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晶晶的印象中,文斗堂里的十几户住家大多是本村人,说着晶晶听不懂的土话。从福州城里下放来的只有外公一谔一家和老黄一家,全住在第三进的西头。
一谔夫妇和林林住在厢房的一层,房间采光极差,成日黑冬冬的。房间很小,不到十平方米,摆了一张小床后,几乎就放不下别的东西了。
晶晶极少进到外公外婆的房间。她和两个舅舅住在二楼的阁子间。阁子间有一面木窗,阳光正好可以射进来,因而亮堂多了。推开窗子,可以望见文斗堂背面的青翠的牛形山。阁子间有两张木床,晶晶来了以后,独自睡在靠墙的那张罩着发黄蚊帐的大床,可凡和可诚挤在靠窗的那张小床,没有蚊帐。
一谔在阁子间的墙壁上挂了一张人体解剖图和经络图,晶晶每天醒来后,都要好奇地看图。她三岁时就能指着家里的草药书的插图叫出上百种草药的名字,并说出它们的功用。邻居们纷纷赞叹,对凤鸣说:“你们家又要出名医了。”
可是人体解剖图明显的比草药图复杂多了。一谔偶尔爬进阁楼逗晶晶玩时,晶晶会指着人体的各个部位向外公讨教。一谔总是面带微笑耐心地回答,无所不知。有一回晶晶指着人体的生殖器部位问一谔:“这是什么?”她知道这是爸爸尿尿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叫它。一谔立马装傻,笑吟吟地反问:“我也不知道啊,晶晶说说看。”
晶晶中学时上生理卫生课,学到相关的章节时,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这一幕,不由庆幸这场对话是和外公进行的。如果自己五岁时问爸爸相同的问题,爸爸一定会沉下脸,骂晶晶没羞没臊的。
外公的脾气永远是那么好,那么开朗,声如洪钟,一两百米外都可以听到他的笑声。他的笑似乎有一种魔力,声音穿过晶晶的耳膜时,震荡得她小小的心都温暖起来。
外公外婆的厢房边上有一个 窄窄的小门,推开小门,走过一条封闭阴暗的小道,就到了厨房的门口。厨房是半开放式的,正对着牛形山的那面是敞开的,用一根根长木条与两边的木墙 钉在一起,外公一家在厨房里可以顺着木条窗棂宽宽的间隔看到土坡上的所有情景,有人从土坡上走过,也可以看到在厨房里忙碌的华玉。因为有木条挡着,外人无 法爬进来,所以木条也起了防盗作用。
乡下没有自来水,华玉摆了个大木桶在厨房的水槽里,乡民们就地取材,将劈开半截的竹管一根根接起来,从山头的水源引水到家家户户。有一截竹管从小土坡伸进一谔家的厨房,滴滴答答,山泉水流进大木桶里,成了一谔家的饮用水。
土坡很静 ,鲜有外人经过,坡上长了一排木槿树,卵状的绿叶,平凡而朴素 ,像极了杜坑村的农民。
晶晶刚到文斗堂的时候,紫色的复瓣木槿花开了,虽然朝开暮谢生命短暂,但胜在满树的花蕾极多,竞相吐艳,把小土坡扮得像俏丽的小姑娘。无人陪伴的时候,晶晶常常在那儿流连很久。
外婆华玉告诉她:木槿花可以入菜,味道鲜美,但必须是清早采摘的含着露珠的新鲜花朵才能作为食材。为了能品尝到这道美味,晶晶特地天天早起,飞快地爬上土坡,摘几朵刚刚绽放的娇艳欲滴的鲜花用干净手绢包好带回家。华玉轻轻将花瓣一片片摘下,拌以地瓜粉和葱花,再下锅油煎,做了一整盘的酥炸花饼供晶晶午饭专享。那道菜松脆爽口,含在嘴里滑丝丝的感觉,让人回味良久,如果再配一碗南瓜汤(必须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南瓜做的),便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珍馐了。
