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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记得9月9日下午,父母一直守在收音机旁。他知道要出大事了,他非常害怕。一直坐在妈妈身边,但不敢出声。连小小的夏雷,这时也不再哭闹。当听到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时,夏雨感觉如同晴天霹雳。至今他还记得,当时那种巨大的恐惧,仿佛天要塌下来,生活没法继续了。他胆怯地问妈妈:毛主席不在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帝国主义会不会侵略我们?妈妈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不要乱讲,要听大人的话。夏雨又看向爸爸,看见爸爸的眼中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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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沈菲所在的托儿所,小峰所在的小学校,都组织了集体观看毛主席的追悼会。都是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去前,老师要求孩子们:不许说话。又特意叮嘱:绝对不许笑!在去的路上,夏雨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在追悼会上自己突然地,无缘无故地大笑出来那可怎么办?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就异常恐怖,竟然像白衣服上沾了一个油点怎么擦也擦不掉了。夏雨越想越紧张,他反复叮嘱自己:千万不能笑啊,一笑可就是现行反革命了!可是越想就越感觉自己要笑了,就要随时无缘无故地大笑出来了。可追悼会一开始,所有的老师、孩子就都放声大哭。夏雨记得一位老师竟然哭得昏了过去。而他自己也已经痛哭流涕,泣不成声了。
下午三点钟,东方红的乐曲声突然响起。不是从头奏起,兀然响起的却是结尾的高潮乐句。然后夏雨就又听到了播音员的那个声音了。追悼大会宣布开始的一刻,路上所有的车辆、行人,都停止下来。恸号般的汽笛喇叭声,在整个中国的大地上响彻。1976年,九寸黑白电视里的那些极度悲哀,痛哭的,巨大,黑白分明的特写镜头,在三个人的记忆里,都永久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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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进入十月,整个中国又突然间陷入了一场狂欢。
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
全国上下,一片沸腾。
夏雨记得那天街上,有人敲锣打鼓,有人放鞭炮,有人扭起了秧歌。
那一天的晚餐,三个孩子的家里都吃上了螃蟹,他们的父母都喝了酒。
在1976年的岁末,人们突然焕发了青春,快活得像孩子。人们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仿佛看到了希望。心里都在想:好了,这回是真的。黑暗终于过去,幸福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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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1976年,和所有的时间一样,只一晃就都飞快地过去了。落进了历史书中,变成了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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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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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进入纽约了。小峰看着窗外,窗外徐徐闪过是的陈旧的楼房,墙壁上画满涂鸦,颜色都很暗,暗蓝,暗红,暗黄,灰和暗绿色。小峰这时又想以后或许还会遇到丁妍的。这个世界是很小的。冷泉港的这次会议,收获不小。高通量测序仪的功能强大令小峰震撼。是的,人类处理复杂数据的能力,现在已经非常令人震撼了。想当初人类基因组计划,全世界的不同实验室合作,用了许多年才完成。如今,这一台机器一个月就可以了。而小峰相信,不久的将来这台现在还庞大的机器也会变得很小,就摆在实验台上,用一天就可以完成一个人的全部基因组的测序。在感慨中小峰不禁又想到那天夜晚丁妍讲的人类的进化,出走非洲。他想:
