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隐乎尔者
--澄海
黃庭坚是北宋文坛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诗风介于王安石与苏轼之间 ,感情上他接近苏轼 ,理智上他同情王安石的变法图强 。他一生为人谨守中道,在困蹇中不减书生本色 ,除了孔孟思想的支柱,老庄的放矿 ,他还接近了当时颇有名气的禅师---祖心晦堂、死心悟新、法云法秀及元禅师等等。本文将把他参禅的经过,穿插生活的经历,进一步说明参禅悟道绝对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江西修水人。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考中进士,时年二十三岁 。翌年被派到河南叶县当县尉 ,从基层公务员作起,可以说是意气风发,令人羡慕。
在叶县的第二年 ,涌进了大批流离失所的流民 ,他们都是河北地带连年旱灾、地震及洪水所造成的牺牲者 ,庙堂上高谈阔论的官吏束手无
策 ,因为帝制的统治基础不在利民 ,而在抽税 ;
在空谈而非实物。庭坚写下了<流民叹>:「朔方频年无好雨,五种不入虚春秋,迩来后土中夜震,有似巨鳖复载三山游。倾墙摧栋压老弱,冤声未定随洪流......累累襁负襄叶间,问舍无所耕无牛,初来犹自得矿土,嗟尔后至将何怙!」
这种史诗,记述了荒年的伤痛,在不同的时空环境中不停地出现,但这些摇笔杆出身的官员又能如何解决问题?
一年后,他写下<奕棋>二首呈给县令任公渐,其一:「偶无公事客休时,席上谈兵校两棋,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谁谓吾徒犹爱日,参横月落不曾知!」
文字诙谐,自嘲自弄,显出地方官员无所事事的心情,他们如果能关心民瘼,在渠圳灌溉上用心到参星上升月落也不疲,相信农村景象会绿油油了。
四年任满,赴汴京参加学官考试,改授北京国子监教授,等于国立大学的教授,那时熙宁五年,二十八岁。朝中文才蔚集,他受知于苏轼 ,因此结识了张文潜、晁错、秦观等苏门四学士 ,诗文酬酢,颇有成就。元丰元年(1078),他写了古诗
二首送给在徐州当知府的东坡,运用典故,信手拈来,毫无斧凿,被誉为《山谷集》诸诗之冠。
元丰是神宗新政的推行时期,王安石当权,旧臣被斥退。元丰三年,改官授吉州太和县 ,即安徽太和,离故乡不远 ,所以赴任前先回乡探望。路经彭蠡湖 ,有落星屿上置落星寺,以前王安石也曾经来遊 ,有一首<落星寺>诗 :「萃云台殿起崔嵬 ,万里江山一酒杯,坐见山川吞日月,杳无车马送尘埃」,气势颇壮,有宰相之口气。庭坚也在此写了两首,有「宴寝清香与世隔 ,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戶牖 ,处处煮茶藤一枝」之句,淡淡中透有玄理,比較重視心灵的宁静。
这其间他拜访了黃龙寺的祖心晦堂禅师。
宋神宗之后,沩仰、法眼、云门三宗后继无人,都是守寺的僧徒;而曹洞宗已显出了疲惫 ,只有临济宗因为石霜楚圆座下三员禅德 :杨岐方会、黃龙惠南及翠严可真的发扬 ,一时大盛。杨岐在江西萍乡,黃龙也在江西黃龙山 ,一时天下衲僧尽会于附近。
他拜访黃龙祖心:「请示宗门径处?」
祖心:「仲尼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请问太史,平常如何理会?」
庭坚一开口,便被约住,并说:「不是!不是!」
这是禅师开启学人般若的特殊作略,因为无隐乎必然触目可見 ,在禅门讲的就是触目菩提,千般解释只是「想当然」而已。
可是庭坚没有参过禅,当然莫知所从,迷闷不已。问了几次,总是这样对待,开口不是 ,闭口亦不是,迷闷殊甚。
一天,祖心陪庭坚遊山,秋风微凉,阵阵飘来清香的花香,原来桂花在秋阳中送来白色的香味。
祖心指着桂花问:「闻到桂花香吗?」
「是的,非常清香。」
「这就是『吾无隐乎尔』啦!」
庭坚顿然有一种领会,所谓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道不远人,人自远道。
