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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寻桂殿》—滇池船娘

(2021-01-21 02:46:07) 下一个

滇池船娘

冬天,白鱼口疗养院的院长王珊珊很少看滇池,一看到那被严重污染的混浊的墨绿色的湖水,她就心痛不已。她常常想,不知逸秋姐的朋友们都到哪里去了。

当年滇池还是青山绿水之时,每逢暮春时节,她总爱躺在那座面向滇池的大阳台上的藤椅里,泡一杯普洱茶,眯着眼睛眺望滇池。远处隐约可见挂着白帆的小舟,像羽毛似地在湖面上飘来飘去,船上有戴着草帽的青年,也有身穿青衣红裤、拖着长辫子的船娘。他们虽然小到妍媸不辨,但远远浮在映出蓝天的湖面上,仍然会勾起人的无限幻想。她想,那些船娘中总有逸秋姐,要不也是她的朋友们。

十多年倏忽而过,王珊珊细瘦的身材发了福,尖尖的下巴变成了双下巴。不变的只有那柔和平静的眼神。她成为院长后,偶而还会忙中偷闲,来这座面向滇池的大阳台上休息一下,放松放松自己。这时幻想就像无根的浮云朝她飘来,千里外花木扶疏的瘦西湖旁,一丛红蓼花后,隐隐露出一个黑色的发髻。

“逸秋姐。”她轻轻喊了一声。

一个身穿白色布衫,黑色绸裤的瘦西湖船娘从红蓼花后面撑出一叶小舟,笑着朝她不停地挥手……。

尽管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但一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王珊珊还是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那是个冬天的晚上,珊珊在值班室里为丈夫织毛衣,突然接到丈夫朋友的电话,说她丈夫出了车祸,正送到昆华医院抢救。珊珊忙请了假,不顾一切地跑出疗养院。

才跑到公路边,就被一伙恶棍拦住了去路,那伙人冲上来,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到停在滇池边的一条大船上,将船驶进滇池。

一个男子气急败坏地喝道:“你将钱箱藏哪里去了?今天你不说出来,我们就要把你砍成八块,扔到滇池里喂鱼去!”

“什么钱箱?”珊珊莫名其妙。

“你丈夫交给你保管的钱箱!你到底藏在哪儿?”

“你们找错人了,我丈夫穷得连吃碗面的钱都是我给的,哪有什么钱箱?”珊珊说。

“别演戏了!偷了我们几千万,还他妈的假惺惺哭穷!说出来!”

“打死她!打死这个臭女人!”

两个恶棍从背后死死抓住珊珊的双臂,几个男子一拥而上,拳脚如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无法躲闪,只能以单薄的身躯承受拳脚的猛击,她尖声惨叫,嘴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几乎昏了过去。

一个男子扬手止住了打手们,对着她的脸扬起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威胁道:“你不说,今天就将你的脸划成条条,让你以后见不得人!”

恐惧撄住了珊珊,尽管她长相平平,也怕破相。

她头皮发麻,看着那把刀:“我将钱箱藏在床底下了。”

“胡说!到这份儿上你这臭娘们还想骗人!究竟藏哪里?”那男子怪叫着,用刀斜斜地从她脸上划过。珊珊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冷汗混合着鲜血流了下来。

“说不说?不说再划一刀!”那男子咬牙切齿地说。

“停一下!来人了!”从后面抓住珊珊的男人立即用一个化肥袋套住了珊珊的头,随即将她按倒在船板上。

珊珊听见一个女子清脆的喝斥:“你们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了!竟敢私设公堂,毒打一个弱女子!”

“快!开过去!撞翻她的船!”

砰的一声,珊珊只觉得大船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那个臭船娘跳水逃走了!”

“别管她!这里离岸足有上百里。她能逃到哪里去?”

“你说不说!不说今天活活打死你!”那伙人又恢复审问。几双皮鞋踢在她身上,她痛得在地上打滚,恨不得立即死去。

有人把套在她头上的化肥袋扯去,一双大手扼住她的脖子:

“你说不说?不说就掐死你!”

“我说,我说,钱箱……钱箱藏在天花板上。”

“天花板上我们早就搜过了!你究竟是要钱还是要命?”