生命就是一种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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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开始丁妍一直在听小峰讲,但后来她突然开始自己讲了起来。在1951年,当沃森们踏上了破解DNA结构的激动人心的征程时,卡瓦利-斯福扎(Luigi Luca Cavalli-Sforza)正走在意大利乡间的小路上,开始尝试用另一种方法,破解人群相对关系。那时从化石来源的结论,混乱而模糊,不能证明同一地区的化石之间的直接亲缘关系。1951年,在春天的西西里半岛上,斯福扎有些孤单,但那里风景如画。和沃森一样,斯福扎也是在16岁就考入大学,进入帕维亚大学医学院,因此二战时躲过了成为法西斯炮灰的厄运。战后1950年斯福扎在剑桥获得博士学位,1951年当沃森来到剑桥时,他刚好离去。斯福扎的确有些肥胖,走在乡间的路上样子有一点儿滑稽,不时要擦一擦汗。那时他在村里采集血样,希望通过研究血型分布的多态性,来了解人群的相互关系,在意大利这项工作得到了当地教区神父的帮助。几年之后,斯福扎又收集到世界各地十五个不同人群的血液样本。应用一种叫做进化树的方法进行分析,分析结果显示:非洲人处于最靠树根的位置;欧洲人和亚洲人,重叠在一起。这个结果第一次清晰,直接地反映出,非洲在人类进化史上的位置。但只有到了八十年代随着分子生物学技术的成熟,分子人类学才出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尤其是PCR。通过PCR人们可以从我们体内的DNA追逐出我们的祖先在这10万年间出走的路线了。丁妍给小峰描述起人类是如何从非洲出走,然后布散到整个地球的。
在大约四百万年前,东非的一群猿人站起来了,从此开始直立行走。他们成为最早的直立人。在大约一百万年前,这群直立人走出非洲迁移到欧亚大陆(当然也可能在此之前的直立人已经开始不断地走出非洲了);而在非洲东部,留下来的原始人群里,在大约四十到二十万年前,发生了某些基因突变,产生了一个新的种群。他们的大脑发达,脑容量高达1300毫升,大大超过了其他种群的原始人,他们被称为智人 ,(Homo sapines,人类科学上的正式名称,拉丁语,智慧的人的意思。)经过几万年的时间,智人在非洲大陆上广泛分布开来,然后,一群智人开始出走。他们首先穿过当时还是绿色的撒哈拉,沿着红海西岸来到红海北端,定居在埃及的尼罗河流域,和地中海东岸。但在10万年前的一次冰川过后,这群先驱者消失了。非洲和亚洲的阿拉伯半岛的大部分地区变成了沙漠。智人第一次走出非洲的尝试失败了。从大约九万年前,智人第二次出走非洲。这一次是从水路。在埃塞俄比亚一带的智人渡过红海出口,进入阿拉伯半岛南端。在接下来的两万年里,这群离开非洲家乡的智人,沿着阿拉伯海的海岸线越走越远。经过西南亚的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再沿印度洋北岸,到达印度支那半岛沿海和南亚南洋群岛,最后来到中国广东福建沿海。走出非洲的智人在两万年之后,又一次遭遇几乎灭顶的灾难。74000年前,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托巴火山大爆发,那次相当于十亿吨烈性炸药的大爆炸,火山灰覆盖印度巴基斯坦,深达五米,造成长达六年的核冬天,和随后1000年的冰川期。这场灾难灭绝了南亚次大陆的人口,使得走出非洲的全部智人,只剩下一万人左右。不幸中的万幸是,剩下来的智人在阿拉伯半岛,西亚的伊朗,和东南亚的沿海地区,存活下来了。冰川过后大约在四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又一次开始出走。在西亚的人群,分为两路向着地中海南岸和中亚平原扩张;华北华南的人群则向昆仑山麓的青藏高原、亚洲北部的蒙古地区,和西伯利亚原野进发,并登上了日本群岛;在大约25000年前,中亚、北亚、东亚的人群分别通过西伯利亚越过冰冻的白令海峡,来到北美洲的阿拉斯加;由此一部分人继续向东前进,到达大西洋沿岸,现在美国的新英格兰地区。这时发生了人类迁移史上的第三次大灾难,历史上最近的一次冰川期。从22000年前开始,持续数千年,把欧亚北部和美洲北部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北纬55度线以上的人类,除了几个孤立的避难所,又一次全部灭绝了。亚洲与美洲之间的人类迁移往来,就此断绝。冰川过后,欧亚大陆冰冻线以南的人群先后进入新石器时代,并持续保持着交流;北美洲东岸的人群则继续向南进发,到达南美洲东岸;北美洲西岸的人群也随后来到南美,开发了南美洲西岸。至此,智人完成了在全世界的迁移和拓展。人类历史也开始进入新的一章。
