足力气终于将阿爹推出家门。

 

"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吃了会 醋心的,小孩子...." 阿娘一贯地反对。

可现在是阿爹说了算!.


晚上阿爹,居然居然背回了20斤红薯。

原来他把大师兄那份也“抢”了来。

" 我自己,我媳妇,我儿子,我阿爹都没吃过红薯啊,师傅也太狠了。”大师兄找阿娘诉

苦。

“我可是问过你,是想继续来蹭酒蹭饭呢?还是自己在宿舍烤红薯吃?你自己选的啊。”坐在桌旁的阿爹边掏烟,边说。

“师傅,这么好的烟!来一支?”大师兄的眼睛一下亮了,将手伸了出来。

“嗯,看你还有点良心,给!”阿爹抛了根烟给大师兄。

“谢谢  师傅 ,我是个很大方的人,下次发红薯,我还会让给小师妹吃的” 大师兄便嘿嘿

笑道,边把烟放在鼻下闻了闻,终于舍不得抽,将烟夹在了耳朵后面。

 

“ 好香,真是好烟.” 大师兄颇陶醉地吸着阿爹喷出的烟雾 .

“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 阿爹摇了摇头,很不情愿地又抽了一支烟,递给大师兄.

 

红薯虽吃得痛快,可大师兄却从此有些烦人,他俨然就以”恩人”自居,时不时地

拿10斤红薯来敲打我,提醒我要知道感恩。


 

大师兄大约也看出了我的纠结。

于是再要遇到我时,他便早早地绕道避开,可不再纠结的我,心里又很失落.

隔年,大师兄辞职回牧区去了。

在那里他开了一个专门生产佛教物件的工厂。

二师兄来看阿爹的次数一下多了起来。

他带来各式各样的问题请教阿爹,有时是一块材料,有时是个半成品,有时干脆是写在纸

上的问题,阿爹当然知道背后那个人是谁。

可阿爹并没有去戳穿二师兄,反而每次将他要问的答案都细细地写在纸上。

 

阿爹退休,二师兄开高工资请阿爹去厂里帮忙。

阿爹只干了四五个月,帮他们解决了诸多的技术问题后,便执意要回南方。

二师兄他们想用股份留住阿爹,也被拒绝了。

阿爹和阿娘在钱财上不是一般地看得开,够吃够花不贪心,得益于这样的父母,我对物质

生活并无太多的要求,如今能把红薯和紫薯轮换着吃的我,已觉得人生幸福无比。

 

阿爹阿娘要回南方的那个早晨,一贯听话的扎西他们,第一次违背了阿爹的意愿,

齐齐到火车站送行。

阿爹不喜离别的场面,尤其不喜到最后一刻挥手说再见,于是早早地 便将几个师兄赶走了。

扎西他们走了许久,阿爹还出神地望着进出口处,一直到火车启动那一刻,才有些

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大师兄终究没出现 。

 

家里的家什是师兄们帮着打了个集装箱,后面托运过来。

阿爹退休回老家,是预备在南方小镇上盖一栋自己的小楼养老的。

阿爹阿娘到家两三个月后,集装箱才到.

“扎西他们做事就是磨蹭,好多东西都早打包好了,直接放进去就行了,搞不懂为什么还

这样慢?”急着自己开伙过家家的阿娘忍不住抱怨。

 

箱子打开后,阿爹阿娘有些傻眼,因为里面的东西多了许多。

第二年盖楼的时候,这些多出来的东西全都派上了用途。

就连做集装箱的板子师兄们都选的是上好的木料,阿爹请木匠师傅把它们做成了大门和房

门,多出来的,还为我做了张书桌和一个书架。

楼梯阳台两旁的雕花栏杆羡煞了很多人。

每次经过那儿,阿爹总会不自觉停下脚步,伸出手去摸上一摸。

 

阿娘说栏杆是大师兄亲手做的。

细雨绵绵,我和阿娘坐在阳台上。

“在那边,也不知道阿爹有没有原谅大师兄?”

”你阿爹当年帮他办厂,就已经不计较了。不是你阿爹叫扎西去帮他,大林子那里会做得

那样大“

”听说大师兄去世前两年,已经有了五六千万的身价?“

”具体我也不清楚,因为那时扎西眼睛受了伤,去北京治,回去不久他们俩就闹翻了。“

”是他搭上了那个女骗子执意要去海南投资地产,不听二师兄的劝,他们才反目的是

吗?“

”是,扎西不愿卖掉辛辛苦苦才打拚出来的工厂,和他一起去海南。“

 

“唉,要是他当时能听人劝,他后来也不会叫人坑得倾家荡产,得了肝癌去世,说到底,

大林子就是太固执,做事一根筋。”阿娘抬眼看着院中被风雨打去很多叶子的梧桐喃喃说

道。

 

“坑他的那个女人呢?”我问

”活得好的很,好像拿着他的钱出国了。”

'

“你大师兄才走的那两年,你阿爹总是喜欢搬了椅子坐在这阳台上,看着这栏杆发呆。”

“有一次夜里,下雨打雷,我起来喊他进屋,有一个闪电打得极亮,我清楚看到他满脸的

泪。他却说那是雨水,可那时天上还没开始下呢。你阿爹这人一辈子就吃亏在这要强上在

你大师兄的事上,他是很后悔的。”

“我知道的,因为阿爹也问过我肝癌是不是气出来的?是不是不开心才会得的?”

 

 

“嗯,这栏杆怎么这么滑溜?”

“那是你阿爹生病后,再不能出街,就叫我给他搬了椅子,坐在阳台上,一遍遍摸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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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小雨清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ilac_北美77' 的评论 : 谢谢光临,鼓励
lilac_北美77 回复 悄悄话 民间中感人的事地很多。你写的人物旭旭你写的人物栩栩如生。心里描写也很细腻。。感。。。动人的地方让人潸然泪下。好!点赞!
小雨清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南涧采萍' 的评论 :谢谢采萍,我也是新手上路,这是我这个新手比你这个新手差太多了。
南涧采萍 回复 悄悄话 感人,看得心里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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