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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实验师玛莎 (小说)

(2023-11-09 16:05:47) 下一个

UC Santa Barbara 生理实验室,中午12点。

秦小梅和林亚芬准备吃午饭。李锦记豆瓣的香味,从微波炉飘出,充满实验室,又飘出门外。

电话响了。小梅拿起电话:“Hello?喔,是你呀,你好。”
小梅把电话递给亚芬,笑道:“你老公沈平。真关心你啊。”

亚芬接过电话:“上班没事情干?这个时候打电话?”
聊了几句,亚芬想起一件事:“今天早晨,玛莎(Martha)不准我们在实验室讲中文。”
“真的?到底怎么回事?” 沈平问。
“我和小梅聊天。她听不懂,可能觉得很冷落,就生气了。她对我们说:我们不允许在实验室讲中国话。”
“礼貌起见,有其他人在场,你们最好讲英文。但是她没有权利禁止你们讲中文。这娘们欺人太甚。”
“她已经禁止了,有什么办法。”
“ What the f…。我找你们学校。”

饭刚吃完,电话铃又响了。亚芬拿起电话:“Hello.”
“Hi, 我的名字是Hondo Aziz, 是大学骚扰歧视帮助及预防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你先生来电话抱怨,你们实验室的Martha 禁止你们在实验室讲中文。这是歧视。我想了解细节。如果情况属实,我将和她的上级谈话,要求她道歉,并且保证不再发生这种事件。”
“我不想谈这件事。”
“如果你不想谈,我就不能继续追究。”

十几分钟后,沈平打来电话:“你为什么总是受她欺负?这种赤裸裸的种族歧视,你也受得了。忍耐是没有用的,只会鼓励她得寸进尺。”
亚芬的眼睛充满眼泪:“你再要强迫我,和她公开作对,我只有辞职,让你一个人供我们。”

星期五下午四点,Senior Technologist Martha到Safeway买了两盒草莓,一个哈密瓜,两磅葡萄,一个椰子和一个西瓜。她准备做水果沙拉,招待晚上聚会的教友。

把水果放进Mercury Topaz, Martha开车回学校。实验室几个中国人在干活,她没什么事。但是她喜欢在四点半左右,到实验室转一转,发几句指示。再和老板聊几句,然后回家。

Martha 34-35岁,身高1米63, BMI 29。 柠檬黄的长袖棉T衫外面,套了一件牛仔布连衣裙,垂到小腿下三分之一,绷紧线条外凸的身体。她的头发开始稀疏,夹杂几根白发。椭圆形的脸看不出多少皱纹。鼻子平,嘴唇园厚。浅蓝色的眼睛,总是在打量人。

Martha 举手投足彬彬有礼,特别是在老中面前。戏剧般的彬彬有礼,放大了她的优越感,膨胀了她的ego。

实验室在三楼,分布于走廊两边,东边是大实验室,实验都在那里做。西边是一个小房间,存放药品,配试剂。两边各有一台计算机。

Martha先到东边实验室。秦小梅和林亚芬已经做完实验,正在收拾。Martha 说了几句,又到西边的实验室去。推开门,看见秦小梅的丈夫李涛坐在计算机前。

Martha见过秦小梅和林亚芬的丈夫两三次。她没法区别他们,反正都是表情呆滞,言词木纳。李涛在另一个实验室干,常常来这里,等着秦小梅一起回家。

李涛眼神恍惚,呼吸急促。 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伸手关掉显示器。

Martha疑心顿起。胖鼓鼓的身体,几步冲过去,打开显示器。 屏幕上一个美女,身体扭成S状, 眯着眼睛对她笑。胸前一对赖汤圆,两腿间一团倒三角,触目惊心。Martha感到自己的连衣裙太紧,透不过气。她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右手举起,要朝李涛的脸上扇去。中途改变方向,一掌拍在桌子上。十几只试管在试管架上跳上跳下。

Martha吼道:“你! 你竟敢,在我们的实验室看色情照片。不知羞耻。” 她的声音高亢、变调。
李涛嘴唇蠕动、声音含混:“I'm sorry. I'm sorry.”

秦小梅和林亚芬赶过来。秦小梅一看两人的表情,看看屏幕里的女人,眼泪流出。

Martha还在吼叫:“我要去告诉Professor Hoffmann。我要打电话叫保安来逮捕你。呆在这里,不准去任何地方。”

她冲出实验室,来到Professor Hoffmann的办公室前。停了一分钟,等呼吸缓和下来,轻轻敲了两下门。

“Come in.”
Professor Hoffmann 头发花白,秃了前面一半,额头突出,眼睛总是带一点倦色。 他从计算机屏幕上回过头来,听她讲完,揉了一下额头:“你可以让Sean处理”。