因为爱上了这道外婆的私房菜,天天早起去土坡摘取新鲜食材的晶晶常常看见外公在小院里做着自创早操。他一边伸展胳膊一边开玩笑说:"我想活长些,多给几个病人看病."外婆也笑呵呵地,一边生火做早饭一边从开放式的厨房里探出头望着外公,回敬他的话:"这地狱般的生活你还过不够吗?"他们说这些话时用的是地道的福州方言,语调中夹着淡淡的幽默,泪里带笑的感觉,晶晶学不来,只是痴痴地听着,发现原来硬硬的乡音也可以说得如此好听。
做完早操吃完早饭,外公戴着一顶破草帽出发了,开始走乡窜户为乡民看病,有时还上山挖草药。他走的时候,总是要翻过厨房前的那片小土坡。好几次晶晶在坡下朝他招手,天边的朝霞正由浅红慢慢变成深红。霎时,坡上的木槿树,远处的村落都披上了霞光,生机盎然,外公的圆脸盘在霞光的映射下也格外生动。那副美丽的图景,在晶晶的脑海里久久挥散不去。
二十多年后晶晶移民温哥华,她住的小区也有木槿花,白色的单瓣的。夏天带着儿子在小区里散步,那一朵朵小巧秀丽的单瓣花无时不令晶晶想起外婆的木槿花膳。不久前,晶晶方才知道外婆的这道私家菜是长汀人的山野美食。沙县离长汀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不知外婆怎么学会了那道菜。原以为品花膳,必须有优雅的生活环境和淡淡的心情,才能不辜负了木槿花迎风招展时的光彩秀美。外婆华玉教会了晶晶一个道理:只要有一颗美好善良的心,即使身处炼狱,依旧能够把以花入馔当作赏心乐事。
和一谔家来往最多的是两家福州人:老黄家和单身汉胡兆柳。确切地说,胡兆柳只算半个福州人。他生于三十年代的福州,五岁时被人贩子拐到乡下,卖给杜坑村的胡姓财主。好日子过了几年,养父母被打成地主,很快去世了。胡兆柳跟着倒霉,评了个很差的成份,贫困潦倒,住在文斗堂里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黑屋,四周连窗子都没有。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的他,四十好几了还穷得娶不起媳妇。
胡兆柳二十几岁时凭着依稀的记忆跑回福州城寻父母,福州已面目全非,他还能说一些家乡话,但已经记不得亲生父母的名字和相貌了。寻亲生父母不得,这是他早就预料的结局。兆柳倒也不太失望,又回到乡下,安安心心地过起日子。他一向以福州人自居,对一谔夫妇十分热情,几乎天天到他们家闲聊。
一谔家养了一只老猫,白天慵懒无比,躲在角落里睡大觉。一到晚上便精神抖擞,跑到外面捕老鼠去了。老猫不漂亮,性格也无趣,不讨喜。晶晶喜欢兆柳家的两只小猫。两只猫一白一黑,瘦瘦的,很精灵。尤其是那只黑猫,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晶晶叫它“般干”(福州方言,形容瘦小长不大的样子)。黑猫有一双动人的会说话的眼睛,外加俊俏的小脸,十分惹人喜爱。兆柳来串门时,两只小猫也跟着一起来,和一谔家的那只老猫凑在一起玩,老友鬼鬼的样子。
晶晶看到黑猫,忍不住想抱它,无奈黑猫不待见她,每次都从她手中挣脱着跑了。有一回晶晶抱黑猫时用力太猛,黑猫十分不爽,拉了一泡腥臭的尿在晶晶的手掌,趁她惊叫时,一溜烟逃了。晶晶多次示好不成,心也淡了,每次看到黑猫只“远观而不亵玩”了。
黑猫是极富人性的,兆柳在一谔家夜聊完回自家休息时, 黑猫马上向同来的白猫“喵喵”示意,乖乖地跟着主人回去。后来凤鸣来杜坑村时,怕兆柳太寂寞了,从福州城买了一个小矿石收音机送给他。兆柳欣喜若狂,临睡前总要听上一段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