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中座落在一个马蹄形的山坳里,中间一块平地,三面是山坡,开口向西。大门外是公路,公路对面是大操场,操场前面是河石滩、再往前就是岷江。
1976年9月9日下午3 点,初78级2班教室。代课教师刘潮,眨巴眨巴的眼睛努力睁,准备开讲《海螺号》。
刘潮去年高中毕业,当了一年社会青年。和居民婆婆大娘一起,昏昏睡睡,学习人民日报。到吴镇的赤脚医生训练班,学了一个月中医。当过临时工,挖阴沟、挑水泥浆、淘河沙。 一根香烟从一个人的嘴巴,传到另一个人的嘴巴。一次偶然来到母校,拜访他的语文老师王贤普。 王老师告诉他有个代课名额,问他想不想来。
刘潮从来就不是好学生。在社会上混了一年,更成了歪瓜烂枣。突然间要把手背起,眼睛鼓起,抖起一副师道尊严的模样,他感到滑稽、别扭。
语文的讲课方式,几十年一贯制。首先介绍时代背景。然后读一段课文,解释生词;无中生有,讲述一个个句子的深刻含义;讲述段落大意。再读下一段课文, ……。课文全部读完讲完,再来讲中心思想、写作手法。语文都有参考书,所有这些内容都在参考书上面。 刘潮往往上课前半小时才来备课。备课,就是把参考书的内容,抄到备课的本子上面。
语文如此,政治不也是如此?中学如此,大学小学不也是如此?统一教材,统一参考资料。就是瓜娃子当老师当教授,啥子都不懂,照本宣科也要混下来。
讲到一半,校园里大喇叭突然响起。沉重的哀乐,使人感到大祸临头。潘校长来到门口,脸色阴沉:“大家马上到操场集合,听重要广播。”
刘潮他们出去时,操场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蹲在地上,哭成一片。蹲在最前排的转业军人孙老师,突然站起,回过头来,滚满眼泪的脸对着大家,大吼一声:大家都不准蹲起,站起来!!
大家赶快站起来,继续大哭。一个小个子学生,外号小青猴,好像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他东张西望,茫然的眼睛没有泪水。老师何惧跳过去,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反动东西,你不但不哭,还敢东张西望?”。小青猴吓的脸色发白,赶快站端正,脑袋低下。刘潮看看小青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就是哭,也不清楚他为什么哭。 再看看何惧,眼露凶光,嘴角痉挛,有点不认识他的感觉。
何惧是刘潮的室友,也是代课老师,教数学。何惧在外面总是把脸马起,比刘潮更像老师,比老师更像老师。学生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在刘潮面前就吊儿郎当。回到寝室,何惧马起的脸放松,露出一脸憨厚。何惧喜欢听刘潮冲壳子,特别是带点油荤的壳子。刘潮有时候问他:究竟是何惧,还是何不惧?
另一个学生姜涛,一张娃娃脸,个子和刘潮差不多一样高。一边哭,一边把脑壳左转右转,向大家展示他哭肿的眼睛。转了一哈儿,他盯着刘潮:“刘老师,你咋个没有哭?”
刘潮的眼睛变得血红,盯住他,心想:老子打死你崽儿。嘴上说:“悲伤不等于都要哭。哭不出来的人,更悲伤。”
二
十月,刘潮的课文里加上了郭沫若的《水调歌头》。
“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刘潮问:
没有人回答。学生们盯着刘潮,摸不清魂头。
刘潮:“最后一句的意思….., 就是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学生们又神了半天,终于发现刘潮是在开玩笑,笑起来。
那天只有一堂课。刘潮上完课没事,拿了几十页东周列国上厕所。学校图书馆只有几本《欧阳海之歌》、《艳阳天》、《金光大道》、《激战无名川》、《春潮急》。 几个年轻一点的老师,都找刘潮要书看。一本东周列国,被他们分成几本。
在厕所里蹲了半天,把小腿肚子蹲麻了,几十页书看完才出来。从半山坡望下去,校门口来了几个男女。
罗狗儿走在前面。他身高1米75,算是很高的个子。小脑袋,宽肩膀,一身排骨架子。一对眼睛像算盘珠子,黑油油、明亮单纯。 小鼻子小嘴,小脸细嫩。鼻子下一溜胡子,几根胡子须须从嘴角往下垂。脚上蹬一双解放鞋,前面戳穿一个大洞,露出大哥和二弟。后面的鞋帮子被踩平。脚几个月不洗一次,趾缝间全是黑油泥。在什么地方坐下,一边把手伸到趾缝间掏出黑泥,送到鼻子下面闻,一边纵论天下大事。
罗狗儿初中二年级,就自己退学。 在社会上,读书扯把子。腋窝下面常常夹一本列宁的《哲学笔记》,从头到尾写满了批注。罗狗儿的字省掉很多笔划,潇洒不羁。走到哪里,都把书放下翻开。他告诉刘潮,有几回在乡坝头的招待所,把书随意翻开。招待所的女服务员无意发现,吓得战战兢兢。
