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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后小峰在夜色中,沿着蜿蜒起伏的小路,信步前行。不知不觉走到路的尽头。天地突然豁然开朗,面前是平阔的海湾。几步之外,有一条长椅,小峰过去坐下,面朝大海,远处灯塔尖上有红色的灯光闪烁,夜空中一架飞机正无声飞过。海风阵阵吹来,小峰坐了一会感觉越来越凉,就起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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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吃自助餐时,小峰又看见丁妍,和她点点头。两人没有说话。
下午会议就结束了。结束前,在一个演示厅举行了一场小型音乐会。主持人介绍,冷泉港的几位退休老教授捐助,买下一台非常好的斯坦威钢琴。冷泉港的这个小音乐厅每周末都会举行一个小型音乐会,对公众开放。今天邀请到一位美国非常年轻有前景的女中音,和一位美籍日裔轻年钢琴家,为大家演出舒伯特的艺术歌曲《少女之恋》。歌曲是用德文演唱的。这部作品小峰既听不懂也不喜欢。但他喜欢这种氛围。什么时候,祖国也有了这样的环境,那该多好啊!在歌声中,小峰想起昨天的那个夜晚;想起了那些伟大的科学家们的传奇故事;想起人类的进化;一次次走出非洲,渡过大海,穿越平原,翻山,一直到达,那么遥远的,美洲,太平洋的小岛;经历过那么多的灾难;生存下来,一直到了今天;10万年之后的,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创造出了语言,文化,艺术,和科学。他想:而这一切是多么的神奇和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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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会场一下子变得混乱。坐在最前排的一些看上去非常老的老头和老太太们,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们都是满头细脆的白发,多数戴着眼镜,有些背驼得令人吃惊,但每个人都穿着正规整齐。他们可能是以前在冷泉港工作的科学家,那么肯定个个都大名鼎鼎了,不过,他们现在的样子看上去让人担心,轻轻碰一下就会倒掉然后全身骨折。小峰在演出时就仔细寻找过,但没有找到沃森。他在演出前去过冷泉港的小书店,买了两本由沃森亲笔签名的《双螺旋》。这个信息是刘满江告诉他的。他的确是个老江湖。有沃森签名的书要多加20美元。与会人员都在往外走,准备回家。这时小峰急忙在人群中寻找丁妍,可已经找不到她的踪影。不知道为什么小峰一下子怅然若失,心中有些埋怨丁妍为什么也不来道个别。他有一种预感,可能今后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不过,昨天两人已经互留了Email。在去火车站的大巴上,小峰又想到了昨天晚上两人在酒吧里的聊天。
那天晚上,到后来小峰已经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而丁妍也在半醉半醒之间。两人并排半躺在沙发里,腿放在茶几上,头仰靠椅背,两人像是躺在一条船上,那条船漂浮在夜晚的海中,桨已经掉进水里,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就是夜空中的星星啦,星星随着大海上的水波轻轻荡漾。小峰体会着这种醉意:首先,它是温暖的,四肢,手脚,肚子,还有脸都是温暖的;而且,还是模糊的,很放松;是一种痛觉正在消失时的麻木,一种迟钝的幸福感。他想到了小时候躺在冬天温暖的被窝里,那时每天早晨离开被窝都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像是和幸福的生离死别,然后,总要最终跳出被窝,缩着小肩膀,哆哆嗦嗦地快速穿上冰凉的衣服,出去跑步,小时候在学校里的每一次长跑都是令人绝望的,可是少年人的意志更加惊人。他现在再也无法想象能承受那样绝望的长跑了,而在寒风中他呼呼地喘着白色的粗气,渐渐跑得浑身发热,汗出。而这时,家里床上他的被窝已经凉了,他的残留的体温早已经散失得干干净净,……而这时的丁妍正仰望天花板在想着伦敦,那思绪好像是夜晚对着星空讲《海的女儿》般轻柔的语调,那话语在讲着伦敦,一个女孩子如何第一次,一个人来到海外他乡,一个神秘的城市,像是走进了狄更斯的小说,生活在这个如夕阳般闪光的,正在一点点衰落下去的往昔帝国的迷宫里。……而小峰则想起了身边这个女孩儿是不是来例假了?白天在会议间期她也坐着不动,她应该是一个好动的女孩啊,他又想但是她的疲惫是优美的,他想她可能是有心事的,又想,那谁不是呢?他想,他曾经有一次骑一匹白马,飞驰,他害怕,就紧紧抱住了马的脖颈,结果发现那脖颈是雪白的啊,但他又想,他骑过马吗?