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之蝉
”西路蟬聲唱 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 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 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谁为表余心？！“一千三百年前，骆宾王含冤入狱，写下如此流传千古的名诗；如今我身逢其遇，实录亲经，以为后车之鉴。
对烟的第一印象始于我刚到黑郡的第一天。自录入处到我所在的囚区要乘电梯和穿过一条长走廊。夹着条破烂的床垫，手拿着纸杯和手纸，我跟在个狱 卒后面，木然蹒跚而行。随着狱卒一声声嘶力竭的吆喝：＂开门！＂，三寸厚的铁滑门轰然洞开，我，被称为＂一条鲜鱼＂的新押囚人，走进了这个对绝大多数正常 人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美国司法羁押系统，具体而言：美国E州黑郡关押候审中心第二囚区，又名＂保护性看管区＂，即为人所共知的性犯罪囚区。实际上，此 监区除了关押被性罪指控的囚人外，还关押整个看守所中的高危囚犯：毒品贩子，杀人犯，纵火犯，和其他麻烦制造者。在实际监管上，狱方对这个监区的警戒和监 控比其他区域要严格得多。当然这些情况我是后来才得知的。当是时，身着大出我身材4，5个号码的橘红色囚服，我迈入这厚厚的监区铁门，迎面而来的是于冉冉 青烟中十几个晃动的橘红身影，以及各种颜色的好奇的眼睛。＂244。＂这是狱卒嚷道。这是我囚室的的号码。5秒钟后，沉重的铁滑门轰然关闭，响动之大、给 我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扇铁门是气密性的，从此将我与门外自由的空气隔绝。茫茫然穿过那些影子的橘红，感受着落在我身上目光的沉重，我推开＂244＂的 门---又一扇厚实的铁门，我踏入的就是我此后6个月的＂家＂。整个监区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不是臭味，但也绝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实际上是多种气味的 混合体：汗味，油味，霉味，食物味，人体排泄物味，和凌驾于所有气味之上的烟味。这种烟味并不是那种自由文明世界里或有或无的经过过滤嘴过滤，自先生女士 口中优雅吐出的香烟气味，而是烟叶那种无孔不入，深入体肤的原始强烈气味：上一次我闻到这种烟味还是我童年时在中国农村的土炕上。不久我就知道了这烟味的 来源：被美国监狱系统150万广大服刑人员和200万在押候审囚人们所熟悉的TOPS牌烟丝。
第一次坐在囚室里的铁凳上，木然的我还沉浸在被捕和审讯所造成的精神与脑力休克中。
＂你吸烟吗？＂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惊醒了我。一支白色烟卷递到眼前，接着是一张微笑的脸：他就是我的室友，后来成为最好的朋友---渔夫。
＂不...是，我吸烟。＂略一犹豫后，我的手机械般地接过了烟卷。这是一支较平常香烟为短的烟卷。
＂手卷烟，我来给你点。＂渔夫变魔术般摸出一只火柴：美国街头最常见最便宜的那种纸质火柴，然后，出乎我意料地小心翼翼地将这只火柴从根部沿中线分成两 片，每一片顶头上则有一半红红的火柴头：如此一来一只火柴就变成了两只！渔夫注意到我对火柴的关注，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笑，随手又摸出个火柴盒，＂嚓＂ 地一声打着了那半片儿火柴。我忙凑了过去，点燃了手中的烟卷，没有丝毫的犹豫，深深吸了一口，登时一股灼热的气流涌进了我的胸中，使我感觉肺中象有干草被 点燃！强忍着没有咳出声来，紧接着昏眩如一块黑布从头盖下，使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几秒钟过后，全身神奇地放松，那因遭逮捕、恐吓而几乎绷断的心弦也松弛了 下来，胡思乱想的脑海也似平息了波涛，留下一个空茫而无为无力的飘渺：从那时刻起我知道，我需要这种手卷烟。