珊珊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眼睛里冒出了一朵朵金花。

“啊!——”她听见众人的长声惊叫。船猛地翻了,珊珊落进水中,在冷得刺骨的湖水里两手乱抓。她最后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便沉了下去,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在下面将她托了起来……。

珊珊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收拾得十分洁净雅致的船舱里,床前有个梳妆柜。珊珊一骨碌爬起来,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却不见脸上有什么伤疤,几乎要怀疑是做了场噩梦。推开小窗子,外面红日东升,滇池上金光万点,她走出船舱,看见常常在滇池上摆渡的逸秋姐正在船头煮早点,逸秋姐高高胖胖,一脸麻子。

“昨夜绑架你的那群人已经被警察抓走了,你安心养伤吧。”珊珊才知道昨夜救了自己的船娘就是逸秋姐。

珊珊后来毅然决然地和丈夫离了婚,那个无耻男人不但背着她买了豪华住宅,还伙同两个情妇带着他们贩毒集团的巨款一跑了之,却将黑锅栽在珊珊头上。

从那以后,珊珊和逸秋姐成了好朋友。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珊珊又找到了新的男朋友。但她从未见过逸秋姐远在东北的丈夫回来探望过她。每次珊珊问起她丈夫来,逸秋姐总是皱着眉说:“他很忙,没时间来看我。”

“现在交通很方便,他来不了,你可以去看他啊!如果你没钱,机票我包了。”

但逸秋还是愁眉不展地摇头。

珊珊想,逸秋姐的丈夫可能是个被打入大牢的政治犯。

一天早上,珊珊正用轮椅推着老人在花园里散步,逸秋打电话来:“珊珊,你能不能中午请假出来一下?我请你到‘高原明珠’吃饭,我今天下午就要离开滇池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珊珊惊了一跳:“逸秋姐,你要到哪里去?”她想不到逸秋姐会走得那么匆忙。

“十二点我在高原明珠的贵宾楼上等你,见面又谈。”

高原明珠的贵宾楼是幢依山而筑的傣式小木楼,推开木窗就可以看见浩瀚无边的滇池。

身穿浅红色小袄、白色筒裙的礼仪小姐带着珊珊上了贵宾楼。一间屋里出来一个穿白色背心长裙的女子,她身材窈窕,瓜子脸,高鼻梁,杏仁眼,皮肤雪白。珊珊正错愕间,那女子却迎上来笑着和她打招呼。珊珊定睛一看,那女子虽然长相和身材都完全不同,但那眼神、笑靥和盘在脑后的头发却仍然是逸秋姐的。

珊珊惊喜地说:“逸秋姐,真想不到你的易容术会这么高!”

逸秋姐招待她坐下,为她斟上香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改扮成个丑女,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的纠缠可就没完没了了。”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了,“鲜炸奶油”、“香菇炒栗子”、“八宝豆腐”等佳肴陆续端了上来。

“逸秋姐,你是不是要去东北和丈夫团圆?”珊珊问。

逸秋忍着泪水说:“我要到最南边的南极冰海里去了。”

“南极冰海?”珊珊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是说南极冰海?为什么?”

“我告诉你,你别吃惊,其实我并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珊珊惊呆了。

“是的,我是水族中的一类,原来家住在洞庭湖。我们的生命比人类长许多。我们的社会体系也是亘古未变的,还是国王掌权。

几十年前,东海龙王宫中选嫔妃。我被多舌的人称道,龙王选中了我。但我和未婚夫已经有誓约在先,我坚决不从。龙王大怒,将我放逐到南面的滇池当船娘,将我未婚夫放逐到了北面的漠河当船夫。几十年过去了,我俩依然恋着对方,龙王大怒,要将我押到南极冰海的冰窟里关押起来,将我未婚夫赶到北极冰海,让我们永远不得相见,同受千年之苦。”

珊珊放下筷子,走过去抱着逸秋,像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逸秋姐,逸秋姐,我不让你走!我怎么才能帮你呢?”

逸秋温柔地抚摸着珊珊的背,掏出手巾来将她的眼泪擦干:“你帮不了我,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逸秋叫珊珊下午不要到滇池边去,到时有暴风雨,可珊珊偏要去,她要为逸秋姐送行。她头戴斗笠站在滇池边,狂风卷着乌云,雷声隆隆,电光闪闪,滇池中出现了逸秋姐的背影,她还是穿着中午那件白色的背心式长裙,双手放在前面,可能被铐住了,低着头踏着浪花,朝乌云和湖水交界处走去。

她身后突然出现两行小船,船上的船娘们个个身着青衣红裤,划着小船跟在逸秋后面,珊珊知道那是逸秋姐的朋友们在为她送行。

“逸秋姐!……”珊珊大声地叫。这时暴雨哗地倒了下来,滇池上顿时变得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当疗养院的桃花、梨花、苹果花又开的时候,珊珊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珊珊吗?我是逸秋的朋友。”

珊珊高兴地问:“逸秋姐有消息吗?”

