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时, 读过王蒙的一篇小说: 如歌的行板。几个年青工程师, 偶尔听听西方音乐。 他们听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时, 有时候把灯关上,黑暗中如醉如痴。领导和同事指责他们是小资产阶级情调。57年, 其中大部分人成了右派。熬了几十年, 平反后, 几个人又聚在一起。想作的第一件事, 就是听如歌的行板。
如歌的行板, 行板如歌;如泣如诉, 消失在漫漫长夜。唯有那游丝般的叹息, 如黑夜, 笼罩着一颗颗孤寂的灵魂, 挥之不去。
读了小说后,一直想听听如歌的行板。
学校里有一个电教科, 有很多古典音乐。文革以前买的, 用来给电视教学片配乐。本科时走后门, 可以去录几盘。研究生时, 电教科完全对师生开放。谁都可以去翻录,一盘五毛钱。
管翻录的是一个中年人老杨, 一米七左右。 长方形脸, 脸色苍白, 嘴巴突出, 下眼垂也突出。 电教科有一台快录机,学生们拿去的磁带, 得先在上面滚两转, 消磁后再快录。老杨把快录机玩得很熟,老杨很自豪。老杨不把这些本科生, 研究生放在眼里。训斥起他们来, 大口大气, 象教训孙子一样。去录音的本科生, 研究生, 恨的咬牙, 但都恭恭敬敬称他杨老师。我有时侯想: 这家伙是生来就又臭又硬, 还是我们把他培养得又臭又硬?
买了一本音乐欣赏手册。对哪些乐曲感兴趣, 就硬着头皮到电教科去拜访 “杨老师”。和他聊了几次天后, 对我也还算客气。
西贝柳斯的小提琴D小调协奏曲, 作品47号, 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小提琴如寒风,刮过深蓝色的北冰洋, 抽打在脸上。芬兰的渔民, 穿着厚厚的连帽皮大衣。粗粝的脸露在外面, 在海边行走, 毫不在意寒风抽打。他们的右边, 北极光红蓝绿紫, 亮的透明, 神秘莫测。
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随想曲, 又是另一种风味。地中海边, 暖暖的海风, 懒洋洋的吹过海滩。 夜幕降临,篝火丛丛;俊男靓女,翩翩起舞。
可惜电教科没有如歌的行板。
音乐学院离我们学校不远。那里的青年教师或学生, 常来免费演出, 开音乐讲座。有一次, 四个人来表演四重奏。演到中途, 四个人互相挤挤眼睛, 奏出另一个乐曲。演奏完毕, 领头的才告诉我们, 这就是有名的如歌的行板。
怪不得似曾相识。不过, 他们好象演奏得太快, 似乎不太忧伤。托尔斯泰听到, 大概一滴眼泪也不会流下。
研究生第二年, 到西安开会。开会, 意味着地位、权势、学问、假学问。开会两字一出口, 拉的稀屎马上就硬了半截。开会对我而言, 意味着不开会, 白天溜出去游山玩水, 晚饭前赶回来喝米酒。
兴庆宫没有几个游人。坐在龙湖边的石头上, 看长庆殿旁, 沉香亭边, 杨柳依依, 春水荡漾。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栏干
牡丹无踪, 倾国何在?
游华清池, 和其他游人一样, 爬到据说是老蒋穿着睡衣被抓的地方, 装模作样,拍下一张胜利者的自豪。想去洗温泉, 没有开放。唐人以胖为美。胡思乱想杨贵妃再世, 侍儿扶起, 款款步出温泉。云雾腾腾, 肉感的丰臀肥乳半遮半掩。和提香画中全裸的美女,谁更有魅力?