手卷烟比常人所吸的过滤嘴烟要强劲十 倍，宛如汽车中悍马与丰田花冠之比，又如铜钟大吕与小桥流水之比。沉浸了许久在这种放松中，眼睛也不自觉地闭了许久，终于睁了开来，慢慢地分辨出透过青烟 的微笑的脸：那是渔夫，我的狱友。转眼看我手中的烟卷，已然消失了一半，我于是急忙歉疚地讪笑：＂抱歉，一时失神沉浸其中，不过，这真是好东西。＂说话间 急忙将剩下的半只烟卷递还过去。渔夫大方地挥手笑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烟接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口烟在他的身体中停留了很久很久，然后好像只有少数几 缕轻薄的青烟从他的鼻孔中逃逸了出来---我知道这是老烟枪的标志；他然后将这只烟的＂残枝＂递了过来...就这样，在我入狱的第一天，通过我的狱友，好 兄弟渔夫，我和手卷烟结下了不解之缘。
随着羁押日久，我发现烟是狱中囚人每日监禁生活的渡船：载着这些百无聊赖, 愁肠千转的人们从一个时间点摆渡到另一个时间点。时间在冉冉点燃, 似明似灭的香烟中能过得快一些,眼看着时间无谓逝去，如油田中废弃天然气滚滚燃烧，囚人仅能于喷喷吐吐中轻松一点, 少一分痛苦。我本不是烟鬼, 入狱前偶尔吸烟, 正如美国人所谓的 social smoker, 即社交吸烟者。但自从身处这肮脏与黑暗的默郡监狱中, 身蒙奇冤与大辱, 在六百个痛彻心肺的白日与黑夜中, 耳闻着囚笼外的谩骂与嘈杂, 眼望着暴力与角斗， 手中我自卷的香烟就仿佛成了我心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也真正成为一种与我同呼吸共患难的朋友了。有一点必须承认, 这种香烟劲头极大, 很容易上瘾，很多人一天要抽掉一包烟丝，而一包烟丝可以最少卷40支手卷烟。 我最多时候一日一夜抽掉30支烟，几乎是一整包烟丝！ 当时感到肺在灼烧, 头在膨胀, 但心痛确实减弱了! 在这人间的地狱中，又谁知于这青白的烟雾里，多少美梦, 多少幸福, 多少天真可爱的孩子, 多少温馨婉约的爱侣, 多少人间的享受与渴望, 冉冉升腾而出, 隐约中只见监狱的高墙和冰冷的铁窗, 在尼古丁带来的旋晕与麻木中，痛苦与心酸均减弱而似乎遥远, 如梦如幻, 现实也变得模糊与不真….. 这就是尼古丁的效力，但这痲木的感觉很快就会消失, 于是赶紧再深深地吸上一口, 让这麻醉的感觉赶快回来…于是乎一支接一支，随便一个人都会变成了十足的烟鬼。
第一个教我卷烟的是我的兄弟渔夫, 其他还有CHOOCH和TB。他们卷烟各有各的风格。渔夫卷的烟粗大, 往往裹满了烟丝---但因为穷困，多数情况下是用＂再生烟丝＂，即从别人丢弃的烟蒂中剥出烟丝，故而烟丝中颜色黑的烧了一半的多, 黄的没烧过居少， 这样的烟卷点燃后, 抽在嘴里肺中劲头强大, 感觉宛如雪茄。CHOOCH 的手卷烟大小居中, 而TB的烟卷细小。总体上手卷烟看似容易, 但操作起来颇费时日,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方才真正掌握。我的手卷烟总体上偏向细小, 这样一来能节省烟丝, 二来能让我少吸入一些烟雾. 我的烟卷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呈纺锤形, 即中间粗两头细，内行一看就知道是新手卷的。
