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曾经说过:“贫穷的记忆,在事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片一样,可能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转化为心酸而甜美的回忆”。
我们这些七零后大概是拥有贫困的童年记忆的最后一个世代了。大部分的贫困记忆多与食物相连,凡是童年时尝过的味道,无论历时多久,只要重新遇到,味蕾就会唤醒这部分回忆。猪油渣,豆腐乳,地瓜干,咸菜,腌橄榄,熏鱼,锅边糊,海蛎饼,“溜养”(福州方言,蚬子的意思),“花嘎”(福州方言,“花蛤蜊”的意思),竹蛏,煎带鱼等令福州人津津乐道的童年食品,有的因为不符合现代养生的观点已经式微(如猪油渣,熏鱼),有的成为吸引外地游客的地方招牌小吃(如锅边糊,海蛎饼),有的则是贵得惊人的美味海鲜大餐了(如竹蛏等)。
还有一种野菜,只在电视里见过,却一直蛰伏于我的贫穷记忆里。六岁那年的暑假,省化工设计院买了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整个职工大院轰动了。那时的省重工业系统还未分家,化工,机械,冶金和煤炭四大行业的设计院和研究所集中在一起办公,六栋家属宿舍楼建在办公楼的后边。院子地处闹市中心,面积很大,臭老九家庭又不算太多,所以有足够的空间建了篮球场和大操场,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种菜栽花,大树成荫,一派清幽景象。
化工设计院很大方,买了黑白电视后没有专享,而是在晚饭后的乘凉时间把电视机摆在了三号楼前的空旷地,几乎所有的重工业系统的职工和家属都可以搬着小板凳去看露天电视。第一次放电视的时候,我迟到了,操场上坐满了人,我只能站在后排远远的瞅着。电视里放的是影片《苦菜花》,我看不太懂,只记得挖苦菜的镜头。
我问爸爸:“什么是苦菜呢?”
爸爸大学毕业后在山东当了三年的大学老师,却也没搞懂什么是胶东半岛的苦菜,含含糊糊地对我说:“那是旧社会穷苦百姓吃的野菜,现在是新社会了,人人过上了好日子,哪还吃苦菜呢?”言下之意,他不了解苦菜是正常的。
不过父女间的一场对话勾起了他对山东生活的回忆,他随即用地瓜粉给我做窝窝头,窝窝头圆锥形状,底下是空的,像冰淇淋甜筒反过来的形状。地瓜粉做的窝窝头又软又甜,美味极了,以至于爸爸告诉我北方用玉米面做出的窝窝头又硬又不好吃时,我怎么也不相信。
食物有一种超凡的功能,日积月累的口感不知不觉间刻入了灵魂,和亲情乡情一样,回味绵长。
现代人应酬太多,吃大鱼大肉吃出了“三高”,野菜作为有机食品又回到了餐桌上。北美人甚至将野菜种在了花园里,博客上视屏上各种挖野菜烹调野菜的介绍。我在户外散步时认识了不少野菜的英文名字,可哪一种是苦菜呢?
我特地上网查了一下,发现苦菜指的是菊科苦苣菜属(Sonchus)一类植物。随地域的差异,植物略微不同。该属据资料记载有九种,分别是:
1、苦苣菜:Sonchus oleraceus Linn.
2、苣荬菜:Sonchus arvensis Linn.
3、花叶滇苦菜:Sonchus asper (Linn.) Hill.
4、短裂苦苣菜:Sonchus uliginosus M. B.
5、长裂苦苣菜:Sonchus brachyotus DC.
6、南苦荬菜:Sonchus lingianus shih
7、全叶苦苣菜:Sonchus transcaspicus Nevski
8、续断菊:Sonchus asper (L.)Hill.
9、沼生苦苣菜:Sonchus palustris Linn.
有了相关的背景知识后,我散步时特地多留了份心,终于发现本地的苦菜主要有两种:
1: 花叶滇苦菜(Prickly Sow Thistle,学名Sonchus asper)
花叶滇苦菜是我最不敢触碰的蒲公英家族成员,因为它的全部叶,裂片与抱茎的圆耳边缘有尖齿刺,看起来似龇牙咧嘴的小怪兽。绿色的叶子质地薄,两面光滑无毛,一枝多花,花朵直径两三厘米左右,酷似蒲公英。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它可以高达一米二,是蒲公英家族的巨人。
嫩叶,根和花皆可食。
(幼苗期的样子)
2: 苦苣菜(Smooth sow thistle,学名:Sonchus oleraceus)
与花叶滇苦菜的外形比较相像,不过苦苣菜的长相没有那么丑陋狰狞。羽状深裂叶,摸起来平滑些,没有那么刺人。它是兔子和猪最喜爱的野草之一,也是一道健康的野菜,嫩茎叶可生食,也可用沸水烫一下,再换清水浸泡,除去苦味,然后凉拌或炒食。
苦菜的花茎是空心的,掰开了有白色的液体流出。通常在户外觅野菜有这样的一个基本定律:不吃长着白色浆果或者茎梗里有白色液体的植物, 野莴苣(生菜)和苦菜是例外。
我们的先辈们经历了千年动荡而贫穷的生活,他们千方百计地找各种食物来吃,以求填饱肚子。渐渐地,一些迫不得已吃下的食物被他们演化成美食,代代相传。我们这些七零后正好赶上了贫穷的尾巴,品尝了一些与贫穷记忆相关的食物,它们留在我们的回忆里,被时光滤掉一层苦涩,余下的是温馨与美好。现在的我们拥有丰富的物质生活,可记忆中的那些美味,不是想吃就能马上吃到的。
就像小时候爸爸用地瓜粉给我蒸出的松软的褐色窝窝头,味道留在了舌尖几十年,可我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爸爸已去了天国,遥想他的时候,除了眼角流出的又苦又涩的眼泪,我的舌尖上涌起的是什么样的食物味道呢?
- 此文完成于爸爸过世的第二天。爸爸,谢谢你留给我的关于苦菜花的对话以及地瓜粉窝窝头的美味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