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那年暑假收到了厦大国贸系的入取通知书,爸爸妈妈带着我去福州最大的百货商店置办行装,在店里碰到了赖伯伯一家。赖伯伯是爸爸的同事,他的儿子小赖是我同年段的校友,考上了中科大的科技经济专业。
生性热情的赖伯母拉着妈妈的手,笑嘻嘻说个不停。他们夫妇俩原先是坚决反对儿子读经济专业的,认为儿子腼腆,不善与人打交道,根本不是搞业务的料。填写高考志愿时,儿子与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小赖说:“读完四年大学,我就学会怎么做生意啦!”老赖大吼一句:“那些歪门邪道的伎俩会写进书里嘛?这年头,不乱搞一气,哪能发的了横财?还是老老实实学一门技术好了。”
听到老赖夫妇发牢骚,妈妈也趁机倒苦水:“我们家女儿也很倔,非要报考外贸专业。她平时安安静静的,死读书,脑子不灵,哪会搞业务啊?做生意靠的是天赋和手腕,岂能照本宣科啊?”
我和一脸窘相的小赖同学无可奈何地互相对视了几秒,没敢当面顶撞各自的父母。
说实在的,我还是挺看好小赖同学的。他聪明单纯,瘦弱的身子骨里潜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倔劲,颇有乃父之风。
老赖夫妇在省重工业设计大院是出了大名的。夫妻俩平时与人为善,外表瘦小,看似弱不禁风,关键时刻可不是好惹的。某年夏天,福州酷热,电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大院里几乎所有的员工在夜里敞开窗子睡觉。
老赖住在三楼,是顶楼,他将阳台的大门也打开了。半夜三更,两个外来的小贼顺着楼边的水管从一楼往上爬,见到家家的阳台大门紧闭。一直爬到顶楼,只有老赖家的阳台大门是敞开的。小偷赶紧摸进了老赖家,打开随身带的手电筒,想趁机行窃。
四十多岁的老赖从梦中醒来,发现屋内忽明忽暗的手电光,意识到小偷来了,嗖地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操起一根木柄扫把,和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偷对打起来,嘴里还高声呼救:“来人啊,抓贼啊!”几个回合的搏斗,瘦巴巴的老赖竟然没有处于下风,而且越来越生猛。
老赖老婆也不是吃素的,抡起热水瓶朝盗贼砸去。“哗啦”一声,瓶胆爆裂,一地的碎玻璃,热水四溅。老婆趁机拉开大门,跑到走廊里大喊大叫。周围邻居被惊醒,纷纷操着工具赶来助阵,将老赖家包围得死死的。一个小偷被当场抓住,另一个小偷无路可逃,慌乱中从三楼阳台跳下,重重砸在水泥小路上,五腑六臟严重内出血,送到医院不治身亡。
那时的福州城不大,此消息瞬间传遍全市,广播电台做了精彩的报道,老赖夫妇一战成名。
虎爸虎妈焉有犬子?我的同学小赖外表孱弱清秀,和老赖如出一辙,但肯定也遗传了父母勇敢有担当的基因,只是尚未有机会发挥罢了。赖伯伯赖伯母凭什么看轻自己的儿子呢?我在心里为小赖抱不平。
半个月后,我乘坐火车,绕行福建山路一千多公里, 从福州去了厦门。到大学报到几天后,我和一群同龄女生被拉到莆田的军营军训一个月。
有一回,女生们在班会上讨论理想。趁着教导员离场的时候,大伙敞开了胸怀。我发现,平凡人真实的梦想是很现实的。好几个女生说她们报考外贸专业纯粹是为了毕业后进好公司,赚大把的美金,出国拜访客户开眼界等等。她们的父母大多是清贫的教师,工程师或者机关干部,一辈子过得紧巴巴的,我的同学们不想和父辈一样辛苦。