他是在哪里骑过马的?……而这时,丁妍听到了那女孩子的声音又开始谈起了伦敦的天气,说从海上不断飘来的迷雾,走过了那么漫长的距离,笼罩住伦敦的街道和房屋,雾的味道都是咸的,那些走在迷雾中的行人,从她住的楼上的窗口看下去时,就让人感觉到伤心;连绵不断的阴雨;还有冬天里彻骨的寒风,潮乎乎的空气里总带着一股子金属味道的艰涩;公寓里的房间都是阴郁狭小的,夜晚长得让人难以忍受。……她告诉丁妍,说在这里住久了是很难不得抑郁症的,尤其对于一个异乡游子,她说:如果一直在这里住下去的话,有一天我可能是会杀了自己的……而小峰这时正在悲观地想到,什么是真正的生活?生活总是在远方。在别的地方。那些伟大的事业激动人心的故事,像是太阳照亮我们的生活,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但是太阳同样让我们感到冷啊,因为,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天,在冰河纪,太阳依然就在头顶的天空上啊!然后他又想,太阳离我们那么的遥远,而试图接近它时,就要被烧化,可是生与死又是什么呢?生死,像是情侣,像两股编在一起的发辫,像光子的波粒二重性,既是生也是死,等到没有生的时候也就没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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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仲夏的一天,在接见外宾时,陪同的邓颖超对主席说:很久没有读到主席的新作品了。很希望能读到主席的新作。伟大领袖,听罢只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几天之后,却送来两首新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手稿的上方还幽默地写下:邓大姐,自从你压迫我写诗以后,没有办法,只得从命。两夜未睡,写下两首词。现在送上请教。如有不妥,请予痛改为盼。
毛泽东一生雄才大略,文章气势恢弘,还十分幽默,谈吐间,经常会讲些笑话,全似信手拈来。在那个严肃的年代,中国人很少幽默,所以毛的幽默尤为难能可贵。接下来的一年里,1966年5月,毛泽东开始了一场特殊的革命,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一场规模浩大,将古老的群众与现代的传媒相结合的革命运动。
到了1976年,毛泽东要求将这两首词发表。
1976年,1976年,
这个数字顿时在夏雨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它唤醒了夏雨关于那一年的全部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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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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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月1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发表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两句诗,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激励着夏雨、沈菲和小峰。尽管那时他们还太小,根本不知道这篇社论的存在。更不知道它的内容和背景。也不知道,或者完全忘记了,这两句诗正是出自《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去世。
1972年周被确诊膀胱癌。从这之后,他一直带病超负荷工作,在文革期间所有重要文件,包括政治犯的死刑都要由周签字生效执行。期间被多次批判,做深刻检查。在第四次进入手术室前,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我不是投降派。”
1975年6月,体重只有61斤的周恩来在病榻上,给毛主席写信:
主席:
问候主席,您好!
……
为人民为世界人为共产主义的光明前途,(原文如此)恳请主席在接见布特(即波尔布特,时为柬埔寨共产党总书记)同志之后,早治眼病,……。只是麻醉手术,经过研究,不管它是有效无效,我不敢断定对主席是否适宜。这段话,略表我的寸心和切望!从遵义会议到今天整整四十年,得主席谆谆善诱,而仍不断犯错,甚至犯罪,真愧悔无极。现在病中,反复回忆反省,不仅要保持晚节,还愿写出一个像样的意见总结出来。
祝主席日益健康!
落款:周恩来。时间:1975.6.16.22时
写完之后,极度虚弱的周又给主席的机要秘书张玉凤写了一封信:
玉凤同志:
您好!