Sean是系里的秘书。Professor Hoffmann 好像并不在意。Martha感到失望。

到了系办公室,Sean正要离开。
Martha: “小梅的丈夫用实验室的计算机看色情照片。他必须受到惩罚”。
“真的?他应该另外找个地方。” Sean 嘿嘿笑起来。
Martha盯住他:“It’s not funny”。
“你告诉了Professor Hoffmann吗?”
“是的”
“他怎么说?”。
“他告诉我找你 ”。
“我能做什么?我下个星期可以问问学院。我不知道学院会怎么处理。告诉他不要再犯。”

Martha 回到实验室。李涛、秦小梅、林亚芬还在那里。秦小梅不再哭泣,亚芬搂住她的肩膀。李涛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一会儿放在肚子上面,一会儿放在大腿上。看见Martha进来,李涛无神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对视了一秒钟,赶快闪开。

Martha盯着李涛,声音威严:“我允许你离开。你会听到学院对你的处理。”

上午十点,除了秦小梅、林亚芬外,Professor Hoffmann手下的人在他办公室开会。

Martha 是实验室总管,名义上负责实验,实际上只是负责购买药品、仪器,损耗物品,安排实验时间,特别是用核磁共振机器的时间。此外,组里开会,开Party, 迎来送往,都由Martha 经办。总是办理的井井有条。

Martha不满意她的工作。 她想当中学教师,找了几年也没能如愿。在Professor Hoffmann的实验室,呆了十年。这个实验室,主要是把大白鼠的心脏分离、插管、灌流,然后测核磁共振信号。Martha 讨厌作实验,不会做实验。最初几年还要作实验,后来中国人把实验都包了下来。 Martha 乐得清闲,乐得指手划脚。

Professor Hoffmann是奥地利人,在美国呆了三十年,仍然是奥地利公民。他研究心肌酶代谢,在这个领域小有名气。 所谓科研人员,少数人是专家。他们观察敏锐,对自己的研究非常感兴趣。他们刨根究底,想要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大部分人属于匠人,在文献里搜过来搜过去,不是寻找灵感,而是看看别人还有哪些没有做过,以此选择课题,申请经费。看见别人研究心肌酶,没有用一氧化碳灌流,我就研究一氧化碳灌流对心肌酶的影响。确定课题后,再来论证课题的意义。研究一氧化碳灌流对心肌酶的影响,可以探讨抽烟对心血管系统代谢和功能的影响。

方卫琳来自山东医学院,老三届。九年前出国探亲,先在Hoffmann的实验室当实验员,然后在他那里读博士,博士后。去年当上Assistant Professor。 林亚芬、秦小梅都是方卫琳找来的。Hoffmann的小组,基本上是方卫琳逼着林亚芬、秦小梅干活,出结果。

Doug 也是Assistant Professor。30几岁,对钓鱼的兴趣远远超过科研。他主要的任务,就是帮Professor Hoffman写经费申请书。

Grace, 四十出头,在Hoffman 和另一个教授那里各干一半,作酶组织染色, 电镜切片。

今天是讨论一份申请。申请人叫陈艳,山东医学院毕业,外科医生。托朋友找到方卫琳,送来一份简历,又打了几个长途电话。

Martha把简历翻来翻去,蹩脚的英语很扎眼。她的脸色黑下来:“为什么又要找中国人?”

大学应该是最前卫、开放和自由的地方。但是,美国大学的一些实验室,可能也是歧视、偏见最露骨、最突出的地方。实验室的学生,博士后,很多从其他国家新来,机会来之不易,英语结结巴巴,成为欺负的对象。 即使新来者变成老者,如果呆在同一个地方,低人一等的下意识常常根深蒂固。

一个实验室可以是一个独立王国,老板掌握大权。没有工会,没有几个同事可以联合。一个个实验室,给迫害狂提供了空间。

听到Martha 的话, Hoffmann没有什么表情变化,Doug皱了皱眉。

方卫琳想,这种话,只有在Hoffmann的办公室里才敢说,而且肆无忌惮。她的脸发红:
“不找中国人找什么人?你到哪里能用两三万块钱,找本科生、博士生、医生,安安心心作实验,作那些繁琐的动物手术?”
“中国人有没有能力作实验?”
“你在这个实验室干了十多年,是你更会作实验,还是亚芬、小梅更会做实验?亚芬一个星期干的活,你两个月能不能干出来?”

