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时,一个乡下打扮的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突然出现我家中。
妈妈见到他,赶紧拉他进了自己的卧房,关了门,嘀嘀咕咕用福州话交谈了很久。声音很低,是刻意不让我听见的。
年轻人走后,我从半开的门缝里偷眼见到母亲手里握着一张红色的请柬,一边发呆一边流泪。
我赶紧走进房间去安慰母亲,顺口问了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你大姨的小儿子。马上要结婚了,从长乐到福州来送请帖的。时间过得真快,我姐姐过世二十几年了,她最小的儿子也成家了。我又高兴又难过,所以哭了。”妈妈说。
我的心一抖,原来妈妈果真一直和大姨家保持联系啊,只是在我面前不提罢了。十多年来,我一直有这样的怀疑,外公外婆是刻意不让姨夫一家出现在家族聚会上的。大姨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是贫苦家庭出身,根正苗红。外公外婆大概也有自知之明,大姨的孩子们有他们这样历史不清白的外公外婆并不是一件好事。为了不连累下一代,保持距离是必要的。
大姨的小儿子出现后,母亲的感触特别多,不自觉话又多了。她又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大姨其实嫁过两次。她十四岁新婚不久,老公就出海了,一去不返,很多人认为他死了。只有大姨不信,经常在夜半睡梦中听到窗外老公的跫音。她说给族人听,所有的人都说大姨想老公想疯了,把男人的鬼魂唤回来了。但大姨一直认定她的男人没死,终有一天会回来找她。
大姨二十岁那年,外公外婆再次做主,将她嫁给金锋镇一老实巴交的男人。夫妻两人感情很好,大姨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时时为人着想。担心自己唯一的女儿没有姐妹相伴,一辈子孤单,三十高龄的她执意要再生一个女孩。她怀老小的时候,不止一次对妈妈说:“伊妹啊,我这一胎一定是个女孩。我们姊妹这么要好,一定要让我们的后代延续我们的姐妹情。”
大姨生下了女儿,却死于医疗事故,临终前连亲生女儿都没有抱一下。妈妈认为是大姨的在天之灵保佑了她,才如愿有了我和妹妹,终于可以再续姐妹情了。
“她是天使,她什么都预见得到,她一直在看着我们。”妈妈说。
我的泪水哗哗往下流。我没敢问妈妈,大姨的前夫是打渔的吗?怎么出海后就再也不回来了?莫非遇上了海难?妈妈家族的人似乎都在水里遇劫。外公成家前去台湾卖货,他跑到船头看风景,一阵大风刮过,将他吹落在水中。外公略识水性,无奈海里风浪太大,他只有挣扎的份,眼看要沉入水中了。船尾的艄公发现了他,赶紧将长竹竿伸到水面救他。外公试图两次抓住竹竿,全落空了。按当时出海的行规:落到水里的人三次没救起,船家不需要负什么责任,可以将船开走了。
此时,外公的头已经没入水中生死不明。艄公本着职业道德,最后一次将长竹竿伸到水面。沉入海里的外公看到了水里的一片亮光,正想朝着亮光游去,忽然想起老辈人的一句话:有亮光的地方是海底深处,反射的是天空的颜色。落水的人必须往黑暗的地方游,只有海面是不反射亮光的,所以呈现漆黑的颜色。
外公意识到他游错了方向,赶紧一翻身,努力往黑暗的地方往上冒,终于浮出海面,抓住竹竿获救了。
外公的母亲吓得半死,再也不敢让大儿子跑水路做生意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两个叔公代替外公去台湾押货被困在海峡对岸几十年的故事。
我的亲妹妹上高一时去福州西湖划船,也跌进水里,湖水没过她的头顶,吓得同学在岸边哇哇叫。不谙水性的妹妹在湖里挣扎时,想起外公的落水经历,记起那句“千万别往有光亮的地方游,往暗处游”的祖训,一个翻身,浮出水面,抓住了船舷。
难道我们家族的人与水特别过不去,前姨夫死在海里了吗?
如果说,某个人的过世会让我们家族少了很多安宁和欢乐,那个人就是大姨。我常常这样想,如果大姨没有过世,妈妈和舅舅的人生一定会好过很多。有大姨的关照和安抚,至少他们不会那么郁闷那么暴躁。我们家和大姨一家一定会往来密切,两家的孩子一定情同亲兄弟姐妹,我们两姐妹在世上不会那么孤单了。
大姨一走,她亲手纺起的亲情纽带从此断了。家庭变故与人生的大起大落让妈妈和舅舅郁愤难平,心中憋着无名火,又不敢对外发泄,家人和孩子成了他们的“出气筒”。我六岁时,妈妈托下乡的小舅舅捎回了几百根一米多长的细细的竹鞭,本意是用来做窗帘的。她临时改了主意,不做竹帘了,遂将竹鞭摆在床底下闲置着。某日我在家里淘气,妈妈气不打一出来,想起来可以用竹鞭教训孩子,马上从床底抽出一根,朝我的屁股和大腿猛抽过来。她说抽脑袋怕把我打傻了,屁股和大腿肉多,不会伤筋动骨,是下手的最好的地方。
从此,我就经常挨鞭子。我犯错了要挨打,妹妹犯错了,我也要跟着一起打,谁叫我这个姐姐不起好榜样呢?鞭子不知打断了几根。我们姐妹常常趁妈妈不注意,从床底抽出几根竹鞭,偷偷折断了,往家附近的垃圾堆里扔。这样竹鞭可以消失得快些,直到全部用完了,我们就不需要挨打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天真地想。竹鞭抽在大腿上可是很疼的,不知当年的共产党员是怎样挺过国民党的严刑逼供的。怕疼的我如果闹起革命,是注定要做浦志高的。
上高中时,我们搬了新家,我趁打包行李之际,将剩余的竹鞭全部扔进了垃圾堆,心中暗暗得意。不知是因为“刑具”不见了,还是我已经长大了,妈妈打的少了,但急起来还是用巴掌抽我的脸。“不打不成材”,这是她的教女之道。我的小舅也奉行同样的政策,从小没有少打骂我的表弟,动起手来比妈妈还狠。
妈妈与舅舅的脾气修养,与他们的父母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