现送十六日夜报告主席一件。请你视情况,待主席精神好,吃得好,睡得好的时(候),念给主席一听,千万不要在疲倦时念,拜托拜托。
落款:周恩来。时间:1975.6.16.22时半。60余字,用时30分钟。
张玉凤原来是毛泽东专列上的服务员,毛见过她后就把她调到自己身边。在毛的晚年,任何人,包括江青,要见毛泽东都必须经她同意。
在周的最后一次手术前,邓颖超认为总理身体极度虚弱,手术已毫无意义,只能增加痛苦。但每一次治疗方案都是由毛泽东亲自拍板确定,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从1974年6月起,周共接受13次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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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去世时,毛泽东没有参加追悼会。在周去世三周后,就是中国农历的春节除夕夜了。据毛的机要秘书张玉凤回忆,主席对她说:“放点炮竹吧。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该过过节。”据卫士的回忆,毛在他们的搀扶下,亲手点燃了一只二踢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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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2月,毛泽东接见了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和他进行了1小时40分钟的会谈。尼克松在两年前因为水门事件被迫辞职。这一次,他在中国受到了和四年前做为美国总统首次访华时一样的待遇,连住的房间和国宴上的十道菜都和4年前一模一样。
接下来,1976年3月8日,吉林发生陨石雨。下午3时,一个红色的巨大火球从天而降,极为耀眼,在距地十九公里处发生爆炸。目击者称看见从大火球中冲出三颗小火球,拖着光尾,向西南方向飞去。1号陨石撞地巨响在一百公里以外都能听见,很多窗户被震碎。吉林和丰满地震台,同时记录到了撞击引起的震波。据说直到4月22日下午,毛泽东才知道吉林的陨石雨。闻讯后毛让护士搀扶下床,来到窗边,久久凝视窗外的天空。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边的护士,讲起了古代天人感应的记载。
1976年4月5日,爆发了天安门事件。当时被中共中央定性为解放以来前所未有的最大的反革命事件。邓小平被认定为幕后黑手,第三次被打倒。华国锋的画像开始与毛泽东的画像,并列悬挂在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个,有人或者无人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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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晚饭过后,一家人在外面散步。就在前两天,楼里的好几个大哥哥大姐姐,骑着自行车,去天安门了。从回来的议论中,他知道出大事了。后来有一个大哥哥被抓走。但那时大家好像并不恐惧,大哥哥大姐姐们仍然在公开谈论。小峰好羡慕他们,真想已经长得和他们一样大,也去天安门看一看。这天散步时妈妈抱着一个暗红色的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不说话,很注意地在听。收音机的声音开得不大。忽然妈妈呵斥小蜂,别出声。爸爸急忙凑过去。听完了,妈妈看着爸爸说:邓小平又下台了。那时,小峰对邓小平这个名字,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清楚。不过,他知道又出大事了。这是从那个播音员的声音中知道的。播音员的那种声音,太独特了。那是一种无法模拟的声音。在小峰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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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5月27日,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旁的书房,最后一次接见外宾,巴基斯坦总理阿里·布托。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毛站在原地迎接他,和布托握了手。
1978年4月4日,布托被政变上台的军人政府处以绞刑。布托的女儿贝娜齐尔被迫流亡国外。1986年返国,参加大选并在大选中获胜,当选总理。1990年,因被指控贪污而遭罢黜。1993年再次当选。1996年又因被指控贪污和治国不当下台。1999年4月重新流亡。2007年再次返国。2007年10月遭遇自杀式爆炸袭击。现场124人死亡,近400人受伤。但贝娜齐尔脱险。那是在2个月之后,2007年12月27日的拉瓦尔品,贝娜齐尔遇刺身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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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5月29日,云南西部龙陵县,先后发生两次强烈地震。至年底三级以上地震,共发生2477次。
1976年7月6日,朱德去世。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举世震惊。
1976年8月16日,甘川交界的松潘地区,发生7.24级地震。1976年8月22日,平武再次发生7.2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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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七月之夜,异常闷热。午夜过后,人们才渐渐睡去。但在夜色中大批青蛙、老鼠正成群结队地匆匆穿过市区的街道向着黑暗的旷野逃去。
凌晨3点42分53.28秒。城市上空,连续出现强烈蓝色闪光。狂风呼啸。巨雷震响。随后,大地像一块儿震荡的稀泥,猛烈起伏。继而左右摇摆。只几秒钟之后,整座城市即化为一片废墟。
唐山震波一直传到北京。
小峰的妈妈给沈菲讲过那年地震的经历。文秀醒来,感到地震,忙叫醒小峰。可还没等文秀带着儿子往外跑呢,小峰却一睁眼,小身子一滚,就下了床,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过大的三角裤头,早已慌慌张张跑出门外了。多年以后,文秀在儿媳妇面前笑着,指着小峰说:这个没有良心的小兔崽子,关键时候就丢下老妈不管了。我那时就知道,我这辈子算指望不上他了。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单位的车子坏在半路,文斌就应该睡在唐山第二机械厂招待所的大楼里了。而大楼在地震时全部倒塌,夷为平地。这是文斌平淡一生中唯一一次传奇经历。每每讲起,他最后都要慨叹:
“这就是命啊!不然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呢?”