“而且有些研究认为,早在190万年前和42-80万年前,古人类已经有过两次出走非洲了。人类一直在不停地向外走啊走啊。在一次灾难中死光了,不久就又重新开始,向外出走。”
丁妍讲完,小峰评论:生命就像是地球感染的病毒。一旦感染上,就很难摆脱了。你看经历过那么多重大灾难,但每次灾难过后,新的生命就又立即重新冒出来,并遍布世界,从最冷的极地到海底火山口旁沸腾的热水里。小峰终于靠进沙发:人类简直就像是地球上的癌细胞!小峰在昏暗晃动的灯光里,这时再次注意到靠在沙发里的丁妍,显得美丽但疲惫。在白天,小峰一直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些太精力旺盛了。aggressive。在美国有很多女孩子,太aggressive了。有朝气,但野心勃勃。小峰并不喜欢。但此时的丁妍却显得有些疲惫。那种疲惫,不是虚弱,不是一件渐渐穿旧的衣服,那些一事无成的中年人,20岁,30岁,40岁,几十年的生活,一次一次的失败,消耗了他们所有的纯真、激情,和梦想,让他们慢慢地疲惫了,而今夜丁妍的疲惫,是一种突发的疲惫,不期而至,一辆跑在高速路上的车,突然熄火,一种午夜中骤然而降的疲惫,但是优美的。
这时小峰听见丁妍在说:当初从东非走出的那一小群智人,不仅是最聪明的,而且是最狡猾,最残忍,最贪婪的。他们散布到亚欧之后,就把原来生活在那里的早期智人都吃光了。小峰问:真的是吃掉的吗?丁妍嘿嘿地笑,说:有这种观点。历史上人一直在吃人啊。丁妍说:如果未来从人类中进化出超人,那会是什么样子?超人可能不会把人类灭绝,因为毕竟文明了嘛。但问题是作为人类的感受如何呢?生下来就注定是二等公民,写在基因里,清清楚楚的,无法改变。你是人,是个笨蛋,是个弱者,是一个命里注定的失败者。丁妍靠在沙发里,双手放在两腿之间,一边笑一边慢慢地转动着高脚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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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冷泉港回来不久,小峰和沈菲在买房的问题上爆发了更大的矛盾。沈菲回到纽约就想买房。房子当然是要买的,但小峰认为,刚来美国还是再等一等,纽约房价太贵了,现在还没有什么钱,他们几年之后又几乎肯定是要换地方,所以不妨等一等。但沈菲的解释买房就是投资,越没钱越要买房。等一等的结果是,小峰又发现博士后的工作根本就不稳定。过上几年就要重新找位置。他不想要房子了,只想赶快做完博士后,然后能有个自己的实验室,起码找一个稳定的职位。可是在英国几年辛苦的工作,换来的只是两篇JBC。他心里窝火啊!而这时,沈菲又谈起了买房。而且,这次不仅仅是买房子,而且是要买真正的房子,是要买House了。在纽约买house,小峰想这是昏了头了。而沈菲说小峰的想法是totally地错了。做PI还是没谱的事,但房价是每年都在上涨的啊!等小峰做了PI可能那时房子贵的就真是买不起了。小峰冷笑,说:笑话,什么时候都有人买房,做了PI更不可能买不起了。沈菲也是冷笑,反诘道:你以为PI就能挣多少钱吗?而且等你做到PI那时可能墨西哥都崛起了。小峰立刻愤怒地脱口而出:你是受艾米的刺激了吧?小峰不喜欢艾米。艾米是沈岩一个同事的女儿。在美国上的大学,又在纽约一家咨询公司工作,年纪轻轻就负责中国地区的业务,现在竟然在长岛已经买了房子。小峰和沈菲参加过两、三次艾米的聚会。聚会上的宾客,大多是一些生意场上的人,和他们格格不入,像两种生物。小峰觉得很尴尬,但沈菲和艾米用成都话聊得亲亲热热,第一次见面就像蜜友。小峰觉得自己受到冷落。他可以肯定艾米的父亲一定不是一般的贪官是一个巨贪。艾米开着一辆野马牌跑车。Muscle car!非常酷!回到家后,他倒很想和沈菲聊一聊这个神秘的艾米,但沈菲一离开party就似乎不愿和他再谈论艾米。沈菲听到小峰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有些吃惊,但小峰更多的话已经连珠炮似地倾泻出来了。你干嘛这么虚荣呢?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你们清华都教你了什么呢?沈菲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坐过来,用一种安静的声音说:顾小峰你说谁虚荣?小峰没有意识到沈菲从来没有用这种语调和自己说过话,还大大咧咧列地说着:不要老和艾米攀比。她俗气透顶。而且她靠的是她爸。她爸是个贪官。没有她爸的关系,她就什么都不是,一个二流大学里勉强毕业的本科生,就是英语还凑合。什么咨询公司,那就是帮着美国骗中国的钱。我们没必要和她攀比。