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35)
上周末李子跟北京的老父通了电话。从这次的阅兵式到日本投降,聊了一个多小时。老爷子说阅兵式转播只看了一个开头,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九十五岁的人,精神头儿比以前差多了。
聊到日本投降老爷子精神头就来了。八十年前他初中刚毕业上高中。入秋后,他和几位同窗,被选作学生代表,去故宫见证了北平的日本投降仪式。从他就读在孔德学校(当今的北京27中)走到故宫也就是十分钟的样子。进去一看,太和殿前广场上人山人海。老爷子说他站的位置离得远,看不清人脸,但是还是能辩出中国军人和日本军人,目睹了日本军官排队一一交出了他们的战刀。
熬了八年,北平人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这一天。到如今,这一场面的见证人恐怕已没有几个在世了。
卢沟桥事变那年,老父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当时他们住的四合院,只跟北京饭店隔一条马路。有一天他放学回家,突然发现家没有了。四合院里住的都是刚搬进的日本侨民。那天上午,北平伪警察出动,驱赶北京饭店附近几条街的中国人。只限住户一上午时间,到午前必须把所有房屋腾空。还是我爷爷店里的一位工作人员把他领到一个临时住所。
一直到日本投降,北京饭店和周围的霞公府,大纱帽,小纱帽几条街是日本人的乐园。
而且,日本人强迫北平学校从一年级开始教日文。从那时起,北平人就结下反日情节。
在孔德学校,老父功课一直名列前茅,唯独差在日文上。班上的几个同学上课捣乱,他也加入了,专气日文老师。第一个老师是日本女老师,没过多久就被气走了。日文老师经常换,同学们串通好了,说前一个老师教的不好,要从头讲,为难新老师。上初中时日文老师换成一个朝鲜老头儿。几个同学又使出一招,上课前把湿劈柴加进取暖的火炉里。教室里烟雾弥漫,同学们打开窗户。老头儿一遇凉风,大声咳嗽起来,说不出一句整话。一连几次,他就辞职不干了。最后来的一位日文老师是中国人。他在课堂上只爱讲地理和历史,不大讲日文。结果,他的课学生们都爱听,没人再捣乱了。日文考试时,人人都能蒙混过关(当时咋就没人告密?)。
老父从小学到大学,先后学了日,英,德三种语言。虽然德语不是很好,但是查文献没问题。最差的就是日语,学了八年,不折不扣的还给老师了。当年的抗日终于结出硕果。
时光流过了三十几载。1979年,老父来到美国南加州的一所大学作访问学者。在实验室里他遇到来访的东京大学教授藤田先生。藤田也曾在同一实验室进修过,是他们学科的创始人之一,在该领域享有世界声誉。让老父很尴尬的是,他的日语早忘得一干二净,跟藤田教授对话只能用英语。两人不时还要使用汉字“笔谈”。
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两人成为好友。藤田比老父年长一岁多,但来信总用“学兄”来称呼老父。从八十年代起,他们两人共同主导了一个定期的中日学科研讨会,轮流在北京和京都举办。
1982年我大学毕业。藤田教授应老父邀请携夫人来北京讲学。学校交给我一个外事任务,陪同他们夫妇二人去北京的几个名胜观光。初次接触日本人,心情不免有些紧张。当年日本人给我们的印象都是来自于银幕,不是松井山田,就是猪头小队长的形象。但他们夫妇的和蔼和友好很快驱散我这种紧张心情。记得带他们去“面人汤”参观,看一位师傅演示和讲解,我作英语翻译。“Dough"这个词忽然从脑里逃走了。在一旁的藤田夫人看懂了,说这是Dough,化解了我的小小尴尬。藤田夫人是家庭主妇,大学毕业,又在加州生活过几年。这阅历让我刮目相看。
后来老父又去过几次日本做学术交流,每次都得到藤田夫妇的款待。他们两人一直保持着互访和书信往来,直到藤田教授2017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