元丰八年(1085)被召回京任秘书省校书郎,翌年哲宗即位,元祐旧党纷纷回朝 ,新政顿息。他被司马光延攬校正《资治通鑑》,后来又与范祖禹等修《神宗实录》。
这段时间是他人生最得意时期 ,位居五品高官,有事可作,有诗可咏,愜意得很。
他到西太一宮参拜 ,壁间留着王安石的两首
诗,其一:「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
六陂烟水,白头想見江南。」 有感于人事沧桑变化,他另题一首呼应:「风急啼鸟未了,两餘战蚁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間北看成南」,讽刺所谓新党、旧党都是一群战蚁 ,缠斗不息,黎民百姓是被害者。
政治人家满口仁义道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一旦把持朝政,眼高手低 ,所以治世短而乱世长,史评五年一小乱,十年一大乱 ,不是无原因的。
当时李伯时也在朝,伯时即是北宋第一画家的李公麟 ,神宗熙宁三年(1070)进士,论者言他鞍马胜韩幹、佛像过吴道玄、山水似李思训、人物似韩洸,天才洋溢。
有一天大家共赏天马,伯时即刻成画,庭坚为诗,中有:「李侯一顾叹绝足,领略古法生新奇,一日真龙入图画 ,在洞群雄望风雌。曹霸弟子沙苑丞,喜作肥马人笑之,李侯论幹独不尔 ,妙画骨相遗毛皮。」 可見伯时画作的传奇,还得有他创新的笔法。(韩幹是曹霸弟子,官拜沙苑丞,专饲良马)。
当时北京(大名府)法云寺的住持是法秀禅师 ,他是曹洞天衣义怀禅师的弟子。神宗宾天,
由他主持法事。庭坚与伯时经常上寺参香。
法秀有一天突然指责伯时善于画马,意识中只有马的各种动静相 ,画了马也不过希望別人赞赏而已,既然背离了士大夫出仕的初衷 ,恐怕将来轮迴在马腹中,岂不可惜?
伯时听了,汗流浃背,顿然觉悟,改画佛像,尤其观音画像,到处与人结缘。
说完,法秀回视庭坚,时庭坚工艳语,自知理屈,说:「可也別骂我轮迴马腹?」法秀提高声音说:「你写艳语声动天下,启人淫心,罪恶更大,恐怕出世为泥犁,供人使用,万劫也难复人身。」
从此,他戒掉了艳词。
如果从庭坚的为人与诗文,庭坚应该不会写艳词的 。似乎法秀禅师主意鼓励他多放点心思在参禅上吧!信史与裨史有时候会有距离。
这段时间,他的文笔更加雄奇,像他写给七叔祖:「壮气南山若可排,今为野马与尘埃,清淡落笔一万字,白眼举酒三百杯」 ;送王谹的 <欸乃歌>:「从师学道鱼千里,盖世成功忝一炊」,描写卢生睡呂仙祖枕,出将入相 ,荣华富贵,醒来黃梁一梦;<池口风雨>:「翁从旁舍来收网,我适临渊不羡鱼」;<送王郎>(妹婿统亮):「江山千里俱
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 ;<寄黃几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处处可見。
元丰四年法云法秀禅师去世,不久,黃龙祖心晦堂也示寂 。晦堂遗命由庭坚主持后事。荼毗当天,由邻峰举炬,但火不续,庭坚回顾死心和尚,意示由他举火,稍不合丧礼,庭坚坚持说:「这是先师有意的安排。」死心召众高声念:「不是餘殃累及我 ,弥天罪过不容诛,而今两脚捎空去,不作马兮定作驴。」以火炬打一圆相说:「祗向這里雪屈。」掷炬应手而熟。
也许这是超乎常识的作为,但隐隐的晦堂把庭坚参禅的责任,就这么托付给死心了。
庭坚想到「吾无隐乎尔」这句话,祖心晦堂似乎借荼毗点化他,但他不能全部理会。
荼毗完后,他找个时间拜访死心和尚,死心颇得晦堂的心传。死心见到庭坚,锐利地向他问:「我这个悟新和尚死了,学士也死了,请问这两堆灰要在什么地方见面呢?」
这是禅师闢面提撕的机锋,在有如闪电光的刹那直指人心,但要看参禅人的机缘是否成熟 ,成熟了当下开悟,如果不成熟,称为当面错过。
当面错过的,如果把这句机锋时时提撕研究,
研究提撕 ,如鸡孵卵,专诚统一,也有开悟的机缘,这就是参公案。
死心和尚的机锋,是那么的真实而贴切,他要破除庭坚牢固的意识,下了重手。庭坚傻在那儿,不知道如何回答。死心和尚诚恳地向他说:「学士以前在晦堂师参得的禅,毕竟浮光一现 ,不着根本啊!」