那天晚上,他们住的地方也地震了。不过不大。第二天,文斌想给单位打电话,但线路已经中断。中午过后,人们知道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文斌和同事当即决定:去唐山。
一路上,文斌注意到一个非常怪异的现象。经过的村庄,一个完全倒塌,下一个就安然无恙,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如峰谷相间,咫尺之遥。一路之上的村庄,福祸相邻,阴阳两界。路上大家沉默无语,都看着窗外。直到进入唐山市,在看到唐山的第一眼时,几个人就同时流下泪来……
那几天的晚上,大家都睡在楼外的一块空地上。大人们在聊天,小孩子们听上学的大哥哥大姐姐讲故事。在第一天的夜里,有两个胆子大的男人,冒险跑回家去取钱、存折、手表等贵重的东西。一个人跑进去后,所有剩下的人就站在楼外,屏息注视着那幢漆黑空洞的大楼。小峰记得那时父母的工资每个人每月45块钱,一快到月底家里就没有钱了。
头几个晚上,文秀总是一个人坐在一边,不讲话,呆呆地看着西边的夜空。直到有一天,在单位接到电话,听见文斌的声音,才一下哭了出来。后来文斌回来了。一家人欢天喜地。那时,人们已经在外面搭起了简易户棚。小峰记得好像在里面住了很久。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住棚子的日子里,父母一次架也没有吵过。可当搬回家后不久,又一切如故,恩爱没有了,父母又开始永无无休止地争斗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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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峰在那些个夜晚和大头鱼一次次站在楼前久久徘徊。在徘徊间,有时会站住,注视着漆黑的大楼。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心中都期盼着就在此刻来它一场大地震。那样,他俩就可以看着这座足足五层高的大楼,在他们的眼前倒塌下来了。大头鱼是小峰的好朋友。因为个子小,脑袋大,心眼儿多,得到了这个外号。在等待地震的时候,小峰告诉大头鱼,他妈讲过,以前北京发过大水,街道全被淹了,水盆在街上飘,人可以在街上游泳。大头鱼说,知道。我妈也讲过。小峰说,我家有个铝皮的大澡盆。如果下次发大水,我就可以坐进去,到街上漂流了。然后他问大头鱼家里有没有很大的澡盆。大头鱼说,当然有了。小峰点点头,那样最好,咱俩可以一起去玩了。他是有些担心,一个澡盆里坐不下两个人的。现在,他放心了。
但是,小峰一直想不通,1976年地震时,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地震”这个词,根本不知道“地震”是什么。但怎么在半夜里醒来一听到“地震”,竟吓得衣服都没有穿,就往外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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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和夏雨对唐山大地震,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因为成都没有地震。汶川大地震时,沈菲在美国看到了网络上的报道,哭了。但她并没有担心在成都的父母。因为,那时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们在成都郊外的土里。沈菲想,等到明年的春天,两座新坟上的荒草,就会长得更高,更茂盛了……