此话与我心有戚戚焉,我偷偷笑了,原来世间的俗人不止我和小赖两人。为了实现将来有好日子的梦想(一个俗气的梦想),我们拼命读书,考上好专业,这样才能分配到一个好工作,才能赚到钱,让全家人摆脱捉襟见肘的寒酸日子。
大学毕业后的最初几年,我在外贸公司做业务员,出口过雨伞,石材,各种日用品等。辛苦奔波,不顺畅的日子居多。有一次去安海出差,我拦了路边的一辆摩托车去宾馆住宿,被司机敲诈。他拉着我的背包让我多给钱,我不肯,他就用力抢我的行李,几乎将我的肩膀甩脱臼了。我盛怒之下奋起反抗,连踹几脚,朝他的“命根”狠狠踢去,几乎踢中,吓得他赶紧逃了。
情急之下,我这个斯文的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女大学生也如老赖夫妇一般勇猛,可见能力和魄力全是被环境逼出来的。与其整天空谈远大的理想,却没有认认真真地努力过,不如先树立个平凡的目标,为了它疲于奔命,为了刚刚赚进荷包里的那一点点辛苦钱欢呼雀跃。
工作五年后,我拿到了北欧商学院的入取通知书,读的是最吃香的工商管理专业。
妈妈在福州为我买了一大堆衣物,装了两个大行李箱,陪着我去首都机场。
出关时,从没有坐过国际航班的我们被告知:行李大大超重,要么加钱,要么去掉小大半。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两个行李箱,将枕头,皮靴,厚毛衣,秋衣秋裤等可有可无的行头归到一个行李箱,扔给妈妈,自己只托运了另外一个行李箱走。出关时,我一回头,发现妈妈扒着机场内的铁门,一脸的茫然和依依不舍。我赶紧跑回她的身边,抱了她一下,热切地对她发誓:“等我三年,我一定接你们二老去加拿大,让你们享晚福啦。”-这是我当时的梦想。
飞机降落到北欧时,已是霞光满天的傍晚。几个欧洲同窗来接我,将我载到预先租好的房子。收拾房间时,一个来帮忙的欧洲同学发现我的行李实在太少了,赶紧将他的被子和枕头借了一套给我。他对我说,他是从欧洲大陆开车来上学的,车上载满了行李,正好多出了一套被褥, 给我用上了。
北欧生活指数太高,我这个寒酸的中国留学生必须精打细算。正好碰上了这个慷慨的欧洲同学,除了借他的被褥,我还死磨硬缠,和他一起花钱买课本。我出小头,他出大头,两人错开时间读书和写作业,学期结束后课本归他所有。
从小到大我读了万卷书,肚里装满了唐诗宋词,写作时信手拈来才华满腹,可家里几乎没有什么藏书。我读的书基本是从图书馆借的,因为到期要还,逼着我认认真真看了,还做笔记,并且多年来保持做笔记或者写读书心得的习惯。我舍不得花钱买书,认为将买书钱用来给体弱的父母买营养品更加实惠。如此抠门,反倒养成了良好的读书习惯,成了一枚“学霸”。
留学一年后我毕业了,同时拿到了移民纸,来到温哥华定居。我从为小贸易公司打工做起,两年后改行做金融。
此前,我从来没有做金融家的梦想。在小贸易公司时,为了换一份薪水略高的工作,我到处投简历,投了一千多份,误打误撞,将简历发给一家世界级的金融公司。简历发出去后,我根本没有抱任何希望。两星期后,这家公司打电话通知面试。面试两轮后,他们的大头说:“你的学历和工作经验很好,只是没考过CSC (Canadian Security Course),先进来上班吧,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牌。”
我第一次听说CSC, 根本不知这是入金融行业的敲门砖,又不敢多问,怕傻兮兮的,大公司不给我offer。就这样,我糊里糊涂进了金融行业,一直干到现在。
