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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斯的乳头

(2019-02-12 00:29:52) 下一个

《在卡罗莱纳》:史蒂文斯的乳头

 

*

最近我买了一本史蒂文斯的诗文集:《我可以触摸的事物》。书拿到手中看时,我有些嫉妒。书的封面设计很有品位,装帧精美。这是我能够触摸到的事物吗?能出版一本自己的书该有多好啊!一本书是可以触摸的。我已经写了不少文字,如果出版成合集会很厚,可以和枕头结合起来,设计一个有文化含量的复合型大枕头,晚上躺在床上,就可以随手从枕头中抽出我的大作来拜读,直到读到睡着时,手一松,那掉落的书就会在你朦胧升起的薄梦中自动收进枕头,形成一个更大更稳妥的平台,承载你的脑袋,让你美美睡个好觉;即便你不喜欢我的书,错误的买下,但至少你拥有了一个不错的枕头啊!我敢保它不会搅扰你的好梦,而且,当你读的心烦到了愤怒,把书失去理智的扔了出去后,我的书亦如我一样还会固执而温存的转眼又回到你的手中,你再次扔出去,它依然在你的手中,陪伴你的烦恼。如果分开来出版,可以设计一个悬浮装置,让我的那些书悬浮在我的倾慕者们的书房,但最好是书房、卧室和客厅连同连接的过道的空中,有的翻开,有的合上,五颜六色,高高低低的,你靠在舒服的大转椅里,把手中的遥控器向空中一挥,一个小天使就会扇动翅膀向你飞来,像在天堂一样:竭诚为您服务,……,满足您,……

 

*

不过,一看书的内容仍显粗糙。首先,即便是译诗不能附上原文,也应该附上一个英文的名字,以方便查找原文,好的译文都渴望与原文并置,对照阅读美不胜收;其次,和我手头的英文版的史蒂文斯诗歌散文集相比,最后仍然没有检索附录。

随手翻开目录,(幸好还有目录,)找到了史蒂文斯第一部诗集中的一首小诗,《在卡罗来纳》,In The Carolinas

在卡罗来纳

卡罗莱纳的丁香枯萎了。
已经有蝴蝶在小屋上拍翅。
已经有新生儿在母亲的声音中
译解爱情。

永恒的母亲,
你那薰衣草乳头怎么
仅此一次流出了蜜汁?

松树让我的身体变得甜蜜。
白色的鸢尾花让我变得美丽。

(马永波译)

读到这样的一首中文诗你会认为史蒂文斯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会是那个套在书的封皮上的纸裤带上说的“诗人中的诗人”吗?

如今书的外观越来越有趣了,套着马甲,还挎着一条松松垮垮的纸裤带。马甲和裤带上印满了赞誉之词。如果那些书的作者也像他们的书那样包装起来就更有趣了。那么莫言就可以在他腰间的裤带上写下下面一段话:

“莫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很多国人以为我是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人,其实我不是,我是第二个。而且,我也不是首位获得该奖后便饱受攻击的中国人。同样,我是第二个。这不过是再一次证明:生活并不是一场苦难,而只是苦难的延续。”

 “松树让我的身体变得甜蜜。白色的鸢尾花让我变得美丽。”这并不是诗歌的语言。而“已经有新生儿在母亲的声音中/译解爱情。”就更令人困惑。首先,“译解”这个词就造的莫名其妙。难道我们的翻译是在翻译了之后才去理解,而不是先理解了再去解译吗?那么母亲说的是什么呢?难道不是母语吗?难道母亲是在说外语,或者,在启发性的吹口哨因而需要翻译?而那个可怜的新生儿史蒂文斯呢?难道它陷入了一场深深的弗洛伊德的困境——恋母情节?并导致了他日后与妻子一生的紧张关系?或者,这个刚刚生产的年轻的妈妈不是忙着为婴儿哺乳,而是已经开始了又一场爱情,在还抱着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时?

这太莫名其妙了!

 

*

In The Carolinas

The lilacs wither in the Carolinas.
Already the butterflies flutter above the cabins.
Already the new-born children interpret love
In the voices of mothers.