官场翻云覆雨,绍圣元年(1094)蔡京等新党又出现了 ,庭坚被控编撰《神宗实录》不实,降为浯州别驾 ,黔州安置,今四川彭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长江三峡更是天险,光要从汴京到任所 ,就花费整整四个月呢!难怪他会写下二首 <竹枝词>:「撑崖拄谷腹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浮云一百八盤萦,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门关外莫言远 ,四海一家皆弟兄。」
同年苏东坡被贬至广东惠州,三年后移琼州復又入儋州(海南岛)安置(1097),次年庭坚又移戎州(四川宜宾),命运雷同。
黔州、戎州当时都是落后地带,生活艰困,他先后住过开元寺及居南寺,闲来赋诗 ,也常常把死心和尚责问他的公案 :「死后两堆灰,何处相
见?」抱在心中参。
云雾遮天漫地,花树朦胧,他突然有一种突来的震撼:无思无念。他连结上了晦堂的那句话:「吾无隐乎尔」 ,那么真实又难以描绘,难怪古人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在「吾无隐乎尔」中,两堆灰何处不相见呢?他执笔写了一封信给死心和尚:「往来尝蒙苦苦提撕,长如醉梦,依稀在光影中,盖疑情不尽 ,命根不断 ,故望崖而退耳。谪官在黔南道中,昼卧觉来,忽尔寻思 ,被天下老和尚瞒了多少,唯有死心道人不肯,乃是第一相为也 。」 句里除了感谢,透露了参禅的重点:断命根。
悟道是心灵的提升,也是心灵的重新肯定,他的诗文在黔南贬所中沈思里 ,有了更高一层的发展,论者共认他诗文这一段胜于前期,句法优高,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 <宋史本传赞>,充分掌握了陶渊明与杜甫两家的长处,体会到「拾遗(杜甫)句中有眼,彭泽(渊明)意在无玄。」
建中靖国六年(1101),徽宗大赦政治犯,山谷才能回到荊州待命,他写了一首诗;<跋子瞻和陶诗>:「子瞻谪岭南,诗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
不同,风味乃相似。」风骨凜然,露骨的笔削,傲岸雄视所有的士大夫。
当时张商英无尽居士出守荊南,他见性之后曾说:「吾学佛而后能知儒」,道望甚着,很少人敢于登府求见的。当时圆悟克勤出峡南遊 ,特意前往相见,促膝长谈华严境界,不觉达旦 ,让无尽大开眼界。庭坚羁留荊南,曾经相见 ,但详情无资料留传,甚为可惜。
崇宁四年(1105)正月七日,在十八里津饯别弟弟元明,用觴字韵:「霜鬢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九酝觴,明月湾头松老大,永思堂下草荒凉 。千林风雨莺求友 ,万里云天雁断行。別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 竟为永別之作,九月三十日以微疾不起,无亲友在侧 ,不几天,有旨敘复吏部,真是人生如幻,世事如幻,天下如幻。
归葬故乡,留下自赞:「似僧有发,似俗无尘,做梦中梦,见身外身。」 桂花依然开满了庭院,吹來晦堂的话:「吾无隐乎尔」 ,共长天一色!
这篇文章不是严谨的传记,而是以黃庭坚参禅的经历做为主轴 ,政治生涯及文学创造为陪衬 ,多少说明他人生中的波折与转变。当晦堂向他说「吾无隐乎尔」,是一种赤裸裸的当面相告,也是
临济禅师所谓的「一位真人常在门面出入」,但庭坚不能领会深义;法秀禅师的责备 ,意味着禅是生命的觉醒 ,生活的品质不改变 ,生命的品变也无法改变 ,参禅的基础奠基在禅人的变化气质上。有了这些良师的敦促,当死心和尚又以一句:「死后两堆灰,何处相见?」 触着了生命,也开发了生命力的探索;而现实的世界里,他又被拋在一个蛮荒,生活艰困的流放生活中,精神的蛮荒中让他的生命沸腾,终于打破了外在世界的纷扰,在内心世界获得安稳。
禅起于自解、自悟 ,终于自醒、自肯,是生命觉醒的奋斗过程 ,没有神秘色彩,而是每个人在这个世界的本分与责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