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青果
雪后初晴,我去户外散步,除了欣赏冬天的雪白底色,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中国红。温哥华不产梅花,体会不到琉璃世界里白雪红梅相得益彰的古风。好在城市里结红果的乔木和灌木很多,我走了一大圈,就见到了山楂、苹果属海棠(crab apple)、栒子、野玫瑰、熊果(bear berry, 又名kinnikinnick)、欧洲荚蒾(Viburnum opulus)等,其中最亮丽的要属冬青果了。冬青的红果最为饱满且数量繁多,光洁的果皮闪闪发亮,如寒夜里点起的红灯笼,释放着温暖,一直钻进人们的心窝。冬青果实对人类有毒,却是某些鸟类的美餐。
(英国冬青果)
几年前,我曾选择家附近的那片次生林地作为观察北温带植物的据点。我注意到林缘潮湿的角落长着几株英国冬青(English holly ,学名Ilex aquifolium),每年只开花却不结果,十分好奇。细究之下,方知几乎所有的冬青品种都是雌雄异株的,林缘的那几株应该全是雄性的。
全世界有将近五百种冬青,分布范围很广,我所在的加拿大BC省却没有土生的冬青品种。大温地区和温哥华岛的某些农场长期商业化种植英国冬青树,每年冬季出售新鲜的绿枝和红果作为圣诞花环装饰。英国冬青繁殖力旺盛又很耐阴,入侵到本省南部海岸地区的针阔叶混交林中,常见于湿地边缘靠近居民区的地方。遗憾的是,本地居民常常把喜马拉雅黑莓和苏格兰金雀花视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却忽略了英国冬青的危害性。
专家们纷纷呼吁,尽量种一些本土冬青吧,比如美国冬青(American Holly,学名Ilex opaca)就是一种很好的选择啊。它与英国冬青外形酷似,两者都是圣诞花环的最佳原材料。美国冬青可长成30米高的大树,英国冬青通常只是几米高的小乔木。美国冬青的叶子相对大一些,叶片色泽暗淡,叶片可用来制茶,即国人口中的不含咖啡因的“苦丁茶”。英国冬青的叶片一年四季都油光光的,绿意葱葱,彰显生命的最高境界。
(美国冬青果)
园艺师还以英国冬青为母本,培育出了外表极其相似却没有入侵倾向的杂交冬青,某些培育品种甚至连果实都是不育的。
原以为冬青全是四季常青的,竟然发现美国和加拿大东南部有一个特殊品种的落叶冬青,叫加拿大冬青(学名Ilex verticillata),俗称“冬莓”(winterberry)。加拿大冬青一到冬天就落叶,光秃秃的枝条上密密麻麻挂着红彤彤、亮晶晶的红果。一场大雪后,果实被冰雪裹着,愈发晶莹剔透,给灰暗萧瑟的冬林带来生动的气韵,比中国画家笔下的白雪红梅图尤胜一筹。圣诞前夕,剪下一枝结满果实的加拿大冬青的枝条,插进清水瓶,便有了过节的感觉。每每看着,便会想起一段段丰盈的时光。
(加拿大冬青)
二)桂樱
温哥华的春天是李属(Prunus)植物的高光时刻。春风如一匹欢快的小马,一路跑过温哥华的大街小巷,所到之处,一树树樱花和李花开了,美丽且热闹。
四月初,我绕着家附近的针阔叶混交林的边缘走了一圈,发现了好几种李属植物,包括甜樱桃(Prunus Avium)、苦樱桃(bitter cherry, 学名Prunus emarginata)、欧洲酸樱桃(Pin Cherry, 学名Prunus pensylvanica)、野樱莓(chokecherry, Prunus Virginiana)和桂樱(cherry laurel,学名Prunus laurocerasus)。它们争相奉献出清幽吐芳的白花,除了苦樱桃和野樱莓是土生植物,其余的全是从欧洲引进后在当地归化的。
