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坑村海拔高,夏天夜里凉,风大,吃完晚饭,家家都回房休息。
华玉偶尔会爬到二楼的阁子间同凤鸣聊家常。她在楼下的睡房里有一台老式缝纫机和一个用碳加热的熨斗,平时靠缝纫为生。华玉年轻时诗词书画俱佳,可晶晶从未看过外婆拿起笔写字和画画。华玉的一双手非常忙,全家的家务是她做的。一谔只管走乡串户看病,可凡和可诚每天出工,男人们回到家全翘起二郎腿,等着华玉做饭烧菜给他们吃。在晶晶的记忆中,外婆是全家最辛劳的。
晶晶听着妈妈和外婆聊天,一时兴起,求着外婆给她讲山里的故事。华玉努力想了想,一开口,就是“鬼啊”“怪啊”之类,凤鸣最怕鬼,厉声打断母亲:“伊妈,不许对晶晶讲鬼故事,吓着小孩。”
华玉赶紧收口。但是背着晶晶,一谔夫妇曾经对凤鸣讲过他们在文斗堂里的“撞鬼”经历。
一谔夫妇的厢房边上有一个 窄窄的小门,推开小门,走过一个封闭阴暗的小道,才到了厨房的门口。
某一天,华玉习惯性地推开厢房边的小门,准备从封闭幽暗的过道进入厨房。借着从厨房口透出的几缕日光,她看见过道的尽头站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梳着高 高的发髻,穿着粉色的丝绸罩衫,蓝色的丝绸裤,一副三十四年代的年轻媳妇打扮。
华玉好生讶异,已经是七十年代初了,谁家媳妇还做旧时代打扮?眼前的女人目 光空洞,面无表情,华玉从未在杜坑村见过她。
“肯定是贸然闯进的小偷”,华玉这样猜测着。这位当年名震乡里的刘二小姐顿时全身热血沸腾,岂能让贼人从她眼前 逃脱?她全然忘了自己已经六十岁了,又瘦又小,论体力脚力都不是女贼的对手。
华玉一边面带微笑,用福州话对女贼喊:“这位伊姐,大白天的,你到我家厨 房做什么“,一边伸出手,加快脚步朝女贼奔去,心中暗喝:“贼人,碰上我二小姐,看你往哪里走?”
女贼见华玉一路小跑想来抓她,仍是目光空洞面无表情,但身子一直往后退,退到了厨房门口。华玉心中大喜:进了厨房,你就是瓮中之鳖,逃不脱啦!
女贼没有像常人似的掉转身子逃进厨房,仍是直直盯着华玉,悄无声息地,倒退着走路,闪进厨房,消失在华玉眼前。她的非同寻常的倒退闪身进厨房的样子吓了华玉一跳,但一心抓贼的她仍是穷追猛打,跟着进了厨房。
厨房里空无一人,有一种诡异阴森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华玉的脊椎开始发冷,她意识到自己“撞鬼”了。那女贼不符时代的打扮,挪动起来没有声响,全身上下没有人气,又突然消失在没有其它逃生之门的厨房里,摆明了是“女鬼”嘛。
华玉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害怕”二字,这个当年的女侠跑回自己的房间,在被窝里躺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从此她每次从厢房边门进厨房时,总要重重地拍打几下房门,认为这样可以吓走走道里面的鬼魂,方才入内。
华玉将这件怪事告诉一谔,一谔只是笑笑,说她老眼昏花,看错了,而且越活越胆小,竟然开始迷信了。
不久,一谔戴着破草帽,提着竹篮去邻村给人看病。每次去邻村,他都要从文斗堂最西头的老黄家的厢房经过。出了西头的大门 (那时的大门已经被人拆掉了,只是一个很大的出口),是一片斜坡,斜坡上一层层绿油油的菜畦。文斗堂在斜坡的半山腰,视野很广阔,坡上坡下一览无余。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阳光灿烂。一谔经过老黄家时,发现大门口站着一位五十几岁的老农,瘦小黎黑,满脸的皱纹,面无表情。奇怪的是,老农的头上戴着当地乡 下人下雨天才用的竹编斗笠,身上披着蓑衣,和当时的烈日骄阳天形成鲜明的反差。一谔经常走乡串户看病,方圆几里没有他不认识的人,这位老农却很面生。
尽管内心诧异,天性热忱的一谔还是很友好地冲老农挥挥手,嘴上用福州话打着招呼:"伊哥,去哪儿啊?”
