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理学家的思路
作者:澄海(台湾)
钱穆先生写《宋明理学之总评骘》一文,归结他对宋明儒与先秦儒思想上的差异,颇有见地。他也详细的比较了宋明儒与禅宗思想的异同,则是他写本文主要目的。
历来学者从各种方面研究宋明儒与禅宗思想上的异同,患了一个共同的毛病
:根本不懂禅学,因而误解禅学,甚至轻薄禅学,可是同时又发现很多知识分子私底下研究禅学,参加寺院各种禅修,例如禅坐与禅七,结果还是漆桶一个,既爱禅又惮禅,实在丝毫把握也没有受用。
现在我们根据这篇评骘,逐步详细讨论宋明儒与禅宗的各种差异,希望能泯除误解,各归其统绪。
第一点谈谈「玩索心性工夫」
钱先生将宋明儒讲理,岐出两派,即陆王比较偏重内心体会,程朱比较偏重从外物条理的研究。并下结论:
若通论宋明学全部精神,却像前者是正,后者只是旁趋。但到宗教意味逐渐脱尽,学术界真是全部转回到人文现实,则程朱转居正统,而陆王反若旁门。晚明以及清儒多抱此意见,故通论宋明儒成绩,仍是心性玩索处多,而事务考究处少。
这里点出陆王与程朱的心性玩索处,前者较染宗教意味,而后者偏重人文。心性玩索工夫「大体还从佛家禅宗来」,因此,禅宗的心性玩索与宋明理儒有何不同呢?宋明儒提出两个名词:天理与人欲。
禅宗「只把一切尘世习染从内心深处洗涤净尽」为究竟,这些尘世习染称为「人欲」,宋明儒更进一步,洗涤人欲净尽后还要有个「天理洞然」。天理是宋明儒提出的新名词,天下莫不有理,此理非佛法,因为佛法只是空。宋明儒对天理非常热衷,各种论据很多,故称为理学家。天理便是心性洗涤后的明镜台,人生就有把握,有方向。
二、为什么要洗涤人欲?
宋明儒对人生有个理想人格的向往,这个理想人格即是圣人,完全以个人内心境界为衡量的。人欲是站在理想人格的对面的。
钱先生以现代心理学的下意识或潜意识支配日常生活的现象,说明人的活动并不是光明健全。
此种下意识或潜意识,乃由人生幼年以来,有种种心理活动未畅遂发展,自由呈露,转向内部压抑,积久所成。……平日支配人生种种活动,微细难见……引起人格分裂等种种变态的精神病。
除了消极的人格分裂比较突出外,表面上的人格完整其实并不完整,因为潜意识经常冒出头来干扰正常的思维,影响行为:
日常人生虽见其为统一之人格,然一究其内里,则殊不尽然。在彼心底深处, 依然有种种潜意识存在,或蠢蠢思动,乘机发展……其上层意识虽若光明健全,其下层意识仍是漆黑一团,不可爬梳。
除了内在潜意识的蠢蠢欲动,人类社会创造出来的习俗、法律规范,甚至教育制度等等,这些可以概略分为道德与法律,用来约制众人的行为,维持表面上的社会安定与人格的齐一。然而:
此种人生,依然是一种内心对立的人心,只可说其幸免于疯狂或破裂,却不能说其 全部人格的之完整。此种对立状态,宋明儒则以「天理」、「人欲」称之。
如何消除天理的对立面──人欲呢?这是下学上达的功夫,是格物致知的工夫,宋明儒从家的「静坐」得到灵感,也的确下过静坐的工夫,以自己的经验建立一套心性之学,并且一知半解的批判禅宗。
三、静坐
人欲如何发现?钱先生认为宋明儒以静坐的方法做自我疗愈,静坐的方法避免不了佛家静坐的影响,采取佛家静坐但不放空,而且集中精神专注于内心的种种变化。
待其人一入静境,则其日常内心种种隐藏黑暗污秽不可对人的下意识,自然逐层暴露,逐层显现……,经暴露显现,自可解消融释,此即明道所讲「渣滓浑化」也。人心内部一切渣滓全融化,则此人心中更无所谓下意识或潜意识之存在。
此心直直落落,只是一个心,宋明儒则称此为「道心」,又称此为「天理」。所谓「天理浑然」,正是说他人格之完整。
我们无法相信静坐可以把内心的潜意识逐层显现,逐层消融。如果有这一套静坐方法,应该留下很好的纪录,详细的步骤与观测的方法。这些文献都没有发现,相信这也是现代心理学家要的答案吧。但钱先生相信:
所谓人格完整,乃指一切潜意识全部融化,内心浑成一片,意识上更无显潜上下之分别。一心浑融,可不存隐显分合,以宋明儒术语言,则所谓「渣滓浑化」也。……伊川所谓「显微无间,体用一源」的理想心境。
四、宋明儒的静坐
静坐既然有那么大的功效,当然要举实例左证。我们先看看明末的东林高攀龙景逸自己发表的心得。
高攀龙「自省胸中理,欲交战,殊不宁贴」,于是发了个大愤心,学禅者参禅内省的精神,排开所有生活的羁绊,于舟次「严以规程,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静坐不贴处,只将程朱法门参求。于凡识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经过二个月:
过汀州,陆行至一旅舍……偶见明道先生曰:「百官万物,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具在人,其实无一事。」猛省曰:「原来如此,实无一事也。」一念缠绵,斩然遂绝,忽如百斤担子,顿尔落地,又如电光一闪,透体通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见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区宇,方寸亦其本分。……平日深鄙学者张皇说悟,此时只看做平常。自知从此方好下工夫也。
钱穆遂以此为绝佳好例而说:
此一等话,虽为高忠宪一人自述,但可代表宋明学实际精神之大体面相。此事在宋明理学结束时期,正可指出宋明理学家始末一贯之终极趋向。
换句话,研究宋明理学,也要有这一段心灵的变化经验,有这样的内心洗涤工夫,才能和理学家享有相同的心性体会,不然都是隔靴抓痒。而这种经验与工夫,来自于禅宗。我们再举罗整庵为例。他自述为学云:
昔官京师,逢一老僧,问:「何由成佛?」渠漫举禅语:「佛在庭前柏树子。」意其必有所谓,为之精思达旦。揽衣将起,则恍然而悟,不觉流行通体,既而得《证道歌》读之,若合符节,自以为至奇至妙,天下之理莫或加焉。
这段文字很像禅家的参公案,罗整庵将「庭前柏树子」,拿来参,参是研究,寻思,精思达旦,恍然而悟。将此悟境与禅门<证道歌>若合符节,有如禅家的开悟,至奇至妙。
他们两位是颇具代表性的理学家,运用内心求证的方法,得了一个心境,既合<证道歌>,也符合《中庸》的未发之旨,因此遂笃定证得了「天理」。不仅他们两人,朱子也是看《宗杲语录》而获得相同的心境,王阳明在龙场参道,也因突破生死大碍而豁然开朗。
但是理学家反对禅家的理由是什么呢?钱先生的论断是:
禅宗以洗涤净尽为究竟,而宋明儒则在人欲洗净后,还要有一个「天理炯然」。
以上我们把宋明理学如何建立他们的思想系统,做了一个梳爬。然后再来比较理学与禅学的异同,把两家的核心价值找出来,这样,对今后思想的把捉才有客观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