罗狗儿对走路的姿势研究深刻。他说毛老头走路是外八字,两只手在屁股后面甩过来甩过去,肚郎皮挺起,典型的帝王气派,兼有流氓的满不在乎。不过,罗狗儿更欣赏搬运站一个老右派的走路姿势。老右派比罗狗儿还要高,肩膀还要宽。老右派得过肺结核,切掉了半边肺。走路时,侧着身体走路,脑壳向右扭,右肩在前,左肩在后。右肩高,左肩矮。右脚向右先行,左脚从右脚前面跨过。这种姿势使人感到深不可测,杀机四伏。
罗狗儿走路的姿势,同时具有毛老头子和老右派的优点。他走路,右肩高耸,微微向前,成正30度,两脚斜着向前甩外八字,手臂成100 度弯曲,两手在屁股后上方小幅度左右摆动。
知青李强跟在罗狗儿后面。李强身高不到1米6,个子不高,喉咙大。头发卷曲、脑壳大、肚儿圆。李强上眼皮下垂,笑的时候,似笑非笑,像是在嘲弄人。罗狗儿说他的笑,有哲学家的风度。刘潮说乱扯,对对眼,啥子哲学家风度。李强读哲学著作,也读英语,嘴里经常振振有词吐英语。他在农村的草房里,到处贴满了单词条子。李强还有一个手艺,善于描公章。用墨水瓶盖子盖一个圈,然后用细毛笔,蘸着印泥,慢慢一点一点,点出大队公社街道县革委会的公章,一般人看不出漏洞。
小脑壳和他的荷荷(女朋友)三妹儿,走在最后。小脑壳是街上有名的拳师,个子1米65左右,身上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油。棕黑色的皮肤下面,可以看到一根根细细紧扎的肌肉,滚过来滚过去。小脑壳家里有张他的照片,左腿弓步在前,右腿向后伸直,屁股几乎挨着地面,小脑壳向右扭,和肩膀几乎成90度。左臂弯成90度挡住脑袋左边,右臂向后伸,腕关节向后向上弯曲,手指几乎挨著前臂。
小脑壳有不少徒弟。刘潮跟着他学了几天,就失去了兴趣。刘潮发现这小子有神经病,说话颠三倒四。小脑壳规定,每天早晨起来练功,不能拉尿,这样才能保元气。刘潮有几次和他进城,到了抄手店子外面,小脑壳就说他一天都在训练徒弟,还没有吃饭。
小脑壳很佩服罗狗儿,说罗狗儿要成大事。他自己成不了大事,勇猛有余,智谋不够,在罗狗儿手下当个将军就够了。 现在他是罗狗儿的保镖,随时准备为了领袖罗狗儿牺牲性命。
三妹儿是专区医院外科主任的女儿,被小脑壳的武艺迷住,献身给小脑壳,打了几回胎,又被她哥哥爸爸打得鼻青脸肿。干脆从家里跑出来,住在小脑壳家里。
小脑壳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三妹儿从后面抱住小脑壳的腰杆,咯咯地笑。
刘潮远远看见这一帮人,七长八短、衣衫破烂、灰头土脸,嘻嘻哈哈,斜穿过操场,大摇大摆朝他走来。正想笑, 回头望去,在他的单元旁边,几个老师也盯着这一帮人,他们的表情,混合着恐惧、惊讶、敌意和鄙视。像是看到一群土匪,闯进自己的书房。 刘潮想:几个龟儿子要给我惹麻烦。
三
走到面前,罗狗儿说:我们还没有吃饭。
刘潮拿着铝饭盒要去打饭。小脑壳说:走,我也去看看你们老师的食堂。
刘潮:算了,我自己去。
打完饭回来,李强正拿着他的笔记本,大声朗读。 刘潮没有记笔记写日记的习惯,偶尔心血来潮涂几笔。
罗狗儿坐在门坎上,背靠着门框,两只脚蹬住对面的门框,唱红梅花儿开。他唱歌时,左手搭在嘴巴左边,不停扇动。前突成喇叭状的小嘴巴,随着扇动的巴掌颤抖。他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一溜小胡子在他的歌声中,像红梅花儿一样上下抖动。
吃完饭,刘潮带着他们到山坡上转。路过宿舍、办公楼,背后一串串眼睛射过来。 快到坡顶,看看周围没有人,一帮男女在草上坐下。
罗狗儿:“现在是天下大乱。乱世出英雄。我们准备到全国去跑一趟,结交天下英雄,探查天下形势。寻找机会起事。”
刘潮:“准备跑哪儿?”
李强:“我们先到广西,我有个表哥在那里。我造了一张证明,到那里交流教育革命。”
刘潮:“现在还有机会吗?华国锋都把权掌稳了。”
罗狗儿:“华国锋没有本事,中国很快就要乱起来。乱起来才有机会,毛泽东就是靠乱世夺的天下。”
小脑壳:“夺了天下,给我封个元帅。”
罗狗儿:“你当十大元帅的第一名。”
刘潮:“好久走?”
罗狗儿:“把钱凑够了就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成了功以后,共享富贵。”
刘潮一个月工资36元,每个月买了饭菜票,留几块烟钱,剩下的都交给他妈妈。兜里总共还有6-7块钱,交给罗狗儿。
在校门口送走他们,刘潮有点烦躁。下意识中,知道这几个崽儿只是想抓拿骗吃、卖弄、掸荷荷,成不了大事。但是又羡慕他们,有胆量走南闯北。自己教书匠的生活,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