Timeless mothers,
How is it that your aspic nipples
For once vent honey?

The pine-tree sweetens my body
The white iris beautifies me.

(Wallace Stevens)

阅读史蒂文斯的原文,这首小诗是非常优美的。史蒂文斯的许多诗不易理解,但它们的美感是不容错过的。但是你的世界需要安静。因为,真正的诗歌的声音太微弱了。她比安静更安详。你要保持一个静止、舒展的姿势沉入水下,一起带上你的全部的世界向着更深的蓝里下落,远离不属于你的尘嚣,像倒置的升起的一面白帆,你要始终睁大好奇的眼睛,用目光去寻找那歌声,保持着这静止的姿势向着那微弱的歌唱的声音一直的沉溺下去。

屋中静谧世界安详。
读书的人变成了书;而夏夜

是书一样清醒的存在。
夏夜,就像是一个完美的思想。

静谧是意义的一部分,心灵的一部分:
通往书中的完美的路。

那里的世界是安详的,真理在安详的世界里,
它本身就是夏天和夜晚,它本身就是那个深夜里俯身读书的读书人。

 

*

平心而论,这首小诗并不好翻译。其实是要想译好相当难。豆瓣上有一篇王敖译释史蒂文斯的文章,很有学问,其中有几首诗翻译的相当精彩,比如,《睡岸上的芙蓉》和《黑色的统治》。但也有许多翻译的很糟糕,比如这一首:

在卡罗莱纳

丁香凋谢在卡罗莱纳。
蝴蝶已经在木屋上起舞
新生儿已经用母亲们的声音
诠释爱。

永恒的母亲,
怎么会这样,你的蝰蛇乳头
如今吐出了蜂蜜?

那松树让我的身体变甜
那白色的鸢尾让我变美

(王敖译)

 

*

那么,我们就来讨论一下这首优美但难于翻译的小诗的翻译吧。

第一段:

The lilacs wither in the Carolinas.
Already the butterflies flutter above the cabins.
Already the new-born children interpret love
In the voices of mothers.

马永波在翻译第一句时改变了原诗的语序。“卡罗莱纳的丁香枯萎了。”我认为这样并不好。因为这样的叙述诗味减弱了,而且与题目“在卡罗莱纳”的对应关系也消失了。而第二、三句,马永波保留了原诗的语序。我认为这两句又恰恰是应该调整的。因为,在中文中使用“已经”开头非常别扭,而且如果仔细考虑,这样的翻译并不准确。因为原诗似乎不是说,已经有蝴蝶拍动翅膀,而是说,蝴蝶已经在拍动翅膀。它与丁香在卡罗莱纳枯萎并置,从而产生出电影蒙太奇的镜头感。

关于“cabins”的翻译,小屋与木屋都可以。但考虑到整句的节律,这里不妨译为“小木屋”。王译把flutter译为“起舞”并不准确。我觉得这有些过于抒情,且并不如拍动翅膀更生动。过于抒情实是诗歌的一种病。Flutter的英文解释就是:(of birds) move the wings hurriedly or irregularly without flying, or in short flights only, cause (the wings) to move in this way. 可见,史蒂文斯在这里强调的恐怕不是翩翩起舞或飞翔的优美,而是欲要起飞的动态,有一种起始之意和下句相呼应。

第三句两人的翻译都不好。他们都剧烈的改变了原来的句式,使叙述符合中文的习惯。但这样的叙述失去了诗歌应有的张力,变成了一种平常的陈述。考虑“new-born children”这一词是具有较长的语气,而中文中的“新生儿”更多的属于专业术语,缺少应有的感情,而且语气太短促了。接下来,马永波没有注意到原诗“母亲”用的是复数;而王敖的译文中体现了“母亲”的复数,但没有反映出“新生儿”以及再下句“乳头”的复数状态。更重要的是,马永波的翻译费解,而王敖的翻译同样是费解的。我们怎么去理解史蒂文斯的新生儿们“已经用母亲的声音去诠释爱” 了?或许,应该说,我们怎么去理解王敖的新生儿们“已经用母亲们的声音去诠释爱”了?而马永波的新生儿们已经“在母亲的声音中译解了爱情”。

