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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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中的挣扎——一个富农家庭在文革中的遭遇(10)

(2017-04-15 04:02:21) 下一个

9  遭遇北京的暴徒

                  

     文博: 到了北京,上访告状,已经没有门路——监察院、中央文革接待站、海淀区革委会……我都跑了,谁都不管,怎么办呢?

    大哥的信中嘱咐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犯罪犯法的事一律不干。到了这种地步,究竟干什么才不致于犯罪犯法呢?我苦思瞑想,觉得很难找到什么出路。因为当时不像现在,那时是计划经济,卖劳力都找不到地方。

   “卖报卖报,请看十六中的惨案……”我看不少人掏钱去买报。

     我灵机一动——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卖报?于是我买了一张,还递了一只烟给卖报的小贩。我有意和他东拉西扯,这个小青年他也没保密,就把报纸从哪里买,价钱是多少,卖一份报纸的利润是多少,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当时北京城里有各种各样的造反派办的小报,什么“湘江风雷”、“二七公社”、“八一五兵团战报”等等,我决定卖几天试试。

    我朝二姐借了五块钱,说是吃饭用,瞒着二姐,去印刷出报纸的地方,买了一些报纸,开始走街串巷当报贩……

    开始,我一个人在北京火车站、永定门火车站卖。当时全国搞文化大革命,毛主席号召中国人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所以,全国各地来北京串联,或是到北京来出差的,都喜欢买点小报,从小报上了解全国各地文化大革命的进展情况。小报上经常登的是:这个省打倒了一个什么走资派,那个省又出了什么镇压造反派的惨案,还有两派武斗的消息……

     总之,小报的内容也挺吸引人的,就像现在那些地摊上花里忽哨的报刊杂志一样。南来北往的旅客差不多都喜欢买这种小报看。所以,卖了几天,发现收入还算可以,除了吃喝,还有一定剩余。我想,四妹风琴十几岁,在北京呆着也是呆着,干脆也让她跟着我卖报,两个人赚的总比一个人多。如果这样卖下去,每月给家里寄三十五十,家里的困境也可以缓解不少……

      但是,我没想到,当时社会上不仅有造反派和保皇派,以及走资派,各派斗来斗去,而且还有一批地痞流氓和社会渣滓,在社会上为非作歹。这些人十七八二十来岁,他们成群结伙,专门在社会上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那天,我正在卖报,忽然一个年轻人走到我身边,他叼着烟瞅着我,斜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哥们,借两钱花……”

    我记得,那是在王府井大街路口。   

  “我凭什么借钱给你?!”我瞪了他一眼。

   “丫挺的,你敢跟老子瞪眼?!”说着就捋胳膊挽袖子,这时从身后又围过三四个,都带着黄军帽,穿黄军装,只是没带红卫兵袖章,肯定他们都是一伙的。从他们的目光里可以看得出,他们想动手……

    “各位兄弟,”我心想,俗语讲,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虽然个子不矮,身上也有力气,一个对一个,我也不怕;可是他们四五个,看样子都不是善茬,我终究寡不敌众,只好向他们讲好话,我说:“我是个教师,受资反路线迫害来京上访,接待站都撤了,为了求生活……”

    “少罗嗦,借不借?!”有一个捏紧了拳头,瞪着我。

    “你恐怕是个黑五类?”另一个也眼冒凶光。

    “打丫挺的!”上来一个揪住我的衣服。

    “好,好,我拿钱给你们……”我掏出五块钱交给他们:“各位兄弟凑合买包烟。”

    “他妈的,真抠!……”

    “抽丫挺的——”说着皮带就抡过来。

       我只好又数五块钱给他们。这帮地痞流氓抢走我10块钱,骂骂咧咧地走了。这就是在首都北京,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敢公开抢人……我当时就想,文化大革命,为什么把我们这些奉公守法的人哄出北京,而把这些地痞流氓留在北京?这些人才真正应该让他们去穷乡僻壤改造思想,让他们去自食其力干活。这个社会说是不唯成分,可现实生活中,处处都是唯成分……总之,越想越想不通。

        没过几天,这帮家伙又来找我。我记得是在北京火车站附近,他们围上来,又朝我要钱。我卖一份报纸也就是赚两分钱,一天从早到晚马不停蹄,累得口干舌燥,腰酸腿软,最多也就是挣四五块钱。我除了自己吃饭,还有父母弟弟妹妹在老家等着我寄钱买口粮,我一气,就豁出去了:“你们要钱,到派出所去要!”