出国三年后,我终于兑现了承诺,将父母接到加拿大定居。母亲喜欢住新房,我在他们动身来加之前,赶紧付了首期,向银行贷款买了一套全新的房子。地产经纪对我说:“你赶上了房市最低迷的时期,再过半年,房子就涨了。”我在无意之中,成了一个聪明有运气的房地产投资者。
我如众多梦想平凡的普通人一样,不去空想,也不愿think big。与其夸夸其谈,不如赶紧去工地多搬几块砖头,为将来幸福的生活添砖加瓦。
三十岁后,在一次公司集训中,某个从外面请来的培训讲师悄悄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我培训过几万个业务经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之一,你是天生的金牌销售。好好努力,你会大放异彩的。”
我惊得下巴要掉下来。遥想十八岁那年,我的父母和小赖同学的父母在互相诉苦,抱怨自己的孩子不是做业务的料。
可见,三岁看老绝对不是真理。即使你有做金牌业务经理的禀赋,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显山露水,挥斥方遒的。平时一点一滴的努力和精进起了从量变到质变的作用。
这几年,来温哥华的留学生多了。中国出了怀有伟大梦想的马云,马化腾等世界级企业家,受了他们的影响,我接触过的留学生大多志向远大,很多人瞧不起平凡的工作。一个简单的电话接线生都干不好,就梦想着去创业拿天使投资。
我不想以局外人的身份去议论别人那些伟大的梦想,在内心深处,我尊重那些愿意为了自己的平凡梦想打拼的人。
我从一无所有,到今天的自信爆棚,有了不错的职业和收入,温馨的家,可爱的孩子,父母在加拿大这个美丽的国度颐养天年儿孙绕膝……
平凡如我,从实现小梦想开始,将自己的家庭生活和事业理顺了,就是对和谐社会的最大贡献……
注:温哥华的很多角落种着小叶女贞和桂樱。有的人不喜欢女贞,因为它开花时的味道是刺鼻的,可以用“臭”来形容。
埋头伏案的人,如果要在小院里种一棵树,可以日日推窗望着它,有多少人会选择小叶女贞呢?
比起樱花树,玉兰树,海棠树,它似乎少了一些花开时的绚烂。它是默默站立默默生长的,春天发出嫩绿的叶子,不知何时,一簇簇淡白色的小花就冒出来 。不经意间,小花长成黑色的小果实,如黑宝石镶嵌在绿叶中间。它是悄悄开花,悄悄结果,不喜不悲的。心事重重低头路过的人,不会注意到它一树的葱茏和香味刺鼻的小花。
窗外的女贞,是善解人意的温婉女子,一年四季叶子肥绿,生机勃勃,随时保持一个好状态,等疲惫的你回头对她会心的微笑。那些为梦想打拼的日子,那些忙忙碌碌的瞬间,有这样的心思从容的女子相伴,回首之时,也是一段难忘的好岁月。
除了女贞,温哥华很多住宅小区边缘栽着一种叶子为深绿色的常绿灌木,叶子上有光泽,衬着细致的白花,看着十分顺眼。它的名字叫桂樱,又称为“英格兰月桂”。名字很烂漫,令人无端在月光下起相思。
其实它的样子很平凡,在住宅区往往被剪成一米多高的整齐小灌木。花儿雪白,只有一厘米宽,30至40多朵花聚成10厘米左右的总状花序,像白色的小刷子斜插在枝叶间。
花谢了以后,会结出绿色的浆果,在秋天变成黑色,如温润的黑玉,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与其它的浆果不同,桂樱的浆果无毒,可以食用,但是味道淡而无味。
月桂水是由这种植物制造的蒸馏液,有药用价值。
女贞和桂樱之所以被大面积种植,源于它们超强的生命力。它们资质平凡,梦想小小,却一步步坚实地走下来,生命兀自璀璨。
大多数人成不了耀眼的樱花和海棠,做棵平凡的女贞和桂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