此外,还需考虑的一个问题是时态。史蒂文斯第二、三句中使用了already,而在第一句中用的是“The lilacs wither”。因此,这里象征死亡的丁香的枯萎是一种持续的状态,而蝴蝶振翅,孩子们开始懂得爱是不断的开始。(所以,这里还要注意蝴蝶也应该是复数形式才合理,而丁香其实也是复数。)如果我们把第一句简单的翻译成,不论是“卡罗莱纳的丁香枯萎了”,还是“丁香凋谢在卡罗莱纳”,我感觉都没有把史蒂文斯通过英文的时态所表达出的那种蒙太奇的镜头感表现出来。这一段我的翻译是:

丁香在枯萎在卡罗莱纳。
蝴蝶们已经拍动翅膀在小木屋的上空。
新出生的婴儿们已经开始了了解爱
在妈妈们的声音里。

Interpret,可以是explain the meaning of (information, words, or actions),即诠释;也可以是translate orally or into sign language the words of a person speaking a different language,即翻译;但这个词还有understand (an action, mood, or way of behaving) as having a particular meaning or significance,即理解、了解的意思。所以,我们许多人在很早很早就在自己妈妈对我们的话语的声态中了解到了爱了。这多甜蜜啊。而且,你看有些更机灵更早熟的小家伙们甚至已经译解了——爱情,which I’ve been trying to understand all my life, but failed。

第二段:

Timeless mothers,
How is it that your aspic nipples
For once vent honey?

第二段的关键是aspic的翻译。

然而,“How is it that”句式的翻译,王敖分句了,我认为没有必要。而且,“怎么会这样,你的蝰蛇乳头”也不太像诗。不过,要感谢王敖在译文中做的详细的注解。我认为如果精心的译诗,那么每首诗都要写一篇文章来说明。王敖在注解中说:“库克对这首诗作了语源学的考察,指出蝰蛇乳头(aspic nipples)中的aspic一词有多种意义,比如‘苦涩的’(史蒂文斯在其他的诗里用这个词则取‘肉冻’的意思)。在西方文学中有很多用甜蜜和苦涩做的关于爱的语言游戏,游戏的来源当然是萨福,她第一个把爱形容为亦苦亦甜。”

我们从网上还可以找到一些英文的解释:As adjective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jelly and aspic is that jelly is (slang) jealous while aspic is aspish; relating to an asp, a small venomous snake of egypt.

也就是说,aspic在做形容词时是aspish的意思,即“似毒蛇的”。aspic与asp有关,asp指的是埃及的一种有剧毒的小蛇。

所以,马永波的翻译是错误的。当然,用鲜花形容女性的乳头也挺有意思。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倒愿意形容我的女朋友们的乳头是薰衣草,小玫瑰,小肉豆蔻,小熊,圣女果当然有些俗气,不过,小肉冻相当棒,aspic作为名词指的就是肉冻,不是我们说的肉皮冻,而是用肉糜和凝胶做的,但是如果叫流蜜汁的小果冻岂不更好,或者,还是叫天堂和地狱之门的小把手吧,一只把手的锁心里是从天堂流出的蜜,另一支是从地狱流出的毒汁,喝了天堂之蜜我们就会在人间享受到天堂的甜蜜,但如果喝了地狱里流出的毒药,我们就会失去永生,可惜在孩提时由于无知和缺乏足够的谨慎,都不加分辨喝了两个乳头里流出来的奶,于是,人生就变得既甜蜜又痛苦。不过,我看还是叫它们小毒蛇最美妙。噢,你们这些危险的小毒蛇,你们这些可恶的小毒蛇,你们这些最可爱的小毒蛇。可是,现在你们都到哪儿去了?你们是否还悬在伊甸园的苹果树上,低声说着诱人的危险的话语呀?

语言永远是危险的。好啦,这一段我的翻译是:

永生的妈妈们
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那小毒蛇般的乳头
有一次流淌出了蜜

第三段:

最后一段,王敖在说明中已经指出,原文用了斜体,但为什么他的译文中没有用斜体?可能是网络发表或转载时格式丢失。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不可饶恕的。而这两句话似乎非常简单,但我还是觉得两个人翻译的都不好。没有诗意,没有诗的韵律感,就像是大白话。

在我的这本英文诗集里,这段文字还用了小一号的字体。

为什么史蒂文斯要这样做呢?

