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张羽花英雄事迹”真相
第二天我们和县文化馆的杨世富接上头。杨世富戴一副眼镜,中等身材,四川人,看样子,年龄好像比我们四个人稍微大一点,他对人很热情,也很坦率。他见了我们四人,知道大家都是搞文艺的,就像好友相见。他说,因为县里穷,财政紧张,发不出工资,所以,整个县文化馆就他一个人,文化馆所有工作,从订阅报刊杂志,到打扫卫生,平日都是他一个人做。每逢节假日,如果要搞什么文艺活动,则是由他出面找县里一些文艺活动积极分子协助,排演一些节目,活动结束,大家各回自己的岗位。
他告诉我们,原来他是在部队搞文化工作,由于出身成分问题,没有入党,下到地方,也只能安排到文化馆工作。不过,他说他很喜欢这个工作,主要是自由。平日上班就是读书看报,条件比其它单位好,也没有顶头上司管。只有县里举行什么活动,或是过春节搞演出,他才忙一些。他说,只是在县工商局工作的妻子小周,觉得他没有实权,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穷秀才。凡是在基层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一个文化人在县份上没有一点权,那是要低人一等,甚至是被人看不起的。所以,杨世富的妻子的心理状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杨世富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以后,他告诉我们,所谓张羽花反单干的事实真相是:张羽花所在大队搞包产到户,采取抓阄的办法,抓到哪块田和哪块土,就包那块。抓完以后,农民发现大队干部抓到的都是大队田土中离家比较近,也比较好的那些田土,而一般农民抓到的,都是那些离家比较远,也比较差的田土。所以,大家在下边议论纷纷,怀疑大队干部搞鬼。但一般农民在下面只是议论,没人敢说出来,怕干部打击报复。张羽花个性比较强,老公身体不好,三四个孩子又小,她抓阄抓到的田土,是大队里最远最差的田和土,她听了大家的议论,想了几天,觉得大队领导太不公道,就找大队书记兼大队长许义尧去提意见。开始,许义尧说,谁让你的运气不好?对抓阄分田大家都没意见,为什么只有你有意见?张羽花不服气,说你们弄虚作假,是欺负人,要求重新抓。而且说不能搞鬼,要由社员来制作阄,要有人监督,这样才公平等等。
实际上,张羽花反映了相当一部分社员的意见,她的意见也是正确的。但农村干部能够大公无私的有几个?他们多是一些欺上瞒下和心术不正之徒,而且往往是在社员面前作威作福惯了。所以,许义尧对张羽花的意见根本听不进去。而张羽花想到这是一个关系到全家吃饭的大问题,高声大嗓吵闹,执意要重来,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于是许义尧气急败坏,就动手推搡张羽花,张羽花也在气头上,准备和许义尧拼命。结果,许义尧喊人来把张羽花捆在树上,张羽花破口大骂,骂许义尧做事缺德,一家人不得好死等等。许义尧觉得在社员面前丢尽颜面,就命人给张羽花灌屎灌尿……张羽花的老公跑来赶紧给许义尧说好话,希望许义尧高抬贵手,饶了张羽花这一次。许义尧才命人把张羽花放了。
按张羽花老公的意思,忍下这口气算了,不然大队领导将来总给你小鞋穿。可是,张羽花这次坚决不服气,她找到区领导,反映大队书记许义尧对她的迫害。区领导马上把这个情况反映到县里,县里立刻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下到张羽花所在大队,进行调查。调查结束以后,县里是以故意伤害罪对许义尧进行刑事拘留,然后上报了许义尧案件材料。
因为杨世富在德江县是著名的笔杆子,就吸收他参加到调查小组,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前后经过,他都一清二楚,而且上报材料的初稿是他动笔写的。杨世富说,没想到,这个普通的刑事案件上报到中央以后,竟然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重视,而且定性为两条道路斗争的一个典型事件!
