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有一位教国际贸易的黄老师,身材颀长,古文造诣极高,喜欢在讲课时冒出几句自创的五言诗或者七言诗。受了他的影响,我的某位师哥在大病初愈后,用古文写了一封信给黄老师,胡乱绉了两句:“近来一病欠舒适,体重减轻约两斤”。
黄老师回信点评道:“过于直白,不妥。建议改为‘比来一病轻似燕,扶上雕鞍马不知’,如何?”
师兄拍案叫绝。从此,黄老师诗名满天下,我牢牢记住了老师的名言。二十多年来,每逢身体略有小恙导致体重下降,我总要把老师的这句原创吟诵几遍,抒发一下情怀。
去年圣诞节期间流感肆掠,家人和身边的朋友纷纷倒下。极少感冒的我也中招了,重咳一个月,大多数时间关在家里,将暖气开得足足的。
好容易熬到一月中旬,咳嗽止了,我将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衣里,迎着料峭风寒,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老师的诗,一边朝附近的野地走去。我想大口大口地呼吸久违了的新鲜空气,再顺便观察一下,新的一年最早开的野花有哪些。
走了很久很久,居然在一片萧瑟之中撞见了野地里盛开的英国雏菊(English Daisy,学名Bellis perennis)。它的植株很矮,汤匙形的叶子几乎是贴地生长的,高出地面的花茎不到15厘米。花茎上零零星星一两朵单薄的小花朵,黄色的花芯,纤细的白色花瓣,花瓣边缘透着淡淡的粉色。
英国雏菊是路边常见的杂草,俗名为普通雏菊(common daisy)和草地雏菊( lawn daisy)。我平时只在夏季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它们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了山野。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管英国雏菊叫野菊花,以为它们和中国常见的路边菊(即马兰花,学名kalimerisindica)是同门兄弟。马兰花有白色和蓝色两种,白色的皑皑如雪,蓝色的悠悠深邃,凡是在乡野呆过一段时间的人,一闭上眼,梦里总有淡淡的野菊香。
上小学前我曾在闽中山区的某小村庄呆过一小段日子,不时目睹外公戴着一顶破草帽,提着竹篮上山采草药。我学着他的样,也去采药,用干净手帕包了满满的白色野菊花瓣回来,让外公拿去泡菊花茶。外公却摇摇头,说菊花茶不是这样制成的。
当时我和两个舅舅一起住的二楼格子间里挂着一幅人体经脉图,外公偶尔上来,指着图,告诉我一些难懂的医学名词,我呆呆地听着。大概发现我没有学医的慧根吧,他很快放弃了,也不传授我任何草药知识,任由我一天到晚在外面疯玩。我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在田地里跑得大汗淋漓。野菊花到处可见,素面朝天,灿烂若星,哪里有泥土,就在哪里茁壮成长,像极了生命力旺盛的乡下孩子。
回城上小学后,只是偶尔在公路两旁的空地里见过野菊花,梦里的花香渐渐淡了。
大学毕业几年后,我终于下决心去北欧留学。拿到硕士文凭后不久,我收到了加拿大移民纸。即将开始新一轮远征的我,在离开北欧前特地去了一趟北极圈。我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坡上一片花的海洋,从山脚到山顶,绵延几百米,仿如一片世外仙境。野菊花也夹杂在这些野花中,不张扬,却又自信地开着小小的花朵。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力也似野菊花那么顽强。给我一点立身之地,我就使劲地往土里钻,哪怕鲜血淋漓,也要任性地绽放芬芳。
我最终把家安在了温哥华,这里户外长着很多野菊花,每年三月至九月是盛花季。直到今天,我才搞明白,生长于北极圈和北美的那些野菊花,不是小时候见过的马兰菊,而是原产于欧洲和西亚的英国雏菊。雏菊在中国没有野生分布,国人引进它用来作为春季绿化点缀,所以不可能有大面积的雏菊地,更不会有一望无际的特别大的雏菊地。
野地里的英国雏菊是一种入侵性较强的杂草,花瓣单薄,颜色比较单一。园艺师们通过杂交,培育出一系列颜色丰富的重瓣园艺品种,中国引进的多为园艺种,见过野生的英国雏菊的国人应该不多。舒婷的那句“我说小雏菊都闭上了昏昏欲睡的眼睛,你说夜来香又开放了层层迭迭的心”,应该指的是重瓣园艺品种。她在鼓浪屿海滩上见到的一束扎着红手绢的雏菊,摆在某人热泪盈眶信手写下的“我爱你”这三个字旁边(详见诗歌《我爱你》),估计也是园艺品种。草地上的野雏菊又矮又小,不盈一握,是很难用红手绢扎成一个花团的。
(园艺雏菊)