沈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原来是你在羡慕艾米。你嫌我爸没有给你钱,没有帮你在中国赚大钱啊。小峰一听到这话立刻先火了起来。他干笑两下,然后大声说:我一分钱也不会稀罕你们的。你爸贪多少钱是你们沈家的。和我没有关系。但你要让他小心保重,别……最后一句话没说完,但小峰注意到了沈菲的脸色,知道这回自己麻烦大了,但为时已晚。导火索已经被点燃,可炸药包却还捧在自己手里啊!他现在等待的只有爆炸了。他没有等待太久。几乎就是一瞬间,沈菲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对他吼叫道:顾小峰……。小峰从来没有听过沈菲发出过这种声音。多少年以后,想到这声音小峰还会心有余悸。他不是那种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人,相反,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都会记住,不会忘掉。他事后总结:这孩子有恋父情结。尤其不能说她爸的不好。
这是两人认识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修补损伤,花费了很长时间。小峰非常后悔,因为他知道沈岩可能多少会有些贪污,但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正直的官员,而且他对自己很好,对沈菲的教育也很严格。沈菲是优秀的,生活简单,和周围那些巨俗无比的女人比是多么可爱啊。必须认识到,现在是一个物欲的时代,生活很现实。他的话的确伤害了沈菲。但是,那天晚上,小峰首先感到的却是,婚姻真没劲啊!他突然很想念单身的日子,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生活已经变了,已经和过去在本质上不再一样了。那天晚上他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平时小峰时常会忘记给家打,或者有时不想打,但不得不打。可现在他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却又知道自己无法打这个电话。他能说些什么呢?上次在北京家里要回美国前的一天,妈妈把小峰神神秘秘拉进卧室,关上门,让小峰坐在床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峰,小声问,沈菲家里怎么样?这次结婚她家给你们钱了没有?给了多少?小峰一听就急了训斥妈妈:你惦记人家的钱干什么?然后,起身要走。文秀一把拉住儿子,另一只手拍着儿子的手背安抚说:儿子,你别急妈妈怎么会贪人家的钱呢。我是担心你和她生活会受委屈。小峰更腻歪了,心想哪有担心一个大老爷们儿结婚受委屈的。他甩开手想走,妈妈再次拉住他让他坐下来,说:这样就好。儿子,你就听老妈啰嗦啰嗦,妈只是想告诉你,在外面要小心。这些人有权时很风光一出事儿就完了,咱们只是普通人家,还是要老老实实的好。小峰听着心烦。老妈却起身,从柜橱里翻出一包厚厚的现金交给小峰,叹口气说:我们没有本事,帮不了你们什么,只能给你这20万块钱。小峰心头一酸,知道这几年家里并没有什么钱。他不想要,但这次回来结婚沈家给了沈菲20万美金,他家怎么好一分不给呢?只好接过钱,但心里想哭一场。这时,老妈坐过来,再次低声问他觉得沈岩怎么样?小峰说,感觉人很好,挺实在,也挺正直的。这是他的真实感受。文秀听了说:反正要小心。还是你爸说的,老实常常在。小峰一听,又是老调,随口说,像我爸那样人老实但没用。文秀摇头说:不,儿子,还是要老老实实做人。听妈话,别让妈担心。然后又说,你别烦你老妈啰嗦,你老妈也不知道还能对你啰嗦几天,等你老妈走了,到时候你想有个人对你啰嗦还找不到了呢。小峰听得心里酸楚,烦恼地想:又打悲情牌啊。于是站起来说:我看你还且能啰嗦一些时候。不要急。这回回来我看你倒是越来越年轻了,舞跳得也很轻盈呢。文秀一下子开心得前仰后合,说,你这不是在哄你老妈吧?然后,她拉着儿子的手央求儿子走前再陪她跳次舞,但小峰断然拒绝了。
争吵终于平息。沈菲睡了。本来她生气要一个人睡沙发,小峰却说自己睡沙发吧做为认错让步的表示。现在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胡思乱想,后来又开始思考他的实验。这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心立刻安静了下来。
有时候,你想写一首诗,
但你写不出来。
如果一首诗并不存在,
你就无法写出一首诗。
但你仍然想呀想呀,
你想写出一首诗。可
如果一首诗并不存在,
你就无法写出一首诗。
突然有一天,你心头
一动。
你终于写出了
一首诗!
你非常高兴,
你以为你写出了
一首诗。可
如果一首诗并不存在,
你就无法写出一首诗。
立
2016/5/3 9:00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