我们四个人听了杨世富的介绍,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张羽花反对的不是包产到户,而是分田过程中的领导以权谋私。因此,说张羽花是反单干的女英雄,这不是有点牵强吗?
4、亲访张羽花
听了杨世富的介绍,我们四个人决定亲自下到张羽花所在的生产队,找张羽花面谈一次。在毛时代搞文艺创作,要求文艺工作者要下到基层,去和劳动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去体验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感情,去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否则就无法反映工农兵的思想感情。
由于我们四个是省里派来的文艺工作者,创作歌剧又是一项政治任务,所以县领导就派了一辆吉普车,把我们送到张羽花所在的生产队。在杨世富带领下,我们找到张羽花的住处。
当时贵州农村的农民住房,包括大队和小队干部,一般都是土墙,房顶盖茅草,低矮陈旧,走进屋内,光线很暗,许多人家还把猪养在屋里。所以,屋里不仅凌乱不堪,有的还气味难闻。城里人来到农民家,首先感到农民的生活条件太差,和城里人相比,有天壤之别。当时如果看到贵州农村农民的生活环境,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上千年前古代农村,再看看他们穿的衣服,他们用的餐具,从早到晚的辛苦劳作,心中就会感到非常难受。心想,共产党搞革命,说是解放劳苦大众,但建国以后这么多年,广大农村仍然贫穷落后,广大农民仍然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将近中午,我们看到张羽花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从地里回来吃午饭,张羽花夫妻是苗族,个子都不高,都穿着黑布长衫,头上裹着黑色头巾。他们夫妻的实际年龄也就三十出头,但看起来都像四五十岁的样子,显得很苍老。三个孩子穿得也很单薄。显然,张羽花一家人,都是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据杨世富讲,他们第一次来大队调查情况,还是春节前,正是寒冬腊月,当时三个孩子没有裤子穿,缩在屋里的床上,是省里来到调查组看到张羽花的三个孩子太可怜,回到贵阳以后,才找了几件小孩穿的旧衣裤寄来,张羽花的孩子才穿上裤子。
周毅、吴桐琪和我都是北京来的,我们和张羽花交谈,向她提了几个问题,由于我们讲普通话,张羽花听不明白。张宗孝是贵州人,也是苗寨长大,他把我们的问题翻译成张羽花能听懂的贵州方言,然后又把张羽花的回答翻译给我们听。杨世富虽然比我们三个北方人好些,但和张羽花夫妇交流,也感到吃力。
总之,张羽花的事迹完全如杨世富所说,她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对什么是两条道路的斗争,什么是社会主义道路,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可以说一点也不懂,问她是包产到户好?还是集体干好?她说只要干部不倒鬼,当然是包产到户好。她的回答虽然让我们失望,但她说得是心里话。
由于张羽花夫妻午饭后还要下地干活,我们只能简单做些交流。我们5个人加上司机,离开张羽花所在的村寨,赶回去吃午饭。
5 、 讨论歌剧创作
回到县委招待所,午休以后,我们就目前掌握的有关张羽花的情况,在招待所的住处进行了讨论。
周毅是导演,而且大家心中都公认他有领导能力,就推举他来主持小组会。他说,根据局领导指示,我们已经来到基层,基本了解到张羽花事迹的大概情况。大家研究一下,看下一步工作如何开展?
张宗孝聪明机敏,性格热情,他第一个发言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下一步是不是讨论歌剧创作问题?