兵马俑馆内不能照相。问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为什么。他说:是我们的兵马俑,不让你照你就不能照。但愿秦始皇也只是 “他们”的。
西安街上卖凉粉, 凉粉切成小方块, 放进铁锅里和猪油葱花一起炒。蜂窝煤烧出的火, 阴丝倒阳。 十几二十分钟,把凉粉翻一翻。就像5000 的历史,几百年翻一翻,只是表皮焦了一点。
西安的羊肉泡馍, 咬一口, 撞松门牙, 撞痛门牙。西安的粉蒸牛肉夹大饼, 象西安人的脸, 红通通, 胖乎乎。西安的烤羊肉, 用铁丝串起一长串, 片片厚实。
会上遇到西安医科大的一个研究生刘东。晚上, 两个人去看西安交响乐团演出贝多芬的九交。 票早已卖完。不过,门口的票贩子,比钓票的人还多。钓了两张第二排的座位,我和刘东争着出钱。票贩子站在旁边, 笑眯眯的看我们争。
九交由西安的几个音乐团体, 包括西安音乐学院和一个群众合唱团联合演出。郑小瑛指挥。郑小瑛白色长裙拖地, 手势刚劲且神经质。她的全身和手一样, 剧烈颤动。乐团在她的狂动中, 疯狂激动。领唱的一男一女, 女歌手声震大厅,男歌手有一点奶油味,不够浑厚。合唱气势磅礴, 排山倒海。吼惯了信天游, 吼惯了东方红的汉子婆姨, 如今洋腔洋调, 吼起了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一点也不逊色。
到西安前不久, 在成都看过一场李德伦指挥的贝多芬五交, 大失所望。成都的乐团, 没有几杆人枪。就象成都的烤羊肉, 用短短的竹签子, 稀稀拉拉穿起薄薄几片。ME ME ME DOOR……, 半天也敲不开门。李德伦指挥的时候, 手臂基本不动,只是耸肩膀。如此指挥, 如此乐队, 最好是演出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台上台下, 一起在哈欠连天中作春梦。
看完演出后, 回到学校告诉室友亚平。亚平说他听过李德伦的演讲。据李德伦说, 指挥最主要的工作在于排练。到了正式演出时, 一切准备就绪, 演奏师们彼此配合默契, 对指挥的意图心领神会, 基本上用不着指挥。所以他只需要站到台上,耸耸肩膀就可以了。
指挥,不仅要在技术上指导乐队, 更是在乐曲的意义, 情感上指导感染乐队。演出时, 指挥要把他对音乐的意义,情感的理解,通过他的手,他的指挥棒,传给乐队。再由乐队传给听众。贝多芬这个聋子、大炮,连求爱都是捶胸顿足。他的音乐, 你在台上要是不发疯,不把音乐搞的震耳欲聋, 最好别去指挥。
在西安看完九交, 突然想起, 西安音乐学院可能有如歌的行板。第二天上午, 又溜出会堂, 一路问人, 去找西安音乐学院。半路上遇到大雨, 一身湿透. 脸上也雨水流淌。好象还没有听到如歌的行板, 就感动的嚎啕大哭。就像中国人民,一年四季都在被感动。到了音乐学院, 东问西问,根本就没有对外服务的电教科。
回到成都, 从此死了这条心。
一天周末, 躺在床上读小说。隔壁传来一阵音乐, 又陌生又熟悉。直觉告诉我, 这正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从床上跳起, 到隔壁去问同学为民, 放的什么歌。为民把磁带盒子递给我。一看, 其中一首就是,如歌的行板。
问为民在什么地方买的。他说假期回家时, 在一个地摊上买的, 大减价。
不是不是! 我是台灣出生的外省人,60年代台灣社會已經開始正常化,我的父親在大城市做生意,兄長也在大學讀書,所以家裡有一些比較洋化的物件。所謂貴族,只有那些黨國高官有份,我家只是帬常百姓家。
博主真是“踏破雪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多年的寻觅最终在隔壁听到。。。
关于如歌的行板的介绍:https://en.wikipedia.org/wiki/String_Quartet_No._1_(Tchaikovsky)
Youtube 如歌的行板: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a5F460Bt_I。 听如歌的行板,最好是只听不看 :-)
Tchaikovsky 的音乐我是极喜爱的,所以想知道这是指哪一首。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