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在妈妈的相册里见过早逝的大姨,从她的嘴里听说了大姨的很多故事。
大姨出生于1932年,不是我外公外婆的亲生女儿。她八岁时死了父亲,寡母无力抚养三个幼小的孩子,环顾四周,只有这个大女儿略值几个钱,一狠心,把她卖到了刘家。刘家将她送给我的外婆做贴身丫头(福州人称陪嫁丫头)。按照刘家和林家的家规,陪嫁丫头一律不准收房,只能被认作养女。买进来的陪嫁丫头的名字以"丽"字打头,母亲家族的九个陪嫁丫头,全部被各房收成养女。
就这样,小丫头成了林家的大小姐,与我母亲情同手足。
1946年,十四岁的大姨被我外公做主嫁到了长乐金峰镇。外公认为长乐的男人最可靠,一定要将自己的长女留在这个圈子。
解放后,家族败落,母亲在福州灰头土脸地生活着,很是郁闷。嫁到乡下的大姨偷偷跑回福州城,认回了亲生母亲,她搂着亲生母亲和两个弟弟妹妹放声痛哭。外公和外婆听说此事,心凉了半截,心想这个养女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姨却一点也不势利,没有嫌弃成分不好的养父母一家。根正苗红的她回福州城时,总是去看望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养父母两家。有一回我的外公外婆数落她,大姨一急,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对养父养母表明心迹:养父养母的养育之恩她没齿难忘,她永远是林家的女儿,为爹娘尽最大的孝心。
性情温和善良的大姨的每次出现,都给母亲带来无数的欢乐。艰苦的生活已经将母亲磨砺成一个倔强急躁的少女,字典里缺乏"温柔"二字。只有在姐姐面前,她才表现出一个小女孩的天真。
大姨三十岁时,已经有了两子一女,她冒着做高龄产妇的危险又怀了一胎。她对母亲说:"希望这一胎是个女儿。这样我的两个女儿可以互相作伴,延续我们姐妹的情分。"
大姨为了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死在了乡下医院的产房里。她如愿生了一个女儿,产后高烧久久不退。新来的医生没有经验,皮下测试都不做,就急匆匆给大姨打青霉素退烧。结果大姨的身体根本抗不住盘尼西林强劲的副作用,很快就痛苦地死去,连刚出生的小女儿都没抱过。
噩耗传到福州,二十岁的母亲连夜赶回金峰,搂着姐姐的冰冷的尸身嚎啕痛哭,一连昏死了三次。大姨夫无力抚养刚出生的女婴,忍痛将她送给临乡的一户人家。据母亲说,大姨最小的女儿和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和自己的亲姐姐虽然住在邻乡,长大后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一直没有相认,终不能续上姐妹情谊。
从此,大姨之死成了母亲心头永远的痛。母亲夜夜向天主祈祷:这辈子生两个女儿,延续她和大姨的姐妹情。
大姨去世后八年,我的母亲生下了我,两年后,妹妹出世了。她的愿望实现了,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在怀妹妹时被确诊为癌症,为了保住胎儿,她选择生产后再动手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大姨的故事我听了千百遍,每次都感动得流泪,上初中后,我再也不和妹妹吵架了。每每听到别人赞扬我们是世上难得的好姐妹时,我就会想起大姨。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那么好,只有大姨这样的天使做得到。和她比起来,我只是凡人。
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通的地方:为什么姨夫和我的几个表哥表姐从未出现在我们家族的任何一个聚会上?至少我参加过的几次家族聚会,他们没有来。况且,从长乐金锋到福州也只有几十公里的车程,还是比较方便来往的。我已经十几岁了,还从未见过他们。
我们在福州城的亲戚已经不多了,妈妈从不带我回金峰,总是说乡下地方,又脏又乱,没什么好去的。外公外婆的嘴闭的紧紧的,对他们的过往只字不提。我很想知道自己的姨夫和哥哥姐姐们的状况,却怕妈妈伤心(每每提起大姨,妈妈就会当着我们的面痛哭),一直没有开口问。
我读高一时,大姨最小的儿子突然从长乐来到我家,送来了结婚请柬。他走后,妈妈不停流泪,对我说了大姨的一个秘密: 大姨其实嫁过两次。她十四岁新婚不久,老公就出海了,一去不返,很多人认为他死了。只有大姨不信,经常在夜半睡梦中听到窗外老公的跫音。她说给族人听,所有的人都说大姨想老公想疯了,把男人的鬼魂唤回来了。但大姨一直认定她的男人没死,终有一天会回来找她。
大姨二十岁那年,外公外婆再次做主,将她嫁给金锋镇一老实巴交的男人。夫妻两人感情很好,大姨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时时为人着想。担心自己唯一的女儿没有姐妹相伴,一辈子孤单,三十高龄的她执意要再生一个女孩。她怀老小的时候,不止一次对妈妈说:“伊妹啊,我这一胎一定是个女孩。我们姊妹这么要好,一定要让我们的后代延续我们的姐妹情。”
大姨生下了女儿,却死于医疗事故,临终前连亲生女儿都没有抱一下。妈妈认为是大姨的在天之灵保佑了她,才如愿有了我和妹妹,终于可以再续姐妹情了。
“她是天使,她什么都预见得到,她一直在看着我们。”妈妈说。
我的泪水哗哗往下流。我没敢问妈妈,大姨的前夫是打渔的吗?怎么出海后就再也不回来了?莫非遇上了海难?