那女子说的是老昆明话:“晓不得,我们也没有她的一点儿消息。”珊珊的兴奋一下变成了沮丧。

“珊珊,我得到一个消息,有个办法可以救逸秋,但我们上不了手,不知你格愿帮忙?”

“当然愿意!没有逸秋姐,哪有今日的王珊珊?你说吧,我一定照办。”

“过几天就是三月三了,你到西山华亭寺去等一个青年小伙子。那人看上去大约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像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他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手提一个烧卖形的竹鱼笼。珊珊,你见过这种已经绝迹的鱼笼吗?”

“见过。”“你见到他后,什么也别说,跟住他,他上哪儿你跟到哪儿,直到他回头问你要什么,你就说请他给你一个‘免’字,你得到字后,马上将字扔到滇池里,我们就会去营救逸秋了。”

“好,我一定照办,你们等着好消息吧。”

“三月三,耍西山”,这是昆明特有的风俗。那天上西山的公路上、山间小路上,竹林里、松林里,到处是爬山的人。王珊珊在华亭寺里走来走去,饿了就坐在大茶花树下吃自带的蛋炒饭,喝几口自己带来的矿泉水。

一直等到太阳西沉,才看见了那个手提鱼笼的民工。那青年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乱蓬蓬的,是混进人群就找不到的那种人。他在各个大殿绕了一圈,然后又看看杨朔描写过那株茶花,油亮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大花,每朵花就像一小团正在燃烧的火焰。

欣赏完茶花,他走出寺庙的大门,朝着龙门走去。快到龙门时,他突然飞身跃过护栏,在无路的绝壁上行走,珊珊也跟着他翻过护栏,在那些大石块上爬行。悬崖越来越陡,珊珊一脚踩空,从山上滑了下去。

珊珊想:“完了!对不起逸秋姐了!”

她紧闭着眼睛从山上滑下去。奇怪的是,山像滑梯一般光滑,珊珊就这样一路滑下去,竟然没有撞上什么岩石。她越滑越快,只觉耳畔风声呼呼,最后终于落到了地上。她定了定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山下的公路上,周身毫发无损。那个青年民工还在前面,头也不回地朝滇池走去,珊珊赶紧爬起来,又紧紧跟上。

那青年走到水边仍不止步,就这么走上了水面。水里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路,他走得那么自如,连水花也未溅起一朵来。

珊珊毫不犹豫地跟上去,走到水边也照样蹚了进去。她越走水越深,最后淹到了她的下巴。那青年还在前面的水上悠然步行。珊珊眼见自己要被他抛下了,一横心,往前再跨了一步,湖水淹没了她的口鼻。她不会游泳,顿时咕嘟嘟喝了许多水,两手乱抓,双足乱蹬,沉了下去。这时有人从下面托起了她,将她托出水面,就像那个可怕的夜晚,逸秋姐救她一样。

珊珊又呛又咳,半天才喘息过来,定睛一看,自己已经身在海埂的长堤上,那青年正含笑看着她,问道:“你这么不顾死活地跟着我,到底想要什么?说吧,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王珊珊绞着头发上的水说:“我什么也不要,请给我一个‘免’字。”

青年民工说:“你要‘免’字做什么?它对你毫无用处。”

“不是我要,我是帮关在南极冰海中的逸秋姐要。”

青年民工先对着南方,后又对着北方遥望了一阵,说:“逸秋被关在冰窟里,冻得只剩下两个眼珠能转动了。她未婚夫虽然未被关押起来,但北冰洋上的风霜刀剑也够他受了,我一定帮他们脱离苦海。”说完,他从竹鱼笼里拿出一块白纱,在上面写了个“免”字,投入水中。

“泼刺”一声巨响,珊珊惊回头看,水面上荡起了一层层的涟漪,再回过头来,青年民工也无影无踪了。

几天后,珊珊接到逸秋姐的电话,她和未婚夫被调到了扬州的瘦西湖上,还是当艄工和船娘。

“嘟嘟……,”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珊珊从似睡非睡中醒来,看看和风吹来的柳絮,雪花似地飘了一头、一脸、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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