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急的期盼中,时间老人似乎患了重感冒,磨磨蹭蹭晃晃悠悠,仿佛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把一个星期的时晨走完。时过一周,我的钓鱼时间终于又一次来了!
这是一个艳阳天,一个充满仰望, 期待和激情的金秋之日,一个对于渔翁来说难得的漾溢着幸福之光的星期六。那天中午,我草草地吃了几口饭,人既心不在焉又呆头呆脑,仿佛变成了一只吃错了药的大马熊。因为我的思绪已经被别人偷走,并随着我心中的欢声笑语飞向了我在美国海钓梦开始的地方——马里兰州的沙点州立公园(Sandy Point State Park)。十七年前,是沙点州立公园那片绿土,那道九九十八弯的海岸,那片黄橙橙细如小米的沙滩培养了我对海钓的兴趣。是它让我对海钓爱得不能自拔,又是它让海钓成了我心中永久而深沉的思念。按家中领导的话讲中毒够深的,人几乎给废了。
然而,对我来讲,这么一块有纪念意义的海钓处女地,我已经有七年没有去了。为什么哪?这是因为伸入到马里兰州腹地的切萨皮克湾的好钓点太多了,让我有了更多的选择。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那只是一种富丽堂皇的托辞。不信你问问那喝过井水的人,有几个还记得挖井人的名字?再说了,放着大鱼大肉不吃非要吃窝窝头,放着人少鱼多的地方不去,非要到人多鱼少的沙点公园里去挤,这不是找抽吗?
所以,为了追求钓鱼收获的最大化,我不得不舍近求远。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开车经过沙点公园时,我的两眼禁不住流露出对它的无限深情。最后我不得不狠下心来,咬着牙绕道而行。不过,我还算有点良心,每当我想起沙点公园,就责备自己的喜新厌旧。于是,我每次路过沙点公园都许愿,一定找个时间去那儿钓钓鱼,去看看那边多年不见的老渔友。但最后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使得我出而反而,迟迟没有完成我心中的许诺。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能遵守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的许诺该有多好啊!也做一回一口唾液一个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梁山好汉。
这一次我对沙点公园的许诺则不然。我暗下决心,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会会沙点公园。会面的时间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眼前的,与我纠缠不清的,让人心动不止的星期六。
那天吃完午饭后我说干就干,穿上渔装,蹬上渔鞋。在那个时刻,我像吃了毒品一般,人也不呆了,表情也生动了,甩手扬头满面春风就骑上了我那辆铁驹,洒脱自如得竟然像当年风流倜傥的七侠五义。
不知道为什么,人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眼前那川流不息的汽车在我看来居然是层层叠叠的花环,而我坐下飞驶的汽车就是花中之魁。没多久,在《達坂城的姑娘》的歌声中,我来到了久别的沙点公园。那时节,暑假早已结束,宽大的停车场只趴着零零散散的汽车。我毫不犹豫,随便找了个空位,停好了车子,手提鱼杆,肩背渔包,拉着小推车,性急火燎地就往沙滩处冲去。
我来的正是时候,七八里长蜿蜒曲折的海湾沙滩上只有位数不多的渔翁正在沙滩上钓鱼。令我窃窃自喜的是我最喜欢的钓位竟然空无一人。我看在眼里心里更急了,脚板子舞得更快了。谁曾想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越想快,脚下的黄沙却不停地伸出大手拦着我,使得我深一步浅一步,跌跌撞撞像个醉汉,几乎花去了两倍的时间才到达我要去的地方。唉!欲速则不达啊!