在本囚区内卷烟卷得最好的是”蓝烟”：好到乍一看你会觉得他卷 的烟是街面上卖的香烟, 只是没有过滤嘴。 相对他的技术而言, 我的卷烟则显稚嫩, 但对于我这个从未卷过烟, 也从未接触过大麻烟卷的人来说, 在群众的眼中已经是够好的了. 具体卷烟细节如下: 每一包”顶日牌”烟丝在包装中同时包括一本36张卷烟纸, 卷烟纸大小为7和4CM2, 在一端有一条胶水带, 这样一张卷烟纸拿在手中, 沿纸的长端折起1/3，然后在纸的两側短端向内略折, 这样折成一个小纸船, 然后倒入烟丝, 烟丝的量是要掌握的, 既不能太多, 也不能太少。然后用两大拇指按在朝里的卷烟纸上, 两食指按在朝外的卷烟纸上, 这样隔着纸烟丝就处于食指与大拇指之间, 接着以食指为轴, 大拇指上下转动, 使食指与大拇指间的烟丝形成一个可感觉的烟丝柱。这样再以拇指推动卷烟纸, 以卷烟纸裹住烟丝柱, 加力捻动, 就形成一支烟卷, 再以舌舔悬外一端的胶水带，以食指和拇指转动略加压力, 一只成品手卷烟就成功了。 搁置一分钟, 待胶水风干, 就可以吸了。一般整个过程只需要30秒, 可花了我整整一个月来练习。
烟卷一般都是白色的, 因为卷烟纸是白色的. 但在莫郡看守所会看到蓝色的烟卷。为什么？抽这种烟卷的一般是穷人, 因为没钱买烟丝, 他们往往收集烟蒂, 从烟蒂中再收集烟丝, 光这样还不行, 还需要有卷烟纸。卷烟纸小本两端的隔页为蓝色, 一般人用光卷烟纸后会随手将这些隔页丢掉,因为它们不适于卷烟。但这些捡烟蒂的先生们则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用这别人不要的蓝色纸来卷烟抽。这种纸点燃后会 发出一种怪味, 但吸者照吸不误。此种蓝色的烟卷恐怕只有在美国监狱中才有, 堪称一景。
抽了几个月，大概毁损了几亿个肺细胞，狱方突然决定全面 禁烟，理由不是关心囚人的健康，而是防止火灾！限期两个星期用光所有烟丝，烟卷与火柴，逾期全作违禁物收缴，违者禁闭伺候。于是乎人人争先吸烟，颇有过把 瘾就死的劲头。末日狂抽，时光湍逝，禁烟大限须臾则至，狱方真是说到做到，一场半夜搜查，光火柴就从我所在监区搜去了一箩筐！从此不闻烟味矣。但能者自 能，烟卷在狱中＂黑市＂上价格陡升十倍，一根二十美元，不再是你我常人能享用矣。烟虽没有了，但烟瘾还在，对尼古丁的麻醉作用的需求也在，这样在禁烟后的 几个星期里囚人们的脾气都见长，暴力冲突不断，在狱方强力弹压下才渐渐消弭。但天才的囚人们对香烟＂替代品＂的追求却从未停止，首先就是＂蔬菜＂烟。前文 曾提及，每天几乎都有的罐头菜叶非常难吃，总是被囚人们＂原封退回＂， 直到某天某位囚人心生灵感，将菜叶铺开晾干，用偷藏起来的卷烟纸卷成＂烟＂卷：绿色蔬菜＂烟卷＂应运而生。这种东西听着好听，看着好看，但点起来，闻起 来，抽起来真不是味儿！吸一口就会呕吐，但＂穷凶极恶＂的囚人们乐此不疲，整个监区弥漫着这令人窒息的＂毒气＂，加上人体的体臭，汗臭，囚室的霉臭，马桶 排泄物的异味，地狱的味道可能也不过如此。
我还要具体说说这个蔬菜烟卷。据我观察与统计，看守所中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囚人是有罪的，故而 可以说我周围绝大多数的人是有有胆量和机会违犯了法律的。这些人凑在一起还是会弄出事来的。果然禁烟时期这些家伙们想出了个馊主意。在一周两次被大家深恶 痛绝的＂豆子套餐＂中有道永远不变的＂绿菜＂：实际上是罐头装的芥菜叶子，煮得稀烂，棕绿色，酸臭味儿，绝大多数的人动都不愿意动，总是原封退回。自烟草 被禁之后，囚人的注意力就转到了这芥菜叶子上了。首先由那些坐过牢的囚人提议，再有老烟鬼们附议，于是大家就分头干了起来。道理很简单：将菜叶晾干，然后 权当烟草卷进卷烟纸，结果就是看守所里偶尔一见的绿烟卷。但真正动起手来，大家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些菜叶似乎永远不会干，一天一夜平摊在床下，还是不 干。