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咕噜怪胎
置身于人多拥挤处,最大的不便,在于没有隐私。十几个人共用的会议室,连打个
喷嚏都不太好意思,更别提交头接耳的说话了。
多亏了现代科技,公司员工之间可以用Instant Messenger 交流。十指飞快地在键
盘上跳动,表情淡然地注视着电脑,思绪在你一行我一句地来回之间暗涌。会议室
一片安静中,只听咳咳两声,X突然将口中的咖啡,气势如虹地喷向他面前的电脑屏
幕。
一屋子人全被惊动了,忙乱中先后递上纸巾的就有三四个。X好像被呛到了,用纸巾
捂着嘴,咳嗽不止地走出了会议室。只有我知道,这一幕其实是我造成的。
不过事情的由头,还出在B身上。自从俄国人D离开之后,公司派来顶替D的就是B。
刚来没几天,大家就发现,B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B站着的时候,通常佝偻着腰。坐在椅子上,B总拿一只胳膊撑着脑袋,身体像侧卧
在美人榻上一样地倾斜。和人打招呼,他会鬼神不知地挨近你身后,然后猛一把摇
动你的椅子,惊得你一回头,眼前会出现一张歪曲到满是皱纹的脸。最让人琢磨不
透的是他的眼神,阴晴不定中交错着凶残与和善,傲慢与谦卑,彼此矛盾的情绪。
这种奇怪的眼神,配着他暗黄稀疏的头发,总让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天,我和X正在一间空置的办公室里商谈下一步该怎么和客人接洽,门窗在接近地
面一米处的透明玻璃后面突然贴上了一张人脸。此人手脚并用像只蜘蛛一样匍匐在
地面上,从窗外向里张望。吓得我往后连退了几步。雷鸣电闪间,我想起了"魔戒"中
人称胆小鬼和肮脏鬼的咕噜(Gollum)。
咕噜多年生活在地底,因为受了魔戒的负面影响,心理变得扭曲怪异,眼神就是这
么半黄半青地闪烁不定。而在电影里让人印像最深的就是咕噜管魔戒叫"my precious"的
贪婪模样。
当我看见B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我往X的留言板里,写了"my precious"二字,以X的
联想功能,口中的咖啡一不小心就统统被喷了出去。
对B持相同看法的,也不止我和X两个。坐在B旁边的男士抱怨B有体臭,另有女士请
求我们下次再也别让她和B同坐一部车了。B的那辆老爷车,车里的脏乱不说,门把
手,只轻轻一拉就整个掉下来了。再换到后门上车,一拉,另一只门把手又掉下来。
吓得女子呆在当地不敢动,像是遇见恐怖片里的场景。
平时除了工作,几乎很少有人和B说过话。倒是我在午休的时候,主动和B打了几次
招呼。发现他是几天前才刚刚应召到我们公司的。而且是为了这个项目,答应从北
方搬来这个小城定居。他刚搬进去的公寓,里面甚至连一套像样的桌椅也没有。
"现在忙成这样,怎么可能有机会去shopping. 反正家里就我一个。我已经和老板说
好,周末我可以到会议室来上班,这样也可以坐得舒服些。"
为了赶进度,A这两天正号召我们周末时间要为项目加班。大家正扮着鸵鸟没人接碴,
没想到那么快就冒出了一个自愿者。
"那你来公司以前,还在哪里做过?"
"我在Walmart, Sears做过。还当过兵。"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你以前当过兵呢,都去过哪里?"
"沙漠风暴,你总听说过吧? 我当时也参与了。"
"是九一年海湾战争帮科威特复国那次吧? 你当时在做什么,快说说。"
"我在炮兵团,开着60吨重的M1 坦克,天,那感觉实在太美妙了。人在十八二十岁
的时候,哪知道什么叫害怕呀,总认为自己是死不了的。天底下没什么比去前线更
刺激的事了。几十架坦克轰鸣着横扫过沙漠,感觉可以征服一切。我对你说,战争
的威力不在杀人,而是一种恐吓和震慑的力量,那种至高无上,可以操纵人生死的
权力。我们的坦克一到,都还没怎么用,伊拉克人就稀里哗拉投降了。当地人有一习
惯,投降的时候必须全裸。大概是怕暗藏武器弹药什么的。就看见几百个大男人在
那边忙不及地脱衣服,然后就一拨一拨高举着双手往我们这边跑。只见那黑不溜秋
脱光光的人,成百上千地往你一起冲过来,那阵势。。。要是女的还好说,都大老
爷们,谁受得了。我端着一挺重机枪大喊,别过来,别再过来了。别靠近我。不然
我要开枪了。。。"
当我事后把B的战争故事转述给山和X听的时候,他俩都是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
X认为B喜欢夸夸其谈,而且B说话声音就像猫爪子在黑板上抓挠。山说,"他是不是
好战士,我不知道。但他这两天交上来的报告可实在不敢恭维。明明十个字可以说
明白的事,他用了三五百个字,还在那里兜兜转转,连个观点也没陈述清楚。当初
如果继续留在兵营里,可能对他会是更好的去处。"
到了二月初,天气没有回暖,反而是一天冷过一天。B的感冒咳嗽也一天比一天严重
起来。
如果B说话的声音像猫爪子挠,那他咳嗽的声音可就像猫喉咙被一团毛球堵住,想咳
又咳不出来,挖心掏肺的呕吐声。
X和B坐在桌子的正对过。只要B一咳嗽,X就站起来四下里喷空气清新剂。台面上大
瓶装的杀菌消毒液,快被X用光了。X把消毒液不光用在自己的手上,附近的桌面上,
还有正对着B的电脑背面,都被X一遍又一遍仔细地反复擦拭。
在X一连几天夸张的暗示下,B终于搬到会议室外边的一张空桌子去上班了。接下来
的几周,我们很少有机会和B打照面。甚至连一周一次的集体晚餐,也"忘"了招呼B和
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