我生怕被别人钻了空子,便在第一时间机不可失地在沙滩上插上三根专门用于岸钓的支杆架,又在支杆架上分别放上我的重武器——三根十二尺长的鱼杆。钓组还是原来那样的,铅坠重量则加大到了六盎司,用的鱼轮也大,按型号来说至少八千,上面缠满了五十磅拉力的编织线。鱼轮配上鱼杆,鱼钩钩上鱼饵。万事俱备后,我双手拿起鱼杆,跨出了一前一后的八字步,挺胸扭腰。然后,双手把鱼杆在头顶上抡圆了,猛地一发力,我那六盎司的铅坠带着我的钓组就飞到了离岸线有一百米开外的水中。这一杆子甩出去之后让我蓦地想起了甩杆高手墨西哥渔友乔治(George)。
十几年前此人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刚过一米六的身高。别看他个子矮,胳膊粗得像普通人的大腿,小臂弯曲用力时,弹出来的二头肌比古时小和尚背的水胡芦还要大出一圈。他肩宽背厚,膀乍腰圆,腿粗如象足,怎么看怎么像在奥运会夺取金牌的举重运动员。往乔治的脸上看,国字型脸笼,紫中闪乌金的肤色,突出的颧骨上横出了两道黑如焦炭的剑眉,两只深陷的大黑眼珠子下是高起的鼻梁,狮鼻阔口,说出话来嗡嗡回声如缸鸣。虽然乔治有超人的体力,人并不张扬,见到生人后脸上竟然布满了怯生的窘态。不过,一但和他人有了交流,他的性格便豁然开朗,不时地咯咯大笑如童儿。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十七年前我搬到马里兰州不久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五月天,我耐不住寂寞独自一人到沙点公园钓美国大黄鱼。那天渔情非常差,几个小时下来竟然没有钓到一条。我便不得不忍受着难熬的枯寂和灼热阳光的鞭打,等待着一天之中钓大黄鱼的最佳时间——夜幕的降临。就在我闲得心里发慌的时候,三位五大三粗的墨西哥渔翁抗着鱼杆,捧着大冰箱有说有笑晃晃悠悠地来到我的旁边跟我做邻居。我便借机会没话找话和他们搭腔。这一问才知道他们三人是沙点公园钓鱼的常客,其中一人就是乔治。
大家聊了半天感觉有点无聊。其中一位又高又大的墨西哥渔翁(名字忘了)便耐不住无休止的沉寂,扯着嗓子叫着要跟个头矮小的乔治比试一下,看谁甩杆甩得更远。乔治一开始腼腆地红着脸摇头不应声。那位墨西哥渔翁得势后更猖狂,他在他那多肉的大脸上堆满了瞧不起人的神色,故意皱起了乌鸦嘴般的鼻子,对着乔治十分嚣张地叫着:“怕了吧!论甩杆我是马里兰州的第一人”他的话音还没有随风而去,乔治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有板有眼地说:“比就比,谁怕谁啊!”
恰巧就在他俩正前方水面之处,大约有二百七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为螃蟹笼子做标记的,有蓝球大小的红色浮漂正在水面上探头探脑地随波摆动。只见那位肉脸秃头虎背熊腰的墨西哥渔翁双手抓起他的那根十二尺长的远投鱼杆,鱼线末端绑着一个八盎司圆形铅坠。他深情地看了一眼前方的浮漂,很自信地把鱼杆在头顶上抡圆了,宛如抛掷铁饼的运动员一般用力一挥,只听到“呜”的一声轰鸣,他那铅坠拉着鱼线在空中划出了一条流星线,并且飞了大约数秒钟,才不甘心地落在了水中。我一看人就蒙了。这位大汉至少把连着鱼线的铅坠甩出去二百多米,差五十多米就和水中漂动的浮漂跑了个齐平。那位大个子墨西哥渔翁甩完鱼杆后,把鱼杆放在了支杆架上,叉着腰,神气十足地对乔治说:“怎么样?还行吧?”然后,他傲气十足,脸上略带挖苦人的表情,不屑地又说:“该你了。”大汉说完故意把两只大手的手指绞在一起,然后伸直两根胳膊一用力,手指关节便发出来咯咯咯的金属音。此时的乔治并没有被吓住。他不慌不忙搓了搓手,双手抓起了鱼杆,满脸是惨淡的微笑。然后他用茫然的目光看了看那位大汉,摇了摇头。突然,刚才软绵绵的乔治生猛得像豹子见到猎物来临,他忽地平地跳起,与此同时,他弓腿,扭腰,挥臂,甩杆动作一气呵成。随着乔治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我就感觉到耳边突然生出一股带着杀气的寒风,接着又听到一声拖着尖音的蝉鸣。我仔细寻过去,只见乔治的铅坠远远地越过了刚才大汉击中的水面,几乎要超过那个在水里来回摆动的浮漂。显然,乔治甩杆的距离比起那位墨西哥渔翁来至少要远出二十米。那位墨西哥大汉看了后当然不服气。他没趣地耸耸肩,话也没了,连着又甩出去了几杆。没想到他越甩越近,最后不得不灰溜溜地认赌服输,尴尬得像夹着尾巴荒逃的野狼。
当时,我被那位墨西哥渔翁的表现逗得忍不住付之一笑。没想到被那位墨西哥渔翁看到。他跑到我的面前,讥笑地说:“这位朋友,你也来甩一杆?”我急忙挥手摇头,说:“不行!不行!我甩杆远不如你!”