 

*

我的翻译:

在卡罗莱纳
——华莱士•史蒂文斯

丁香在枯萎在卡罗莱纳。
蝴蝶们已拍动翅膀在小木屋的上空。
新出生的婴儿们已开始了了解爱
在妈妈们的声音里。

常青的妈妈们,
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那小毒蛇般的乳头
有一次流淌出了蜜?

松柏让我的身体甘甜
白鸢尾花让我美丽。

 

*

史蒂文斯用蛇来形容乳头,当然令人一惊。但我觉得如果译成“蝰蛇乳头”则用力过猛了,和诗歌整体的优美平静的意境不相符合,与史蒂文斯的原文也在神气上相去甚远。蝰蛇乳头更像是一个专有名词,好像古希腊神话中的某种怪物,或者某种橡胶制品。蝰蛇,Vipera russelli siamensis。根据百度百科介绍,蝰蛇通常长度可达1米,重1.5公斤,头部呈三角形。蝰蛇的特徵是在上腭骨著生有一对中空的注射毒液的牙齿,不用时可折回嘴内。具颊窝器的蝰蛇(响尾蛇及其他)在每侧鼻孔与眼之间有一热敏感小窝,用於探寻温血动物。

应该注意的仍是,史蒂文斯用的“aspic”是个轻巧的小词,起形容的作用,是婉转的指向埃及的一种小毒蛇。同时,我觉得史蒂文斯这里的这个比喻与萨福用亦苦亦甜来形容爱情的文字游戏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史蒂文斯在这首诗中的情感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更广泛、更源头的母爱。他两次使用“母亲”时都是使用的复数,而且,丁香,蝴蝶,婴儿,用的都是复数形式。尤其第二段的“Timeless mothers”更值得注意,这里史蒂文斯所指并非是普遍的抽象意义的母性,而是尘世中千千万万的妈妈们。所以,“Timeless”这里不是“永恒”的意思,而是not affected by time,它是ageless的意思,即not growing old or showing the effects of age。所以,准确的翻译应该是:永生的,不老的,青春常驻的。“不老”比“永生”准确,“青春常驻”有些长,所以,翻译成“常青”最佳。它还有松柏的隐喻和最后的诗句相呼应。这里也说明,我们的诗歌翻译和西方的那些一流的诗歌相比,在用词的精确性上还不够注意。

母性、爱、死亡和罪相联系的思维,反映出西方思维中对于内在矛盾的思索和认知。它导致西方思想的复杂性和对于对立双方的冲突的重视,和对于死亡、毁灭的悲观意识。在这一点上,中国古代的思维与西方非常不同,我们更强调相对性,对立双方的转化和在转化中的对立的消解。我们追求和谐,但缺乏悲剧,我们的文学与思想中缺乏一种内在的冲突的破坏性和力量,但也能保持着风雅平和。

 

*

这种母爱有一种源头、原初的意味。这就又回到了《圣经》古老的伊甸园的神话中了。而据说在西方文化的源头克里特岛出土的文物中,就经常会有袒露乳房手中举着蛇的女神的形象。这样看来,对于西方人,这样的比喻的出现就不再是羚羊挂角无从追踪的灵感的凭空降临,而是源远流长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蛇可能世界上最有文化内涵的动物了。所以,我相信在写诗时如果我们用一下蛇这个词或这个比喻一定会使我们的诗更有文化。

早在《圣经》之前,人类已知最早的一部史诗,流行于4000多年前苏美尔地区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蛇就开始影响人类的命运了。半人半神的大英雄吉尔伽美什经过了漫长的旅途和种种磨难终于在冥界里得到了长生不老的灵药,他准备把药带回人间他的家乡乌鲁克城,与城中的市民分享永生的药。但一条蛇却趁他在池塘中洗澡时把他的灵药偷吃了。从此,蛇就与死亡和药联系在了一起。