周毅瞅瞅我和吴桐琪,吴桐琪双目看着我,示意让我讲。我也不客气,就说,张羽花的事迹我们基本掌握,但事情很明显,她并不是反对农村单干,而是反对农村干部弄虚作假,以权谋私。所以,把她的事迹作为题材写歌剧 ,肯定就要脱离现实的实际情况,进行虚构。
周毅把目光移向吴桐琪,吴桐琪说,重起炉灶,进行虚构,难度比较大。讲了这样两句,吴桐琪就不再讲什么。
周毅说,看来,现实生活提供给我们的题材,并不理想。我们下一步进入歌剧创作的构思阶段,只能多多依靠艺术虚构。如果需要什么生活素材,需要深入基层调研,我们再下去了解情况。目前,如何写好这部歌剧,对我们四个人来说,任务十分艰巨。好在建国以来有几部歌剧可以借鉴学习,如《白毛女》、《刘胡兰》、《洪湖赤卫队》、《红珊瑚》、《江姐》等等,大家都熟悉;另外,我们也要借鉴江青同志亲自搞出的八个样板戏的经验。
周毅还说,我们从现在起,四个人都要考虑剧本的创作问题,对情节、人物和场景进行构思设计。主题自然是表现农民坚持集体主义,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英雄事迹。现实生活中的张羽花,当然不能要求她具有多高觉悟;但在作品中,那就一定把她塑造成一个有觉悟的女社员。看大家是否同意?
我说,既然女主角是个普通社员,那么,她的觉悟从何而来?
张宗孝说,这好办——就写她是个共产党员,喜欢读书看报听广播,长期接受党的教育;或者就写她是农村的妇女主任,也可以写她是党支部副书记,而且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这样,她作为农村一个有觉悟的典型,自然就合情合理。
看来张宗孝的确头脑灵活,反应敏捷,我听了很受启发。我又问,那么作为反派人物的党支部书记,他为什么要主张包产到户,走资本主义道路?
张宗孝笑了——他说,这也好办,就写他是混入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根本不是真正的贫下中农。
周毅面带笑容瞅着我,意思似乎说,你是专门学习戏剧创作的,怎么连人家学音乐的都不如?不过,他为人宽厚,从不讲让人难堪的话。他只是说,关于艺术创作,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要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所以,不能拘泥于生活原型,要大胆进行虚构。我知道,他这是针对我而讲的,算是对我的提醒。
我对周毅说,你在毕业前的一年实习里,曾经下到剧团参加过拍戏,文革初期你在歌舞团排过芭蕾舞剧《白毛女》,应该说是有一些实践经验。对于我来说,毕业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参加集体艺术创作。
我过去学的那一套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即认为一切文学艺术作品都应该坚持按生活的本来面貌来反映生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江青主持制定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纪要里,已经把这个原则批判为修正主义文艺路线。所以,这次参加这个创作小组,对我来说,应该是个学习机会。
吴桐琪一言不发,内心想什么,无法揣测。
张宗孝说,我们都是在周扬文艺黑线统治时期学的艺术,经过文化大革命,只要我们思想认识上注意不断清除文艺黑线的流毒,我们就会创作出类似江青搞的样板戏那样的作品。所以——他双眼注视着我说——你应该树立信心,鼓足干劲,不要有畏难情绪。你看吴桐琪,已经开始写歌词,说着,他拿出一张纸,给大家念了以下几句:“秋风阵阵松涛响,喜看稻谷满地黄。集体经济大发展,农民心中喜洋洋。”念完问我们,怎么样?
周毅很高兴,说不错不错,很有诗意。
显然,对目前的歌剧创作,从题材内容,到具体情节和人物设计,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而周毅、张宗孝的热情和信心,吴桐琪的具体行动,说明他们三个人都已经进入创作状态。
晚上入睡前,我不免想到,我在五七干校听了创作室主任魏然的那番话(见《乱世高人魏然》一文),已经对艺术创作失去兴趣,在五七干校进行工作分配时,之所以选择当教师,而不去文艺团体搞创作,是已经认识到在中国搞艺术创作的艰难,而且还充满风险。这么多年,凡是从事戏剧创作的人,面临的都类似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犯人垒墙的那种遭遇。所以,这次临时抽来搞歌剧创作,想到文革初期江青在《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中对建国以来文艺工作的全盘否定,想到现实主义文艺创作美学对我的深刻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创作信心和创作热情,如何产生?也就是说,我适合参加这次的集体创作吗?
老哥加油,我们看过的都很喜欢,期待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