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任重远在大学的图书馆偶然读到顾贞观的那首《金缕曲》,当他读到“薄命长辞知己别,人生到此凄凉否”这句时,不由得潸然泪下,因为他从这首词里真切地感受到了古人的悲痛... ...
任重远即使多年后回忆起来,觉得枫岗教学主楼二层的结构有点宿命的味道,由于它独特的建筑设计,使得这长达110米的走廊,两端黑暗,而中间的部分却异常明亮,这特别象一个人的一生,开始和结局都不太乐观,而中间的段落又有点镜花水月。
在走廊东侧等待的5个少年,从刚才亢奋的情绪中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等待自己的命运似乎不容乐观,虽然沈亚萍在和他们的交谈中并没有透露校方对他们的处理意见,但他们已经从她的语气和神情里感受到校方对这一事件的高度重视,在校方的眼里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违反校际的行为,而是一个关乎大局,关乎未来高考升学率的特大事件。刚才他们那一份慷慨陈词既有少年的侠义肝胆,但同时也有给自己打气壮胆的成分。他们当时只盼着顾菲快点出来,然后就像诗里所描述的那样,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爱谁谁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顾菲从化学实验室里出来了,但她站在走廊的另一端并没有朝他们走过来,她的姿势就像是一个站在远方的人向这里眺望,但隔得距离太远,而走廊另一侧的光线又非常昏暗,所以根本就看不清顾菲那一刻的表情。
“顾菲怎么不过来呀,她是不是要去厕所。”肖毅不解地说道。
“可是二层也有女厕所呀。”尹燕红同样不解地道。
“顾菲。”,隔着110米的走廊,5个好朋友叫了一声,但顾菲没有回答他们,转身向楼梯走去,身影迅速地消失在楼梯口的尽头。
“我操,不会要出什么事吧。”在大家正为顾菲从化学实验室里出来后异样的举动大惑不解的时候,任重远突然大声地惊呼道。
5个人与此同时地、惊恐地互相望了一眼,接着便发了疯地向楼道另一侧跑去,他们疯狂奔跑的脚步声就象拆毁旧宅的掘进机的声音,把楼道里的门窗震得哗哗作响,尤其是楚林、任重远、肖毅、杨战四个男生,他们可是枫岗最好的百米选手,只是那天没有人在走廊的另一侧给他们掐秒表,否则枫岗校史的百米纪录将被他们四个人同时改写。他们象猛兽般地张着嘴,咬着牙,喘着气,青筋外露,血脉喷张,全身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如斧劈刀削般地现出棱角。尹燕红则紧随其后,多年以后,尹燕红回忆这段往事时不由得感慨道,那天也真是奇了,他们四个男生可是枫岗最快的百米选手啊,我一个女生跟在他们后面居然没有让他们落下,为了我姐妹儿,我当时拼了。
他们四个男生大概用了13秒左右的时间跑完那110米的楼道,然后又用了大约7、8秒的时间连蹦带跳从楼梯下到教学主楼东门,尹燕红也随后跌跌撞撞地跟了过来,但他们在东门门口的地方僵立住了,因为他们眼前是一些正在陆续走向校门放学的学生和几个民工装束的人,学校当时正在对篮球场进行翻建重修。但此刻顾菲已全无踪影。
“燕红,你去女生宿舍,肖毅,你去小游泳池,楚林,你去校园东南角的小树林,杨战,你去校门口外……..”危急时刻,任重远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他沉着地分派大家奔赴顾菲平日最有可能出现的校园位置去搜寻,正当大家准备按照任重远的指令各自散开的时候,突然,在学校大门外出来一声尖厉的刹车声,接着便听到发自人群的惊呼,5个人同时被这个不祥的声音所吸引,转过身来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向校门外跑去,杨战是第一个冲出校门的,事实上他已经按照任重远的指令往这个方向跑,接着是肖毅、任重远、尹燕红。