在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阿斯克勒庇俄斯,医术高明。有一天他在潜心研究医术时,一条毒蛇爬上他的手仗,阿斯克勒庇俄斯杀死了这只毒蛇,但发现又有一条毒蛇爬出来,口衔药草,伏在死蛇身边,用药草敷在死蛇的伤处,结果死蛇复活了。于是,他省悟到蛇毒可以致人死命,但蛇又有着神秘的复活的能力。后来,阿斯克勒庇俄斯还从智慧女神雅典娜那里得到女妖戈耳工的血:从左边血管取的血是一种致命的毒药;从右边血管取的血则可起死回生。古希腊的神话总是这样,有些特别的寓意深刻,有些则特别的幼稚草率。戈耳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头上长满了毒蛇。后来,阿斯克勒庇俄斯成为医神。他的女儿许癸厄亚就理所当然的成为健康女神。在古代的雕塑、绘画中,许癸厄亚的形象就是一个用碗喂蛇的少女。从此,蛇成为医学和药学的象征。

由此可见,西方文化中的蛇是源于中东有关蛇的传说的。而有考证认为伊甸园就是在中东。

鲁本斯有一幅名作《许癸厄亚》,画的是浑身腱子肉面色红润的健康女神许癸厄亚,用她的“许癸厄亚之碗”给一条蛇喂水。这幅画值得注意的是鲁本斯把蛇,乳房和泉水联系到了一起。那条蛇被许癸厄亚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正张大贪婪的嘴喝着从许癸厄亚的碗中倒出的泉水。但小蛇身下有一道象征死亡的暗蓝色。而小蛇的嘴张开到了极限,极为夸张。但这幅画更引人注意的是许癸厄亚侧身完全裸露出的一只巨大浑圆的乳房,乳头正对着观看者。

 

*

那么“母亲们”在这里指的是什么呢?当然,它们可能指的就是母亲,是每一个母亲心中的母爱。那么,当史蒂文斯接下来突然写出这样的一个毒蛇的比喻,就非常微妙了。当然,永生的母亲们可以是孕育我们的每一块土地。在这部书中,史蒂文斯在《对单调的解剖》(Anatomy of Monotony )中曾经写下过大地母亲:“如果我们来自大地,它就是一片/把我们作为万物的一部来承受的大地/它繁殖我们,它变得不那么贞洁了。”而在这首诗的最后,他再一次冷峻的走向死亡和毁灭:

我们与母亲的死亡平行。
她走向秋天的富足,超过了
为我们哭求的风,也比夏末
刺入我们灵魂中的严霜更寒冷,
而我们荒凉的天空之上
她看见了一个不会弯曲的更加荒凉的天空。

马永波这首诗的翻译还是相当精彩的。

但是,永生的母亲们也可以是我们前人留下的智慧,是一本本书。我喜欢这个解读。一本书就是智慧树上的一颗智慧果。树上绿叶间的小毒蛇诱惑着我们吃下了那果实之后,我们就睁开了眼睛,离开了那个外在的天堂,踏上了一条更为艰辛,但也是更为丰富的自由的流浪之旅。或许,生命真正的意义并不是暂时的占有财富,而是从生命所有的体验中得到永恒的智慧。或许,这样的观点是值得信赖的。塑造一个内心更丰盈的自我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吸引力吗?即便是在今天,夜晚仍然可以是安静的,安静的和你的心融合在一起。在那些安静的夜晚,屋中静谧世界安详,读书的人变成了一本书。