夏雨在看完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后,回想起许多年以前,看过一本写唐山大地震的纪实文学。作者叫陈钢。看完书后,他对大地震的感受是:震撼。等到汶川大地震时,夏雨直接开车到了灾区。看到灾区时的感受就不再是过去看电影或者读报告文学时所感受到的震撼,而只有悲哀了。后来,他开车来到成都,在成都市区里转。那时天色阴沉下着小雨,城市一片萧条,路上行人匆匆,夏雨目之所及,感觉的仍然是悲哀。晚上,他来到一所大学,学生们都住在操场上的帐篷里,帐篷里亮着灯,天仍然在下雨,夜空铅云沉重,看不见星星,操场上走动的学生都披着雨衣,或者打着伞,夏雨感觉到的还是悲哀,同时到这时才意识到成都已经变了,而且变化那么大。但是在灾区,夏雨遇到了一件怪事。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相貌夏雨没有印象,但那个男人当街给所有经过的人发钱,一人一张100元的人民币。当他要给夏雨钱时,夏雨拒绝了。这件事让他感觉非常怪异。在成都,夏雨造访了一家很有文化特色的书店。在这里,他随手翻开一本巨大精美的画册,那里面介绍的是吴哥窟。夏雨完全被所看到的画面震撼住了。一座被遗忘在茂密雨林中巨石打造的城。尤其当他看到一副照片,在密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一群巨大的石头雕刻出的头颅,那些头颅像是从泥土中钻出来,又像是被泥土埋到了脖子,每颗头颅都有一间小房间大小,而且四面都雕刻着四张完全一样的巨脸,微笑着,表情平静,目视远方。夏雨久久停在这一页上,用手轻轻地抚摸照片上的巨脸,这时旁边一个人说话了。夏雨转头看时,说话的是一个青年人,但样子十分老气,穿着一件灰色西服,没有打领带,带着一副大眼镜,满嘴胡子茬,头发凌乱,但牙齿很白,脸没有洗,眼角粘着眼屎,不知道他平时就是这样,还是来到灾区后没时间收拾。那个人告诉夏雨这是一个印度神话,说,梵天创世时,创造了一个美貌无双的女神,莎塔如帕,然后自己迷恋上了他自己造的这个女神。(这也可以诠释为自恋。眼屎男评论。)但莎塔如帕总在梵天的左、右、身后甚至头顶上飞翔着躲避梵天的目光。(这倒意味深长。眼屎男评论。)于是梵天就生出了五颗头颅。这样莎塔如帕就无处可藏了。但后来因为梵天和湿婆而发生争执,被湿婆抠掉那颗向上的脑袋。所以就只有面向四方的四颗头颅了。湿婆是毁灭之神,也承担创造的角色。在印度教中,宇宙周期性地毁灭与再生。据说,湿婆力量极大,住在喜马拉雅山上吸食大麻,愤怒时从第三只眼中喷射出火焰可以毁灭宇宙中包括众神在内的一切。他的创造力的象征是一根男性的阴茎。《摩罗衍那》中记载:湿婆和乌玛交媾一次,就达100年之久,中间从不间断。众神因此感到恐惧,请求湿婆把他的精液倾泻到恒河之中,这就是恒河之水从天而来的原因。夏雨听了高兴,就和他聊了起来。才知此人叫李翰祥,是一个在读博士生,但学的竟然是灾难学。李翰祥给夏雨讲到各种灾难,他说危害最大的还是火山和地震。地震将是持续性的不可避免的和无法阻止的。在四川今后还会有大地震发生,又比如在美国的加州,那里总有一天会有一场毁灭性的大震,到那时加州的一切繁华将在转瞬间烟飞云灭。李翰祥在给夏雨介绍火山时说,在74000年前,印尼苏门答腊的多巴湖火山发生超级大爆发,这次火山爆发引发了全球的核冬天和随后的1000年的冰川纪,灭绝了南亚次大陆上所有的人口。李翰祥最后说,总有一天地球老化,那时将不停地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最后地壳破裂成碎片,四分五裂,碎片在宇宙中向着不同的方向飞散变成了无数颗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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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那一年,中国大地上的人们就这样生活在地震和对地震的恐惧中。然而,这种恐惧又变成一种期待,好像人们都在等待着更大的震动,更大的恐惧,毁灭和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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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9月9日凌晨0:10,毛泽东去世。
伟大领袖,人民的大救星,万寿无疆的毛主席,死了。
1.
你的心中有很多标准,你的心中有很多要求,关于什么是好的小说,关于小说应该怎么写。一个写作者,可能会努力去满足你,结果他就写出了一部好小说。但也可能他并不关心你的那些标准,他只是想看看小说的更多的可能。这样他让你看到了,原来小说也可以这么写。
从开始到现在,你看到的总不是你想要看到的。因此,在阅读和文本之间产生了一种张力。也就是,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有些较劲。
一切关乎于观看之道。
怎么看,有时候比看什么更重要。
2.