楚林刚要启动脚步,不由得脚下一阵绵软,可能是刚才下楼梯往下蹦得时候崴了脚,也可能是被刚才尖利的刹车声刺激,楚林一边踉踉跄跄地向校门口奔去,一边安慰自已,也许只是一只过路的小猫、小狗,也许是一个开车的新手,看到学生过马路,过度紧张的反应,也许是两辆车距离太近,来不及刹车………楚林一边想着一边走出学校的大门,他看到放学的学生已经把一辆十轮卡车围了起来, 越过攒动的人头,楚林看见杨战已经登上卡车高高的驾驶室并把司机从驾驶室里拽了出来,楚林心里咯噔一下, 他用力分开围观的人群,他首先看到那个满嘴流血的司机惊恐慌乱、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流血的嘴是杨战一拳重击的结果,而此时这个司机已经顾不上嘴里的疼痛,他被刚才一个更惊恐的意外吓呆了,肖毅正紧紧地抱住发了疯似的杨战,任重远抱着顾菲,尹燕红半蹲半跪地他们身边, 楚林用手扒开蹲在那里的尹燕红,然后把顾菲从任重远的怀里接了过来。顾菲紧闭双眼,面颊苍白如纸,嘴角挂着一束如蚯蚓般的血绺,右侧太阳穴的方位一片淤青,而且迅速转换成可怕的青紫色,楚林如绝望的猛兽那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接着便涕似滂沱。
从他8岁的那年起,楚林就特别在意顾菲身上哪怕一点小小的伤痛,他可以忘记自己受过的伤和疼痛,但他不会忘记顾菲的伤情,因为在楚林看来,顾菲的疼痛是受伤的地方通过神经的传导,输送信号到她的大脑里产生了条件反射,而那条疼痛的神经也同样可以传到他楚林的心里,他可以从心里感受到顾菲的疼痛,这个敏感的男孩不会忘记哪怕是一次查看这个女孩受伤的地方,从他认识她的那一刻起,一直就是这样。 而此时此刻,楚林觉得自己的心在顷刻间化为齑粉,那是永远都不会重聚在一起的齑粉。
顾菲用力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她看见三张因过度哭泣、过度悲伤而变得扭曲的脸庞,尹燕红发髻散乱、泪痕交叠,任重远就像整个变了个人,面容枯槁,悲怆无比,而楚林正涕似滂沱、悲天怆地地大声呼唤着什么。可是顾菲已经在刚才重度的撞击下失去了听觉,但她此时并不需要听觉就知道楚林嘴里呼唤着的是什么,她太熟悉从这个口形里发出的声音了,从她8岁的那一年起她就熟悉这个口形,就像是电脑只需要一个信号就可以做出快速、精准的反应那样,顾菲知道此时楚林正用撕心裂肺的声音一声声地呼唤着“顾菲、顾菲、顾菲… …”顾菲用尽体内最后一丝力气说是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好疼啊。”
四年后,任重远在大学的图书馆偶然读到顾贞观的那首《金缕曲》,当他读到“薄命长辞知己别,人生到此凄凉否”这句时,不由得潸然泪下,因为他从这首词里真切地感受到了古人的悲痛,但和顾贞观相比,他任重远失去的爱侣和一生的挚友都是一个人,那就是顾菲,那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个一见钟情的女人,也是他少年时代唯一的红颜知己,而她离去的那天是他有生以来最黯淡的时刻。
沈亚萍是从教学楼里第一个冲出来的教师,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她表现出了一个成年人的临机立断,她从围在卡车边的人群和人群中传来的哭叫声就立刻明白了出了什么事,她没有象从教学楼出来的其它人那样奔向卡车边的人群,而是闪身进入了校门旁的传达室,因为那里有一部离她最近的公用电话,沈亚萍迅速拨通急救电话,在不到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急救车就赶到了,任重远在帮助医护人员往救护车里抬顾菲的时候,简单地和医护人员有一个交流, 当救护车离开的时候,任重远给他身边四个悲痛万分的好友带来一个希望的讯息,任重远大声地说:“我们去医院,他们说了,顾菲还有生命体征。”他们四个人不知道任重远说的生命体征是什么含义,但他们隐约地感到还有希望,顾菲不会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他们,他们迅速奔入校门口附近的自行车棚,然后如一个弩里分别射出的箭那样冲出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