野生的甜樱桃、苦樱桃、酸樱桃和野樱莓的果实酸涩,我只咬了一口,便皱着眉头吐了出来,于是开始想念超市里甜美多汁的樱桃。网站上几乎所有介绍桂樱的文章都说其枝、叶、果实均有毒,只有一位读者说熟透的桂樱果略带甜味,他们全家吃了都安然无恙,因此他认为只有尚未熟透的桂樱果才带着毒性。我是个胆小的人,还是选择从众吧,见到桂樱黑色诱人的果实,采取“生人勿近”的态度。
(桂樱的果实与花)
桂樱原生于黑海一带和东南欧,性矫健。椭圆形叶深绿有光泽,酷似月桂树的叶,故而得名。它和冬青是温哥华常见的树种,是北美移民生活中或不可缺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个居民区,我都会看到被修剪过的冬青和桂樱。冬青有时被剪成球状,有时和桂樱一样, 成整齐划一修长秀丽的一排。作为篱笆树,它们是拘束内敛的。
直到我在林缘撞见了几棵自然生长的桂樱和英国冬青,才领教了它们凌厉的一面。冬青树冠挺立紧凑,叶子边缘的锯齿锐利突兀,一派硬汉作风。桂樱的枝条茂密散乱的,一幅桀骜不驯的样子。洁白的花儿非常密,每个花串上大约有三四十朵小花,热热闹闹的,或仰天怒放,或者从枝条间横穿而出,恣意随性,而种植在都市生活小区里的桂樱,连花序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统一朝上开放,似一把把白色的刷子,没有了个性。
也许从树的角度思量,活的真实随性,方能体现生命的最大尊严。但它们却挤占了林中其他原生植物的生存空间,人类不得不出手将它们除去。
三)此冬青非彼冬青
老同学兼老同事整理早年的日历本,无意间翻到了1998年7月8日那一页,上面有一行钢笔小字:“收到小傅同学回复的E-mail, 得知在挪威,已拿到MBA"。
他把这页日历拍给了我,并在微信里说,我写给他的那封e-mail保存在家里的某块硬盘里,可能找不出来了吧。老同学仔细端详自己当年的笔走龙蛇,忽然感觉到了逝水流年,有了写诗的冲动。
我心头一热,嫌打字太慢,干脆在微信里留言:“我仍记得E-mail的部分内容的。”
那时我拿到毕业证书不到两星期,同学们已各奔前程,我仍选择在学生签证过期前继续呆在挪威,焦急地等待加拿大移民纸。等待期间,我想起了与同班的波兰船长的一段关于俄罗斯文学的讨论。精通俄文的波兰船长认为,十月革命后的苏联文坛最响当当的两部作品,当属《静静的顿河》和《日瓦戈医生》。
我透过校园的小书店从奥斯陆总店购得英文版的《日瓦戈医生》,趁大白天没事,呆在宿舍里专心阅读起来。下午四点钟,我骑着自行车在附近的居民区送晚报赚生活费,六点钟收工后,便踩着单车来到宿舍附近的峡湾与陆地交界处,立于木栈桥上遥望天边燃烧的晚霞。
某天突然收到这位福州老同学的e-mail, 有些意外,又很兴奋。原来他刚刚注册了电子邮箱,就迫不及待地给我发了一封问候信。我给他的英文回复中,提到了小说《日瓦戈医生》里对西伯利亚春天的描写。为了更好地体验西伯利亚春天的美好,我特地从音像店里租来了同名的电影录像带。导演出色地运用了蒙太奇手段,镜头从日瓦戈医生盯着窗玻璃上的片片晶莹的冰花,一下子飞跃到繁花似锦的春天。小屋四周黄色的水仙开得如火如荼,白杨树长出了嫩绿的叶子,霎那间点亮了那个沉闷、压抑、灰暗的世界,把爱情与生命推到了制高点……