老农没有回答,表情愣愣的,一谔越走越近时,他突然一闪身,从大门口消失了。一谔也没有多想,跟着出了大门口,站在半山坡放眼四周,烈日之下,菜田里一个人影也没有,难道那个老农插上翅膀,飞了?
一谔猛的一惊,想到老农一身怪异的雨天装束以及无端消失在菜地里,终于明白自己也“撞鬼”了。
他将这段遭遇和华玉说了。夫妻俩非常纳闷,他们虽然从小生活在福州城,大多数祖业祖产却在乡下,所以呆在乡下的时间很多,熟悉乡间生活。年少时,他们抓过 夜贼,从飘着鬼火的乡下坟墓堆里走过,睡过经常闹鬼的菩萨庙,从来是内心坦荡,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也从未“撞鬼”。没想到后半生祖业凋零,家族破落,亲人 四散,他们也被赶到闽中山区下放,将近花甲之年,竟然“撞鬼”了。是不是走背运的人容易撞见鬼?
还有天主教徒是不能信算命的,一切交由天主来安排。中国传统的算命看似玄乎,很多时候还蛮灵验的。比如华玉出生时因为是乡下家族的第二个女孩,本来准备放进水缸里浸死的。家中长辈请了算命的来,推算出她将来坐着八抬大轿出门。家里人以为华玉会嫁进官家光宗耀祖,将她留了下来。她出嫁时福州刮台风,四人花轿根本出不了门。家里临时多请了四名轿夫,八人抬着轿子逆风而行,才将新娘子送进林家大门。华玉虽然没有嫁进官家,但总算是八人大轿抬出门的,算命先生的话也准了。算命的还批她活不过五十岁,须多行善事才能改运。华玉四十九岁时突然中风半身不遂,女儿变卖了所有嫁妆救母,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
一谔年轻时,一位好友能掐会算,曾经警告他后半生穷困潦倒,输的只剩背心短裤,果然也应验了。
信主还是信命?这茫茫苦海看似无边无际,后半生苦苦挣扎,什么时候才能得救?
两位虔诚的天主教徒经过一番深深的交谈,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信仰。既然选择了依附天主,有主的护佑,世上没有过不了的坎。做最好的自己,将一切交给主,神给他们的喜乐,一定会超过他们的想象。
1975年春天到1977年春天,晶晶断断续续在文斗堂小住,加起来有几个月的时间。她在 残破中依稀透露着当年的富丽堂皇之气的文斗堂度过了一段令城里孩子艳羡的田园生活。周围的一切在她的眼中充满了诗意。她在文斗堂里亲眼目睹了两位旧社会的贵族夫妇在困苦生活中的淡定从容。他们即使落魄了,也保持着达观的性格,家中从未摆设过辟邪祈福改善风水之 类的玩意,这在老一辈人中是相当罕见的。只有内心足够强大的人,才能看透人生的得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吧。
1997年春,一谔去世,几个月后,晶晶拿到北欧某著名商学院的入取信。动身前,凤鸣将这段文斗堂的鬼故事告诉她。如果这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晶晶早就一笑了之了。可晶晶清楚外公外婆的为人和胆识,他们的奇特遭遇引起了她的兴趣,却找不到任何科学的解释。
晶晶和MBA班的一位男生在闲聊时谈到了这段鬼故事。这位男生是世界一流的水手和航海工程师,三十岁前因为工作的关系到过56个国家,阅历丰富,笃信自然科学,不相信世上有鬼。当他了解了一谔夫妇的生平后,对他们十分敬仰,和晶晶一样,相信老人家的叙述。
“以后你写家族小说时,将这段鬼情节写下来吧,我一定喜欢读的。”他说。
晶晶在留学期间,从学校的书店里买到了美籍华人作家谭恩美的最新畅销小说《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 》。主人公的姐姐Kwan 出生在中国,来美国后与当地的文化格格不入。她告诉自己的妹妹,自己有一双“阴眼”,可以看见鬼,与他们在夜间通话。 小说的情节离奇,穿插了不少迷信和鬼故事,却传达出温暖的信息 --爱你的家人,爱你身边的有缘人。
即使是写鬼故事,也可以传达出正能量。
不惑之年后,晶晶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隐约有点印象,她的The Kitchen God's Wife也有鬼故事,Amy Tan的小说确实都很温馨,探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冲突、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