aspic nipples是这首诗最令人震惊的比喻。或许甚至可以算是史蒂文斯写下过的最令人震惊的比喻之一了。我当然不想再说如果我们写诗时加上一点乳房或乳头的元素,那么我们的诗一定会更有文化内涵这样的话了。不过,女性的乳房在西方文化中的确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可以说是最有文化内涵的器官了。所以,我认为有必要稍微提及一下一个有趣而且非常值得讨论的现象,即乳房在中国古代的文化中严重缺失。中国古代的艳情诗和极度色情的小说中都很少提及乳房。好像我们中国历史上的男人们都对于女性的乳房浑浑噩噩,根本不感兴趣,好像它无关乎性,调情,或情欲,并没有文化,思想,或哲学上的思考价值,更不用说死亡;好像那就是一对儿产奶的柔软的工厂,哺乳的工具。或者,也有可能乳房在中国的文化中是母亲的真正的象征,是母亲的标志物。中国古代从周朝有地位的家庭就通常是乳娘哺乳,避免生母亲自哺乳,而中国文化并没有什么俄狄浦斯情结,对于母亲只有高度的尊敬,一生的孝敬和顺从。因此,在意识深处对于乳房的性吸引被严重压抑了,代之以肃然起敬。总之,在中国的文化里,乳房远没有女人的手指或奇怪的小脚更能激发情欲。而如果说在我们的文化里,性和死亡产生过关联,那也是出现在明朝之后。它不是一种哲学或美学上的思考,而纯粹是一种对于人体先天之精的迷信的焦虑,是自信心的软化和酸楚。明朝,是中国人肾虚的开始。

所以,这个比喻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的传统的诗歌里,它在本质上是西方文化的一种内在思维的结果。

 

*

那么,在这首诗中史蒂文斯用蝴蝶是否受到了庄子的影响呢?从博尔赫斯的《诗艺》中可知,西方对于庄周之梦是了解的。而且,据说史蒂文斯对于中国文化非常感兴趣。好像蝴蝶并不经常飞进西方的诗歌之中,博尔赫斯在《诗艺》中谈到了庄周之梦中的蝴蝶这一意象之美。无论有无影响,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读到这里都会感到亲切,它增加了诗歌的意蕴。

而诗歌一开始的丁香,我觉得不仅要想到在史蒂文斯之前的惠特曼的《当紫丁香最近在庭院中开放的时候》,“当紫丁香最近在庭院中开放的时候,那颗硕大的星星在西方的夜空陨落了,我哀悼着,并将随着一年一度的春光永远地哀悼着。”我们还应该想到在史蒂文斯之后的艾略特的《荒原》,“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原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混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发芽。”在这里春天,丁香花,与死亡都被雨和泥土混合在了一起。当然了,还不能少了狄金森那永远神秘,陌生,优美中总是隐隐透出阴郁的诗歌。《在丁香花海》:

Upon a Lilac Sea
To toss incessantly
His Plush Alarm
Who fleeing from the Spring
The Spring avenging fling
To Dooms of Balm

丁香花海
不停投下
华丽的惊叫
谁正逃离这春天
春天就报复这放纵
芬芳纷纷的毁灭

但在我们中国的传统的诗歌中,丁香的意象就无关乎死亡的。它而一直与忧愁相连结。最有名的当然是李商隐的“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还有李璟的《浣溪沙》:“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还有近代戴望舒的《雨巷》。然而,戴望舒的这首诗不同于中国古诗写的丁香。在中国古诗中,写丁香就是实实在在的写丁香,而戴望舒写的是他的希望,他希望遇到“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他反复述说着他的希望,这希望于是就愈加强烈,结果也就愈加空虚,他始终也没有遇到那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样,这里的丁香的意象就超越了古代诗歌中丁香的意象,变得复杂而不确定。因此,也便更加丰富了。

 

*

总之,史蒂文斯的这首小诗,其实很不一般。它不仅优美而且耐人咀嚼。值得仔细翻译一下,并好好的聊上一番。把酒谈诗,以消磨掉又一个无聊的夜晚。

 

 

 