一个多月后,我拿着加拿大移民纸登陆温哥华,从此回家的路越来越漫长,梦中有了诗和远方。温哥华依山傍海,自然环境极佳。徜徉于北温带森林,长伴草木,我渐渐掌握了丰富的花草知识。我早已知晓,西伯利亚早春最具代表性的野花当属西伯利亚绵枣儿 (Siberian squill, 学名Scilla siberica)、西伯利亚猪牙花(Siberian fawn lily ,学名Erythronium sibiricum)、紫香堇(Viola incisa)、白头翁 (pasque flowers)等,其中最为人知的当属球根花卉西伯利亚绵枣儿。残雪尚未完全消融,它们就迫不及待地冒出地面,开出一串串幽兰的花,如蓝色的星星点缀在翠绿的叶丛中。可惜《日瓦戈医生》拍摄于冷战时期,并未到苏联取景。电影中部分冬季的外景是在芬兰拍摄的,日瓦戈一家乘坐火车到乌拉山脉的情节,则是在加拿大拍摄的。加拿大的早春户外鲜有西伯利亚绵枣儿,片中黄水仙花海像是人工特地种植的。不过我也不必太较真,姑且把摄影镜头下的黄水仙当成一种高级的隐喻手法吧。尽管生活不尽如人意,爱情之花还是冲破严寒开得如此绚烂。尽管历史的洪潮注定要淹没一份纯洁的爱情,但上天还是给了人们片刻幸福的光阴,去感受两颗炽热的心的结合……
(西伯利亚棉枣儿)
(西伯利亚猪牙花)
(白头翁)
每每想起小说里波澜壮阔的情节,我便发自内心长叹:我等平凡女子,承受不住经典作品里的电光火石火花四溅的爱情,只向往“平平淡淡才是真”就好!
这份向往是如此的执着和强烈,以至于徘徊山间小径、感受密林质朴的芬芳的时刻,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植物,能够代表长绿长青的真情。萨拉尔莓(Salal, 学名Gaultheria shallon)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这种杜鹃花科白珠树属的小灌木是加西海岸中低维度森林里唯一常绿的结浆果植物,春天满树乳白色的铃铛花,花瓣表面有粘粘的细毛。夏季成熟的浆果表面也有一层细毛,因此很容易与野外的蓝莓果区分开来。萨拉尔莓可以生吃,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每年从九月到圣诞前夕的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和几位好友到温哥华附近的几处原始森林里采蘑菇。林子里萨拉尔莓灌木的数量极多,即使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萨拉尔莓仍旧一身绿装,串串紫黑色的果实经冬不坠。
(萨拉尔莓)
某年圣诞前夕,我去逛了一家苗圃,发现前来采购新鲜圣诞树和一品红的顾客络绎不绝。我想买一些与众不同的节日盆栽,首先去了温室。那里摆着几十盆茄属的珊瑚樱(学名Solanum pseudocapsicum),约莫半米高,植株外形酷似辣椒苗,绿油油的枝条上结着无数橙红色的鲜艳果实,美其名曰“Christmas cherry”(圣诞樱桃)。珊瑚樱有剧毒,并不适合家有两个调皮的男孩的我。我走到户外,只见院中摆了数百盆挂满鲜红色浆果的低矮小灌木,身高不足15厘米,椭圆形叶小巧精致。看花牌,竟然是萨拉尔莓的近亲“匍匐白珠树”(Gaultheria procumbens)。这种原生于美加东森林里的长青灌木生长周期短、结果快,深红色的果实不易掉落,已被大量商业化生产,成为圣诞期间热门的观果花卉。北美人亲切地称各种白珠树为 “冬青”(Wintergreen),这类植物的叶子揉碎后,散发出强烈的香味。收集白珠树的枝叶,采用水蒸气蒸馏法,可提取冬青油(oil of wintergreen)。而中国人所说的乔木“冬青”,英文名为“holly”,与冬青白珠树是两种不同的植物。
(珊瑚樱)
(匍匐白株树)
我买了一盆匍匐白珠树,置于客厅窗台上。窗外大雪飞扬,我在室内闲着无聊,一边拨弄着白珠树的红果,一边和爱人说起北欧留学的经历。讲到小说《日瓦戈医生》,我对爱人说:“生活平淡无奇就好!在平凡中相守一生,不求惊艳的爱情之花,只盼爱情四季常绿,朴朴素素就好!”
美里的生态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