尽管园艺雏菊五彩缤纷耀眼夺目,我更爱素雅的野生英国雏菊。它是席慕容在欧洲留学期间挥笔写下的乡愁,有一种梦中的白。花开时节,海月深深,旅人窒息于湛蓝的乡愁里。它还是欧洲少年心中的一抹纯粹的单相思,渐行渐远还生,只默默爱着,就是幸福。
我研究了一下关于雏菊的英国诗歌史,发现最早吟诵它的是英国诗人杰弗里·乔叟(Geoffrey Chaucer,约1340年—1400年),之后的大诗人斯宾塞(1552-1599)、莎士比亚等似乎对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偏爱。莎士比亚(1564-1616)的几部作品里,对雏菊的描写是蜻蜓点水式的,比如,《爱的徒劳》第四幕第二场的《春之歌》(Song of Spring),“当雏菊开遍草地/蓝的紫香堇 白的美人衫/还有布谷碎米芥吐蕾娇黄/将牧场点缀成一片欢欣景象”(When Daisies pied, and Violets blue/And Lady-smocks all silver-white/And Cuckoo-buds of yellow hue/Do paint the meadows with delight.),莎翁只是点到了草地上的几种包括雏菊在内的春花。《辛白林》(Cymbeline)第四幕第二场,路歇斯(Lucius)提议:“让我们找一块雏菊开得最美丽的土地,用我们的长矛和阔头枪替他掘一个坟墓。” (let us find out the prettiest daisied plot we can/And make him with our pikes and partisans/A grave) 。《哈姆雷特》(Hamlet)第四幕第五场,疯疯癫癫的奥菲利亚(Ophelia)拿着一束花,将其中一些分给王后格特鲁特(Gertrude):“这是给你的芸香…… 这是一朵雏菊,我再给您一些紫香堇……”(There’s rue for you …… There’s a daisy. I would give you some violets……)。第四幕第七场,王后在叙述奥菲利亚之死时,说:“她来到那里编织美妙的花环,用的是剪秋萝、荨麻、雏菊和野紫兰。” (There with fantastic garlands did she come Of Crow-flowers, Nettles, Daisies, and Long Purples.)“雏菊”在这两部作品里只是一种花名。 《两贵亲》(Two Noble Kinsmen)的第一幕出场曲,花童们唱:“雏菊无味,但最古典”(Daisies smell-less, yet most quaint),莎翁总算提到雏菊是无味的。诗歌《鲁克丽丝失贞记》(The Rape of Lucrece),莎翁用雏菊来形容女主人公的玉手:“她的另一只纤手,在床边静静低垂,映衬着淡绿的床单,白净娇美,如草地上的四月雏菊”(Without the bed her other faire hand was/On the green coverlet; whose perfect white/Show'd like an April Daisy on the Grass.)
莎翁爱花如痴,有着丰富的植物学知识,却不愿大费笔墨来写雏菊的形、色、香。莎翁之后,雏菊在17、18世纪的英国诗坛仍没有一席之地。直到18世纪末,苏格兰著名诗人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在犁地时,不小心将一些盛开的雏菊连根刨起,怜香惜玉的他马上为雏菊写了一首挽歌,这才奠定了雏菊在诗坛的崇高地位。从此,包括华兹华斯(1770-1850)在内的后世诗人无不热情洋溢地赞美雏菊。
野雏菊是极其粗贱的,遇到稍微温暖一点的冬天,它们会在最寒冷的季节先于其它的野花开放。初春时节的嫩叶可以用来凉拌色拉,花蕾和花瓣也可入馔,或拌色拉,或煮汤,或放进三明治。水土湿润的地方,它可以长得丰盈,但同时不惧干旱和狂沙。有时,它长在大路两边,被汽车碾压着,却兀自灿烂着,带着对生命的热爱,在风中笑弯了腰。
如果不是这回久病初愈,想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我恐怕会错失了第一拨绽放的野雏菊。我弯下腰靠近它们,嗅着若有若无的淡香,精神仿佛也抖擞了许多。幻想着用它来泡水,看它在杯中慢慢展开,变成一簇温柔的菊花;幻想着用它来做菊花枕,夜夜枕着花香入眠……
但我最终没有舍得将花儿一朵朵摘下。把它们留在草地上,才能创造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相遇的奇迹,才会相信红尘中的分分合合兜兜转转之后,最美好的时光和刹那间的心动,都留在了隽永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