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向我介绍“江城”(River City)时说这是美国人写的中国游记。这让我好奇,因为
我读过不少中国人写的美国游记,却少见美国人写的中国游记。但等把书读完,才
发现这书其实和游记关无太大的关联,因为作者来中国的初衷并不是做一次短暂
的旅行。
一九九六年,刚念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英文系和在英国牛津大学取得了英国文学
硕士的彼得. 海斯勒 (Peter Hessler), 参加美国的"和平工作团"来到了长江边的
山城涪陵担任师范学校的英文老师。做为半个世纪来,没有在当地出现过的美国人,
他把远离家人朋友的涪陵当成了自己的家,在那里生活了两年。而“江城”一书就
是对他两年里生活点滴的记录。
虽然书中没有深奥艰涩的辞汇,但对我而言,“江城”带给我一次艰难的阅读。书
中的震撼源于他笔下勾勒出的那面镜子,让我照见从前的自己。因为我曾经和他一
样飘洋过海,在大洋两岸都生活过,并以游离在外的身份,经历了从局外走向局内
漫长的演变过程。不同的是,他从美国去了中国,而我从中国去美国。
生活在异地他乡,明面上只是对语言,和地理,时差的跨越。但其背后不足与外人
道的暗流汹涌,向万里外的家人报喜不报忧后被封存了的记忆,做为一个外乡人,
处境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尴尬和微妙,都被海斯勒用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准
确精道的描述,捕捉定格在纸上。
书中引发的理性思考,和对记忆的印证,使得我的阅读异常缓慢。作者以罕见的真
诚,开启一场和中美两地读者之间的心灵对话。他让我清楚意识到,不管我们之间
样貌观点身份和文化的不同,但我们之间做为有七情六欲的人而将永远存在的共同
点。 一如作者在书里所说,“伟大文学作品的部分力量,来自于它的世界性和它的
普世价值:一个四川农民的女儿能读到贝奥武夫,将之与她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
一班的中国学生能够倾听莎士比亚的诗歌,而看到一个无瑕的汉朝美人。”
如果说"当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那么当一个外国人想弄明白他才居住了两年的
异乡,估计会发笑的就不光是上帝了。而那个“笑”背后蕴藏的丰富信息又是什么
呢? 是温和的礼貌,是不屑一顾的嘲讽, 还是对陌生引发的恐惧和防备?
不需要别人的眼神或言语的提醒,忠实的镜子每天都会告诫自己,“你和别人长得
不一样。在这里,你不过是一个外人。” 怀着尊重和敬畏,开始在不知所措中面对
着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在小心翼翼的接触中试探彼此之间的界限。
异乡人被从熟悉的土壤里连根拔起后,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环境,亲朋好友在一夜
间消失不见。出娘胎起被人叫惯了的姓名改了,用来和人沟通,传递思想的文字突
然失效了。连秉承了多年最基本的是非观念礼仪举止,都一再受到周围的置疑和挑
战。什么是当地人意识中不言而喻的规范和禁忌? 作为一个外乡人,错过了多少历
史新闻事件,教育娱乐文化? 该怎么做才能将彼此之间格格不入的鸿沟填平?
在陌生的环境中,能否找到自己的位置,再次被社会接纳,取决于是否能重新完成
对自身的塑造。而这其中的困难,相对于初生的婴儿要成长进入到成人世界的难度,
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刚从美国来到涪陵的海斯勒,被噪音,尘土,方言,蜂拥的人群包围。大街上持续
的喧闹,江面上的汽笛声,让他在一年半的时间内觉得无所适从。对于这个陌生城
市的害怕,烦扰,和众多无法沟通理解的纷纭乱象,如汹涌的潮汐向海斯勒袭来。
幸运的是,海斯勒在师范大学里遇到了一班友善可爱的学生。凭借对文学共同的爱
好,他们成为了彼此的良师益友。海斯勒在向学生讲述马克吐温,杰克伦敦的同时,
认真倾听学生的声音,阅读他们为课堂所写的日志,努力了解他们和他们的祖辈们
在涪陵的生活。遥远的外国文学被溶入到日常熟悉的背景中,老师向学生解释莎士
比亚的诗句,学生用带了川音的英文排演了一场富有中国特色的哈姆雷特。
双方互通有无的交流,使得他们学会从外人的眼里去重新发现自己。不同的背景文
化融合之后赋予了一切全新的意义:再没有乏味的诗歌,没有演滥的戏剧。不再是
熟视无睹的隔膜,不光是固定的单向思维。
海斯勒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 - 何伟。 他开始向当地的老师学习中文。他和当地人
一样走街串巷,坐在街边的小摊上喝茶,用他有限的中文与陌生人聊天,一放假就
背起行囊在周边的大山里探险。按他自己的话说,“我跑这么远到这儿不是为了做
外国人的。。。这城市里有许多有待探索,发现。我经常望过乌江,望向涪陵迷宫
般的街道和石级,猜想藏于江城中的种种神秘。我想要了解这一切。我渴望弄明白
这城市如何运作,它的人们如何思考。”
何伟像个的孩童一样,用其旺盛的好奇心和热情,去努力探索周围的世界。他不满
足于只做个文学老师,他尝试通过学生质朴的文字,去走近他们的生活,和他们建
立起尊重和友谊。
他让学生写他们的家庭。几乎所有的卷子都是那么写: 母亲的生活不很如意,她必
须艰苦工作以维持生计。她在寒冷的日子里出去割草喂猪,从很远的地方运煤来取
暖;她一直为我们缝衣做饭,她为她的家庭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对于学生这样的文章,做为老师的何伟在日记里写道,“我没办法打分,甚至在卷
子角落里作一个收到的记号也不行。它们中没有什么是我能碰的,而其中一些我甚
至不忍去读,因为它们都太心酸。我无法因学生们的任何想法而对他们作出评价。
他们的生活背景和我来涪陵前的人生经验太过遥远。那段饱含忧患的过去如空气般
围绕着他们,而这一点很容易被忽视。”
对于别人生命中的苦难,他给予宽容的理解。 对于自己做局外人的困境,他不乏自
信的调侃。“鬼佬来了。 ”他这么向身边的人自嘲。他开始接受他做为人群中异类,
必将承担孤独的事实。对于当地人的好奇和围观,他也开始坦然处之,就像他不再
为当地的噪音与污染而烦恼一样。
两年后的春季,即将离开涪陵的何伟,看见他学生眼里的湿润,听到江面上传来的
汽笛声,突然生出了伤感。在过去的两年间,从海斯勒到何伟的蜕变,从最初因为
陌生带来的不安,直到后来克服了语言和文化的障碍,开始融入并享受当地的生活,
虽然这中间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耐心,却也使他的人生经历变得更为丰盛和圆满。
有时做为旁观者,有时做为当事人,在涪陵两年里亲疏结合的生活,即让海斯勒感
觉轻松,又察觉出其中的局限。
海斯勒回国后,出于对在中国这段生活的想念,他日以继夜地写下了“江城”。而
此书以它翔实的记录,客观的评论,真诚的态度,被《英国文学评论》赞誉说:
“如果只读一本关于中国的书,你应该选择这本。” 而海斯勒本人亦被《华尔街
日报》称为“关注现代中国的最具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