    “好小子,你投机倒把,还敢跟老子来硬的,揍丫挺的!”

      这帮家伙忽的围上来,一个把我手中的报刊抢过去扔在地上,其他人这个一拳,那个一脚,我捂着肚子,护着胸,他们打得我头晕眼花,在地上团团转。当时我唯一的念头是求生。在我弯腰转身想找个人缝往外钻时,一个流氓一脚踹到我的屁股上,这冷不防一脚,使我失去了重心,一下子爬在地上。这帮流氓就用脚踢我,踢得我满地打滚……就在我滚来滚去时,我看见有条人缝,就爬起来往外钻,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头一热,我一摸,粘乎乎的,由于我被他们打懵了,也不知道是流的血。他们用刀扎了我,一看到血,也怕了,就给我闪出一条缝来。我拔腿就往东长安街方向跑。在跑的时候,我觉得脸上也是热乎乎的;往后看,他们还在后边追。这时,我觉得眼前发花,腿一软,一下子就栽倒了……

      是谁把我送到医院,我也不知道。

      我苏醒过来一看,是在医院里。我觉得头不对劲,一摸,裹的是纱布,再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头发都剪掉了,衣领上也是血……我的鼻子一酸,忍不住哭起来了……

     医生和护士走过来,问我哭什么,我就把自己的受伤过程讲了讲,他们很同情我,就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把我叫到东交民巷派出所。问我受伤的经过,打我的那伙人是几个,年龄、外貌特征等等,边上一个女警察把我讲的一一记录在案。然后又问我个人的情况,我一一如实对他们讲了。

      过去我认为,公安局派出所是抓人整人的机关,个个心狠手辣。实际上,他们听了我的诉说,也很同情。办公室里好像是一个负责人,他对我说,你先回去吧,现在问题不好解决。等局势稍微稳定点,你再回来找政府的有关部门……

      我从派出所出来,肚子感到饿,那帮流氓打得我浑身伤痛,身上的钱也被那伙流氓抢光,没办法,我只好去麻烦二姐。我就沿着前门大街往二姐家住的方向慢慢走,沿路人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看我。我知道,自己头上裹着纱布,脸上也是伤痕累累,走路也是步伐不稳,已经沦落到很悲惨的境地。可是,我没想到死,我觉得自己还年青,我应该挣扎着活下去。……

      走了个把小时,离二姐家还有二十多公尺的时候,我见二姐正从家中走出来,我就喊:“二姐!”

      只见二姐站在那里,两眼瞅着我,一下子愣了,好像不认识我了。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十分可怕。

    “二姐,我是潘文博……”

    “你这是咋搞的?”她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恐地问。

    “是一伙流氓……”说着我自己也落下眼泪。

       二姐听了,扑到我身上,把我抱住,哭起来了:

    “你哪也别去了,二姐养你,我养得起你……”

       那天二姐是去上夜班,她看我这样,就找地方给厂里打了个电话,回来赶紧给我弄饭吃。她看我吃饭时呲牙咧嘴,知道是我头上的伤口疼,忍不住又掉泪:“文博,只要我有口饭吃,就有你吃的……”

      我被二姐这种手足情深深感动。可是,我知道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二姐和二姐夫都是工人,他们起早贪黑上班,每个月那点工资也仅仅够养家活口,没什么富裕,我怎么能给他们添麻烦呢?所以,吃了饭,我让二姐去上班,我说去大姐家看看,就从二姐家出来了。在大姐家找到四妹凤琴,我才放下心来……

      不久,根据中央文革的指示精神,北京市各种派别小报一律停办,卖报不成,我只好另找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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