我非常喜欢你的引文。因为,我觉得文学评论,一定要严格基于文本,除非你只是通过评论他人,抒发自己的胸怀。而这恰恰是我经常干的。
那的确就是直接引的《情人》的原文。(稍作文字上的一点修改。)我引的那个译本的这一段,显然在文字上比你引的要好。是王小波推崇的那个翻译。你看出来了,就非常有意思。其实,细想满有意思的。中学生的那种调调,和文学对他们的“毒害“。
那么这一段就涉及你如何去看的视角。前者是一个非常世俗的家庭生活的场景,后者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些压抑和痛苦的男人的内心独白。所以,文字风格当然要有明显的不同和冲突。冲突、不和谐,其实都是生活和内心固有的东西。写3个人的父母的文字,都有不同的风格。
而且在这部小说中,我其实刻意在一些地方用一些非常平淡的语言叙述,注意不要出彩。因为,这样才会使出彩的文字,有更大的冲击力。而且,产生变化。一张一弛。像马尔克斯写的百年孤独,几乎每一个句子都出彩,一直保持快节奏,这样到了最后就产生审美疲劳了。
立
2016/8/2
拥抱哥评论:
立的小说,真的是不好评论,也就是雪伊敢讲几句。
立的文章和小说,从体裁,故事和形式上,都是我在文学城见到的最接近欧洲现代文学的,我觉得他应该受现代法国文学的影响很深,杜拉斯,莫里斯布朗肖,莫迪亚诺这一类的作品,都是这样的调子。加拿大有位Kim Thuy,写过一篇得过总督奖的《Ru》,也是这样的笔调。立的小说跟日本的不沾边,跟村上那一类人毫无关系。
一直在看立的博客,他的每一篇我几乎都看过。后来听见立说有个长篇要贴出来了,一直在等着看,终于看到了。
诗人写小说和一般人不一样,跳跃性很大。这样的体裁和形式,很适合立。
我看了目前为止的这部长篇之后,觉得里面闪光的章节很多。唯一的问题是我觉得里面的人物太多太乱,故事也太多太杂,立应该是适合写一个人独言独语的。另外风格不太统一,有的写得很棒,有的写得很粗糙。就像立在小说里评论余华的,《活着》就特别好,《兄弟》就特别糙,不像一个人写的。比如这一节里的这一段儿:
“第二天:小峰走进客厅,看见老妈早已花枝招展地站在面前了。小峰端详老妈:描了眉,涂了口红,脸擦得白朴朴的,看着有点假,但香喷儿喷儿的。他大喊 一声,妖精!还没有转身,却被老妈一把抓住。老妈缠着他去看她跳舞。老爸在旁边训斥:真烦死人了,你就省省吧!越老越不像样子!老妈一转头白了老爸一眼, 厉声道:你省省吧!老爸顿时烦躁地大声说:儿子还没有吃饭呢。然后让小峰赶快叫沈菲来吃饭,说:你妈一大早就跑出去,给你们买来炒肝和油条了。
路上,老妈挽着儿子说个不停。沈菲先是走在文秀的旁边,觉得不得劲,就换到小峰的旁边,但又不习惯走在小峰的右侧。小峰和老妈谈得正热乎,于是沈菲就落在了后边。”
看了之后,你会觉得太俗了。但是下一段儿又让人很赞叹:“小峰起床后看见窗外一片灰蒙,不远处的楼房竟然看不见了。他走到窗前向下看时,像在看一部关于梦的电影,下面仿佛是平面的,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小区里的 路,和一辆一辆趴在地面上的汽车,还有在雾气中缓慢移动的行人。外面看过去全是一片灰色,有深有浅,但仿佛正在融合。小区里到处都停着车,密密麻麻,车都 是脏兮兮的,蒙着一层尘土,显得疲惫不堪。有些被水淋过就更是一幅泥泞的悲惨的样子。小峰突然想,会不会有一天北京就这样慢慢地被尘土掩埋到地下了?”
这样的两段儿出现在同一节里,你会觉得很不和谐,就像一首大提琴协奏曲里突然冒出了杂乱的鼓声。
还有比如这一段儿,就是直接从杜拉斯那里来的,我想立是用杜拉斯的《情人》来借喻:
“有一天,当沈菲老了,容颜尽衰,夏雨这时才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胜过青春年华那空洞的美丽。”
杜拉斯的《情人》第一节:
“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对我说:“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立在七零坛子,被捧为天才,我想他也许会默认了七零坛对他的赞美,一般人的评论他会认为是看不懂他的作品。我一直不敢评论立的文章,因为我不敢用自己不懂的东西,去套立。我想原创这里,大概也只有林木那样的人,能够点评到要害,可惜林木早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