没想到乔治搭腔了。他友好地说:“你刚才甩杆我看到了,很不错的。就是你的鱼杆不怎么样。如果你有根好鱼杆,没准你比他甩得远。”
“真得?”我听了乔治的话心里有了底气,其实我也想试一试我到底能甩多么远,与眼前的墨西哥渔翁甩杆的差距有多少,“好!我也甩一杆,献丑了。”
说罢,我拿起了鱼杆,举过头顶,唰地一声用全力就把连着鱼线的六盎司铅坠甩了出去。你别说,我甩杆还没有到丢人的程度,比起那位张牙舞爪的墨西哥渔翁来,也就是近了二十米。
就在这时,一个大红色气球漂在了离我们有一百米的水面上。墨西哥渔翁眼睛一亮,说:“现在比一下谁甩杆甩得准。”他说完对准气球就甩起杆来。接着乔治和另一位墨西哥渔翁也对准正往远处漂动的气球甩出了鱼杆上的铅坠。我心想:“鱼杆没有你们甩得远,我没话说。可鱼杆甩得又稳又准恰恰是我的强项。”我顺手拿起了我的鱼杆,对准了气球,用巧劲就把鱼杆甩了出去。出人意料,我甩出去的铅坠几乎砸在了气球上,而其他人甩出去的铅坠不是偏了数米,就是远远地超过了红气球,那准头比我的差得甚远。我看到结果后,心里热乎乎的,脸上不免透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也就是几分钟,那个气球已经渐行渐远到离岸线三百米开外,甩杆的游戏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气喘吁吁刚把鱼杆放在支杆架上,乔治便走了过来,从头到脚不住打量着我。然后,他拍着我的肩膀,唇边挂着模糊不清的浅笑,亲切地问道:“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想也没有想笑着答道:“渔魂王。”
乔治听罢便不假思索地拉起我的手,以深邃的目光看着我,说:“我叫乔治,咱俩交个朋友。”然后,乔治便不停地夸我甩杆甩得准。
自那以后,我每年钓鱼时经常遇到乔治。两人见面后不是拥抱,就是握手,还少不了问寒问暖大半天。有一次,我秋末钓蓝鱼在马里兰州最南端的一个钓点与乔治相见。大家一见如故。那天晚上,乔治和几位墨西哥朋友占了钓鱼栈桥末端的北角,我占了桥末端的南角。两角之间有十几米之隔。没想到一到晚上热闹来了。我刚钓上一条蓝鱼,无独有偶,他那边紧接着就上了一条。并且我俩不停地高声说出自己钓上来的鱼儿的大小,品种。一晚上,前呼后应欢天喜地的简直把钓鱼搞成了个人的演唱会了。我至今记忆犹新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三年来我钓鱼时再也没有遇见过乔治。不过,有幸的是去年的秋天我钓蓝鱼时很高兴地遇到了乔治的父亲。从他那里才知道乔治现在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到外州游钓,几年前还获得过甩杆第一名。我估计不是美国全国的甩杆冠军,至少也是马里兰州的甩杆第一名。
想到这里,我急忙朝四周望去。没想到,我旁边的那些渔翁都是些新面孔。我不得不自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啊!”
就在我有点失魂落魄的时候,我那三根鱼杆的杆尖为了讨我的喜欢便开始不停地上下跳动。“有鱼!”我暗叫了一声就跳了起来,手抓鱼杆开始收鱼线。没多久,接连收获八寸大小的美国小黄鱼三条。我把钓到的鱼儿放入冰箱后,依次地把鱼杆又甩了出去。我借着暗中偷觑的眼光看去,周围的几位渔翁一个个正喜气洋洋地把鱼儿钓将上来。之后,不得了了,海湾满是小黄鱼啊!我把三根鱼杆甩出去还没有一分钟,三根鱼杆同时又上鱼了。再往后,无论我把鱼杆甩的远还是近,甩出鱼杆后数十到二十个数准上鱼。
为了玩得痛快,我所幸脱掉了鞋袜,挽起了裤脚,不停地跑在细软的黄沙上,欢跳在溅起水花的浪涌中。那时候的我简直愉悦得难以言欲。眼前是一望无边碧蓝色的海湾;头上是如洗的天空和白得耀眼的流云;耳边是戏水游客的欢声笑语;脚下是层层叠叠活蹦乱跳的水浪,还在我的面前摆出了各种调皮的姿式,有得竟然“臭”美地挺起了小胸脯,用婴儿般细嫩的小手不停地拍打着我的小腿,我的脚面,又把那妙不可言的畅快和愉悦传到了我的心里。还有更令人心动的哪!那就是离我们也就是五六里远的,比毕加索的油画还要美的,恰似雨后双眼皮彩虹般横空出世跨过天际的,美国数一数二的跨海湾大铁桥——切萨皮克湾大桥(Chesapeake Bay Bridge)。那时节,桥上汽车川流不息,桥下万吨巨轮来回摇曳川梭。这自然的美,人造的美和人们的歌声笑声与渔翁们钓到鱼儿后的快感拧在了一起,形成了人间最美的画卷,最动听的交响曲。一时间,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像被人挠了胳肢窝一样不停地扬天大笑。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地钓到太阳西下,钓到黑魆魆的天幕上悬起了盘大的月亮。我游兴未尽地眯起了迷茫的眼睛,不甘心地自语:“唉!又到回家的时候了!”想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住了手,赤着脚丫子走进海水里享受最后的一乐。没想到竟然有数条小鱼恋恋不舍地嘬着我的脚指和脚背,让人感觉到有一种被美女狂吻时产生的快感。我享受着鱼儿给我带来的幸福的同时,用凉爽爽的海水轻轻洗去了满脸的疲劳。然后,我收起了鱼杆,哼着小曲,眼睛里闪烁着无比的幸福和欢快,缓步渐渐消失在沙滩上的密林小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