这里要强调一下，在狱中时间很重要，因为囚人不仅要提防狱卒的每小时例行巡查，还要提防隔三差五的小搜查和大搜查，因为这种晾菜叶作烟抽的事情可被指 控为＂拥有违禁物品＂的罪名，逮着是要关72小时禁闭的。于是我给他们出了个主意：将菜叶平摊在手纸之间，然后将这长条的手纸用铅笔固定于室内仅有的通风 孔上，这样菜叶很快就被吹干了。大家试过后发现果然可行，但成品可用的干菜叶仍需一天来风干。最迫不及待的是黑八，抓起一把灰绿色的菜叶放到鼻子 下，深深地一嗅，黑脸庞登时笑开了花：＂博士，好东西！＂说话间已抓起一张卷烟纸，撮摸着卷起了我生平所见第一只芥菜烟卷。TB激动得全身发抖，张开的嘴 唇间露出一口卡卡作响的白牙：＂看着真像只大麻烟卷！＂他喃喃地说，手中不知从何处摸出只火柴，＂嚓＂地一声点燃了，此时黑八还正在用舌头舔卷烟纸上的胶 水带：最后一道程序。＂点上，点上！＂TB已经迫不可待地催着，手中的火柴已经燃烧过半。这时黑八终于将烟卷凑了过来，几双眼紧盯着看那绿色的烟卷被点 燃。黑八毫不迟疑地将烟卷凑到嘴上，眼睛微闭，深深地吸了一口，半晌才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来。顷刻之间，一股诡异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囚室，好似烧着了不该烧 着的东西，如皮毛燃烧的味道，真是难闻。再看黑八，他老先生倒是神情怡然，像是在享受什么好东西。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也许只是我不适应，芥菜叶真可当烟 叶吸？黑八看到我的神情，随手将这只宝贵的绿烟卷儿塞给了我，正如他一贯的对我大方：＂博士，来享受享受！＂我接了过来，不暇多想就深吸了一口...而就 这一口使我顿然领悟了为什么在这万千种植物中，只有烟草等几种有数的物种可以被人点燃来吸，为什么烟草被现代人们推崇，因为...因为其它的草叶菜叶们点 起来的味道太难闻了！芥菜烟卷儿那极苦涩，极油腻和极呛人的烟味使我感觉象吸了一口汽车尾气，马上有作呕的感觉，脸上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泪水充盈了眼 睛，朦胧中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自己嘴中逃逸出来的青烟，鼻子，口，舌，甚至胃肠都在消极地体味与抵抗这怪异的味道。挣扎着平静下来，转睛再看黑八，只见他一 如既往地端坐在他的下铺上，手持那绿＂毒＂烟，津津有味，大口大口地吸着，室内顿时充满了这青白的烟雾，散发着这独特的诡异怪味，而TB则激动得浑身发 抖，迫切地等待他的turn来吸...奇异的景象，奇异的味道，至今使我记忆犹新。就是这样常人不齿的事情在狱中孤苦的日子里分明地突出了来，带给我们这 些曾被世界遗忘被世界谴责的囚人们常人无法理解的感受与在意。
谢谢您的鼓励，您说的故事也发人深省。人生多乖，美国法律又多如牛毛，真是让人长念自求多福了。这是我原创回忆录＂西路之蝉---在美国坐牢的日子＂的一些章节，到底发生了什么，请君静待，我会一一道来。只愿用弗尼切的名言轻轻说：＂善良的人们，可要警惕呀！＂。谢谢。
也祝福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记得上大学时，一个美国外教问全班同学，谁做过牢？当时大家都说NO，这位外教接茬儿说，NOT YET。他说的很对，我们没有坐牢，仅仅是 NOT YET，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谢谢仙姑鼓励，小可拙笔让您见笑了。
谢谢您的鼓励，我会陆续发送其他章节。
兄弟，您也了不起！！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