如果说,某个人的过世会让我们家族少了很多安宁和欢乐,那个人就是大姨。我常常这样想,如果大姨没有过世,妈妈和舅舅的人生一定会好过很多。有大姨的关照和安抚,至少他们不会那么郁闷那么暴躁。我们家和大姨一家一定会往来密切,两家的孩子一定情同手足,我们两姐妹在世上不会那么孤单了。
我到加拿大定居后不久,也将父母接了出来。在加拿大一起生活的十几年,我和母亲偶尔聊起家事,却避讳谈大姨。几十年来,只要一提大姨,母亲就会放声痛哭,看来压抑忧伤的最好方法就是避而不谈。
一年多前,我开车送妈妈去牙医诊所拔牙。不知怎的,我们在路上提起了过世多年的大姨。我问妈妈:"大姨在长乐的孩子还好吗?"除了高中时和前来送结婚请帖的小表哥打过一次照面,几十年来,我仍未见过大姨夫和其他几个哥哥姐姐。
长乐已经是中国的富裕之乡了。据妈妈说,长乐人聪明勤奋,极具商业头脑。解放前福州城里最有钱的那拨人里有很多是来自长乐的。改革开放以来,长乐人一马当先,从创建乡办工厂开始,一直将生意做到全国和海内外。如今的长乐富得流油,尤其在金锋镇,家庭资产小于一千万的就算是穷人了。我在长乐的亲戚们,应该都过上了好日子吧?
妈妈终于道出了我最想知道的一个家族秘密:我大姨的前夫也从台湾回来了。
妈妈在国内的高压环境生活了几十年,被整怕了,说到家事中的敏感部分,常常是含含糊糊带过的。如今的政治环境宽松了很多,她也敢多说了。
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大姨新婚后不久,夫君就被抢抓去当壮丁,送到了台湾。因为抓人抓得很急,连外公这个有钱有势的土豪事先都没有得到消息,根本来不及相救。何况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女婿又在台湾鞭长莫及,外公根本不知到哪里求人。
丈夫被抓走后不久,有消息传来,不知真假:大姨夫死在台湾。大姨肝肠寸断,日日以泪洗面。解放后,在外公外婆的强势做主下,二十岁的大姨又嫁了。品性纯良的她对后夫说:她曾经与前夫一起发过愿,生同衾死同穴。她相信前夫没死,一直在台湾等着她,因为她经常在夜半醒来后听到窗外夫君的脚步声。如今她背叛誓言改嫁,心中最对不住的是前夫。如果有一天前夫回来找她,她和后夫生的孩子,一定要过继几个给前夫,她不忍心让前夫孤独终老。
这些在旁人听起来不可思议的痴人说梦,后姨夫信了。痴爱着大姨的后姨夫在大姨过世后终身未再娶,辛辛苦苦养大了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无力抚养,送给了邻乡的一户人家)。三个孩子陆续成了家。
八十年代中,我的两位叔公从台湾辗转回到大陆与家人团聚。
1987年解禁,台胞陆续回大陆探亲。前姨夫回到了金锋镇。当年近花甲的他出现在乡里,用乡音报出自己的名字时,几个老辈人热泪盈眶,对他说:"你终于回来了。原来你老婆生前说对了,你还活着。她经常在半夜听到你回来的脚步声呢,说了好几回,只是我们不信,以为是你的鬼魂跑回来看她。"
大姨夫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大姨冰冷的坟墓。他跪在大姨的坟前痛哭了许久,在乡亲们的引见下,见到了大姨的后夫和三个孩子。听着后夫叙述大姨生前要将一半的孩子过继给前夫的叮嘱,前夫说:"给我两个孩子吧,我带他们去台湾,让他们过好日子。"显然,他留意到了大姨的几个孩子过得挺清苦的,心中非常悲伤。
我的几个哥哥姐姐做梦也没想到天上掉下个台湾的富爸爸,心中非常欢喜,加上大姨的后夫与前夫不但是金锋镇的同乡,还同姓,认个富爸爸还不需要改姓,真是难得的缘份。
前姨夫认了大姨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做干儿子干女儿。干儿子对干爸爸说,他喜欢呆在长乐,不打算到台湾定居。台湾爸爸从台湾寄了一笔钱给他,让他在金峰镇盖一座漂亮的房子,住得舒服些。
我的前姨夫又到了福州,见到了岳父母大人,翁婿二人又是抱头痛哭。而这一切,妈妈一直瞒着我。
十几年前,外婆在福州过世。送外婆的灵柩回长乐老家和外公葬在一起后,舅舅到了台湾与舅妈会合,从此定居台北。他拿着前姨夫几年前给的地址去寻人,却被邻居告知,前姨夫已经过世了。他在台湾一直孤身一人,后事全是好心的邻居操办的。可见临死前,大姨的女儿并没有在干爸爸身边。妈妈出国后,和后姨夫失去了联系。舅舅比大姨小二十几岁,大姨去世时,他才九岁,对这个大姐的印象本来就不深刻,和乡下的姨夫一家的关系很生疏。外公外婆去世后,他们就几乎不来往了。
我们和后姨夫一家彻底失联。谁也不知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牙疼,妈妈和我说这些事时一直捂着嘴,根本没有注意到手握方向盘的我早已泪流满面。这是我最意象不到的结局啊!妈妈还在车后座接着唠叨:"他爱着大姨,所以在台湾终身未再娶,盼了整整四十年,等来的是一座冰冷的坟。他认走了最爱的女人的孩子,想给他们好的生活,只因为孩子们身上流着一半爱人的血液......这是当代人永远无法体会的深刻的爱情。"
妈妈在诊所里拔牙时,我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她,忍不住掩面轻声啜泣,心中默念:"知君用心如日月......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我的金峰镇的哥哥姐姐们啊,你们还好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相聚,圆了你们的母亲(我的大姨)的有缘做一家人就应当一辈子相亲相爱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