2018/11/08  仅成此文。现在,我又想到了两、三个对于这对小毒蛇的形容:旋转的小木马;或者,永恒推磨的小毛驴儿;圆形时间,柔软的钟摆,两处静止的神秘时光,两座暗红色的圆形废墟;或者那是流着奶与蜜的眼睛;天堂里落下的无花果;是凝固的歌声;或者那是肉体的极限,悬崖的边缘;那是镜像里的两句回声诗;是不是我的思如泉涌太容易了,面对无限风光?简单来说吧,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两只混沌中的静止的小猫,而我曾是一只年轻又疯狂的老鼠,一度迷恋上死亡的游戏,直到有一天那两只猫醒了,或者,永远静穆。那里是早春的混合着母爱和情欲的气味,绿色植被的发芽,果实累累的金秋,冬天雪后松子在松林间纷纷掉落,那里有风,雪,雨,雾,和露珠,和泉水,和复合维生素及微量元素的药片,泥土的味道,和死亡的青烟,那些在母亲怀里吮吸着乳头的婴儿,转眼变成了赤身相拥在一起的恋人,无助的记忆,假期里空荡的教室,绿草中的蛇,森林,大漠中的驼队,下课的铃声仍然在校园回荡,早春记忆中的料峭,三月的寒风里,丁香花在开放,丁香花在枯萎,无尽的荒原,在卡罗莱纳,在雨巷,在黄昏的高楼和傍晚的街巷,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那些青春的小毒蛇仍然在沙沙的低语,可惜,太可惜了,……

松柏曾让我的身体甘甜
白鸢尾花曾让我美丽。

 

 

附: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的翻译。

屋中静谧世界安详

屋中静谧世界安详。
读书的人变成了书;而夏夜

是书一样清醒的存在。
屋中静谧世界安详。

话语被讲述着好像并没有书,
只有那个读书的人俯身于书册之上,

想要俯身,想要极力成为
那样一种学者对于他书是真实的,对于他

夏夜就像是一个完美的思想。
屋中静谧世界安详。

静谧是意义的一部分,心灵的一部分:
通往书中的完美的路。

那里的世界是安详的,真理在安详的世界里,
在那里不再有其他的意义,它本身

就是安详,它本身就是夏天和夜晚,它本身
就是那个深夜里俯身的读书人在那里一直读着。

(立译)

房子静悄悄,世界平静
 
房子静悄悄,世界平静。
读书人变成了书;夏夜
 
是书一样有意识的存在。
房子静悄悄,世界平静。
 
词语被说出来,仿佛没有书,
只有读书人俯身书页,
 
想要俯身,竭力想要成为学者
对于他,他的书是真实的,对于他
 
夏夜像一个完美的思想。
房子静悄悄,因为它必须如此。
 
安静是意义的一部分,心灵的一部分:
通往书页的完美的途径。
 
而世界平静。真理在于一个平静的世界,
其中别无其他意义,它自身
 
是平静的,它自身就是夏天和夜晚,它自身
就是读书人俯身至晚,在那里阅读。

(马永波译)

 

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
By Wallace Stevens

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reader became the book; and summer night

Was like the conscious being of the book.
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words were spoken as if there was no book,
Except that the reader leaned above the page,

Wanted to lean, wanted much most to be
The scholar to whom his book is true, to whom

The summer night is like a perfection of thought.
The house was quiet because it had to be.

The quiet was part of the meaning, part of the mind:
The access of perfection to the page.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truth in a calm world,
In which there is no other meaning, itself

Is calm, itself is summer and night, itself
Is the reader leaning late and reading t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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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何仙姑 回复 悄悄话 同一楼,先速读,难得的,讨论诗歌翻译,赞!
有闲的时候好好推敲。
亚特兰蒂斯 回复 悄悄话 妙文,我的爱,aspic九重绕,nipple迷中回。
老干妈2017 回复 悄悄话 夏夜不是冬夜
老干妈2017 回复 悄悄话 今晚的夏夜 世界一片寂寂
只有我读着书 书读着我
书页轻翻 墨香涌动
整个世界平和静美
每一个字符飞跃纸上
轻吻我的眉间发梢
我睁大了眼睛捕捉这些精灵
这个夏夜如此真实美丽
带我脱离喧嚣的现实吧
这样的冬夜我不想拯救地球
不想流浪
我只要在片页空间里
走近一个完美世界
铃兰听风 回复 悄悄话 立, 你的文非常非常抓眼球, 像史蒂文斯的诗一样, 唯美, 耐人寻味.

很长, 但不嫌长, 只是需要收藏起来, 在周末的慵散时光细细嘴嚼, 如果我写不出半句感想, 那是我的肤浅, 但有预感, 喜欢这篇文, 快速瞄了一眼.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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