方卫琳比Martha晚一年到Hoffmann的实验室。一开始受了Martha不少气。现在,方卫琳是Assistant Professor, Martha 仍然是一个实验员。Martha 保留了一点当年的习惯,时不时要挑衅一下方卫琳。但是方卫琳一旦对她发作,Martha只有退让。

夏日,Grace 和Doug结婚,晚上请朋友同事到家里吃饭。

宴会设在后花园游泳池边。周围的树上挂上了彩灯,每张桌子上有一张卡片,写着客人的姓名。实验室几个老中在一张桌子。方卫琳和Hoffmann在另外一桌。

Doug和Grace从一桌转到另一桌,招呼客人,接受大家的祝贺。Doug和平时一样,无精打采。衣领上的白玫瑰,已经半焉。Grace穿着白色婚纱。夜幕中,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嘴唇鲜红。Uninhibited香水味飘进大家的鼻孔。

Martha的眼睛跟着Doug转,同时有一句无一句地和邻座聊天。Martha追过一阵处男Doug。Doug总是懒洋洋的,似乎连拒绝她都没有精神。Martha怀疑他是不是同志。或者干脆就是阳痿,人又太懒,连Viagra都不想用。可是,现在他不是和Grace结婚了。 Martha不懂,Grace究竟有什么地方胜过她?年龄比她大,离过婚,还有两个孩子。

一阵笑声从亚芬那张桌子传来。Martha望过去,看见亚芬的丈夫沈平在说什么,几个姑娘哈哈大笑。游泳池波光粼粼,色彩斑斓。花园里到处是人声笑声。Martha 感到那一桌中国人,在这里是异数。 他们与周围的人们似乎隔着一道墙。他们的笑声混不进周围的笑声,他们的笑声被周围的笑声吞没。他们的笑声让她烦躁,又让她失落的脸上抹上一点矜持。

几天后一个夜晚,Martha从楼梯向上走。体重渐渐增加,她尽量多走路。刚从一个教友家里出来,商量完五月份旅游的事。想起借的小说《Ladder of Years》还在实验室,她决定顺路去拿,晚上好读一点。

走上三楼,有点气喘。远远看见实验室的门半开着。都十点钟了,还有谁在那里? 来到门口向里面望,看见亚芬的丈夫坐在计算机前,手臂抱在胸前,眼睛盯着屏幕,好像很投入。

Martha胸中涌起一股怒气和藐视:这些中国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肮脏?

Martha几步冲进去。沈平的眼睛盯住屏幕,扭过头看了她一眼:“Hi, Martha, 晚上好。”又回过头盯住屏幕。

Martha冲到他背后。屏幕上没有裸体女人,她有点失望。沈平的态度似乎让她恼怒。

她问:“你用计算机干什么?”
“作税表。” 沈宁头也不回。
Martha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天,她说:“你不能用我们的计算机作你的事情。”
“我在用我妻子实验室的计算机,作我和我妻子的税表。”
“你必须马上停止使用我们的计算机,不然我就要叫保安。”

沈平心想:“bitch”,一边回车,把税表送出去。
“All right。” 他继续盯住屏幕,证实税表送出。
“I'm waiting.” Martha 站在他旁边。
沈平笑笑:“It's obvious” 。
他又等了两分钟,站起来,伸个懒腰,向门口走去。“Good night.”

第二天,Professor Hoffmann 让Doug 传话,要 Martha 去他的办公室。

Hoffmann 问:“ 昨天晚上怎么回事?”
“亚芬的丈夫用我们实验室的计算机报税。用实验室的设备干私事,那是不容许的。那是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
“知道了。你不是也用这里的计算机报税吗?”
“我在这里工作,亚芬的丈夫没有在这里工作。” Martha 没有想到Hoffmann 会这么说。
“可是亚芬在这里工作,那也是她的税表。”
“我们是一个团队,” Professor Hoffmann继续说:“ 遵守规章制度是对的,如果规章制度能明确。但是,最好别太过分。别让人到系里,到学院抱怨我们歧视。亚芬没有来抱怨,其他人来抱怨的。他们要系里处理你。”

几个月后。

实验室。 Martha 问:
“亚芬,手术小剪刀你放什么地方啦?”
“最里面一排,最尽头那一个抽屉里。”
“你怎么总是乱放呢。我给你讲过多少次,要有收拾。”
“什么叫总是乱放? 小剪刀从来都放在那里。”
“别用那种态度给我说话。不要总是为你的错误辩护。”

亚芬正在显微镜下看切片。她突然站起来,走到Martha面前:
“你想要我用什么态度对你说话?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我来这里几年,你对我一直是什么态度?你以为你比我了不起,是吗?实验是谁作的?数据是谁算的?文章是谁写的?自从我来以后,你做了多少正儿八经的事?你好像总是很忙,好像做了很多事。你究竟做了多少? 自从我来这个实验室,你总是挑剔,找碴子。 我一直都在让你。而你,不知进退,一逼再逼。你真的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看看,在这个实验室里,有哪一个不比你了不起?你这么不慈善, 你还上教堂。”

亚芬的好脾气出了名。此刻,亚芬的脸通红,眼睛愤怒地盯着Martha, 胸部起伏。

Martha 突然意识到,她一直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以前她不是方卫琳的对手,现在也不是亚芬的对手。做实验远远不如亚芬。亚芬在系里人缘比她好得多, Hoffmann 信任亚芬。在方卫琳,在亚芬她们面前,她唯一可以自傲的,是她的肤色,她的英语。

“ I'm sorry. I didn't mean to offend you. We all know, you're the best researcher in our lab. I apolog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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