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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记-我的“乌衣巷”(十二)可凡的平凡人生

(2017-04-01 07:17:42) 下一个

78年底回城后,我的两个只有初中学历的舅舅,一个在硫酸厂当了工人,一个在建筑公司做木工。

可凡大舅将近三十岁了,还没有处对象。他生性木纳老实,和陌生人说话会脸红,工作不好,家庭条件又差,每晚和可诚挤在黄巷的阁子间睡,哪个福州姑娘会看上他呢?

我最爱性情温顺的可凡大舅。每次见到他时总是挨着他坐下,看他头发长了,就用双手去捋他头顶上最长的那一撮黑发,嘻嘻笑着说:“伊舅,我给你梳辫子。”大舅憨憨地笑着,任凭我摆布。

他来我家时,我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中草药书读给他听。受外公的影响,我们家也有很多本草药书,父母经常翻阅,我的工程师老爸也识得上百种草药了。

大舅见我长了不少白发(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头上就冒白发了,典型的少白头),父母也不当回事,心里很着急。他回到黄巷家中,翻了很多本药书,终于查到何首乌可以治少白头。他亲自将药书拿到我们家,嘱咐妈妈为我买草药。

临走前,他深情地对我说:“女孩子白头发不好看,将来嫁不了好婆家。晶晶(我的小名)乖,不怕药苦,坚持吃药。”

大舅三十四岁时,我的二叔公和三叔公从台湾绕道日本,偷跑回大陆与妻子团聚。

二叔公和外公在我家附近的浦下新村合买了三室一厅的新屋,我的两个舅舅搬了过去。外公外婆松了一口气,终于有条件可以为儿子张罗婚事了。

外婆华玉同长乐二刘村的娘家人通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那姑娘是刘家的远方亲戚,嫁的不好,经常被家暴,儿子四岁时被迫离了婚,回到娘家居住。刘家是书香世家,家教甚严,外婆相信姑娘的为人一定不错。

长久以来,我一直对刘家的家风充满好奇的。他们的先祖是朱熹的大弟子,应该是恪守封建礼教的,鸦片战争后福州被迫开埠,大量西方传教士前来传教,刘家很早受洗,变成天主教徒了。他们恪守一夫一妻,善良慈孝,家里不差钱,却又有溺婴的恶习。我的外婆华玉因为是第二个女孩,生下来后差点被浸死。刘家的鳏夫再娶,也不像传统的中国富人,专捡年轻漂亮没生养过的,而是通过内部朋友圈的介绍,挑合适的。

比如外婆的堂叔中年丧偶后,经群内人介绍,娶了一个寡妇。寡妇是四两二的命,福州有一句俗语:千金难抵四两命。四两命的女人注定好福气。

可这个寡妇年轻时也很坎坷,她和亡夫生过一个孩子,孩子夭折了。

因为是第二次嫁人,寡妇是坐着黑轿进门的(只有初婚的姑娘才能坐大红花娇出门),我的母亲私底下管她叫“黑寡妇”(即坐黑轿子的寡妇)。外婆的堂叔对娶进来的寡妇宠得很,什么事也不让她做。当时刘家尚未分家,大家族一起吃饭,各家的媳妇轮流煮饭,外婆的母亲坤娇(家族的大嫂,地位比较高)都下厨煮羹汤好几回了。每次轮到“黑寡妇”煮饭时,堂叔叫“外卖”送回家,绝不让媳妇下厨操劳。“黑寡妇”没事就在家打纸牌,或出门看大戏,日子悠闲自在,羡煞旁人。

四两命的女人果然很会生养,一连生了两男两女,为刘家开枝散叶。她大方得体,对前任的孩子也视为己出。大女儿出嫁时,她这个后妈亲手置办了丰厚的嫁妆,福州城里最时髦的东西都买了,还送了很多地做嫁妆,因为这个原因,大女儿解放后被评了“地主”,过得惨兮兮的。大女儿一直记得后妈的好,对她很孝顺。后妈七十多岁时摔断了腿,家里也很贫困,日子过得同样艰难的大女儿亲自将她接到自己家照顾,嘘寒问暖,传为刘氏家族一段佳话。

这样的家族故事从小听多了,全身满满的正能量,我对婚姻和家庭生活的态度一直是正面积极的,即使遇人不淑,拭干伤心的泪水后,依然要快乐前行。

再说我的外婆正在积极为可凡大舅张罗对象时,可凡突然病倒了。

事情的起因很突然。一天我母亲这个老病号去省立医院挂号,忽然在走廊上碰到了可凡。可凡的大拇指被机器轧伤了,鲜血淋淋的,被两个工友送进医院。

母亲大惊失色,赶紧跑前跑后陪着可凡。可凡的伤口包扎好后,我的母亲又拉他去检查胃和肝。可凡随着父母下放山区后,经常闹胃疼,乡下医疗条件差,他一直没有仔细体检过。

这一查,查出了大毛病,可凡舅舅立刻住院。母亲不愿告诉我实情,只是含含糊糊说可凡得了严重的胃出血。她每天跑去医院照顾可凡,并没有带我去的意思,我以为舅舅的病情并不严重。

两个星期后,可凡舅舅出院,回到了浦下新村。我心中大喜,天真地以为舅舅的病快好了。

几天后的一个灰蒙蒙的冬日的早晨,正在被窝里酣睡的我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吵醒了。母亲跑去开门,可诚舅舅气喘吁吁冲了进来,哭着大喊:“伊姐啊,伊哥死了”。

母亲脸色苍白,一口鲜血喷在了饭厅的水泥地上。

我和妹妹同时看到母亲吐血,惊慌失措,大气也不敢出。我紧紧搂住妹妹,大脑一片空白:可凡舅舅只是胃出血,刚刚出了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走了呢?

母亲没有让我们姐妹参加大舅的葬礼。大舅生前和我最亲,妈妈怕我受刺激,头上的白发又多了。我们家没有少白头的基因,而我八岁时就开始长白发,母亲认为是我思虑过度引起的。我从小就情绪紧张,爱哭。只要父亲一病倒,我就坐在他床前,眼泪似决堤的河。我很担心父亲病死了,扔下重病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女儿没人照管。我的眼泪让父亲心碎,他抓着我的手,向我发誓他不会死,我这才半信半疑地擦干眼泪。“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我的白发就这样一根根茁壮冒出来了。

大舅去世后,我开始担心外公外婆的情绪。他们的后半生可谓家门不幸,四个子女中,老大丽珠三十岁死于医疗事故,大儿可凡三十四岁英年早逝,我的母亲三十岁得了癌症,已经撑过了十几年,算是半死不活的吧。四个孩子中,只有可诚舅舅的身体最好,可他性情暴躁,发起火来可以瞬间将家具砸得稀巴烂,有“情绪病”。如果换成我,辛苦养育的孩子不是早夭就是半死不活不成器的,精神早垮了,成日不哭哭啼啼才怪。

可是,外公外婆一直很乐观,经常发自内心地微笑,好脾气好修养,难道这就是天主教精神吗?有信仰与无信仰的差别竟然这么大?

我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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