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灵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写1957年“反右运动”的长篇小说。“反右运动”已过去半个世纪,但其凶残、野蛮、疯狂、毫无人性,一直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正文

《灵魂的陷落》 第十五章

(2011-03-20 19:14:38) 下一个
《灵魂的陷落》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宫小芬对丈夫说,“从打那次去苗家堡看到那九具尸体,一想起来就觉得非常恐怖,人怎么就这样说死就死了呢?人在这种地方生活还能感到人生的乐趣么?”

“我的乐趣是你来了,往常,人们想的是别死了;这么年轻,还不到应该死的时候。赶上这种时代了,就让你这样活着,按说也没啥说道,让你投河,谁敢跳井!自然灾害还公道些,它害人并不选择,那真是天塌大家死!人祸就不然了,它有选择地让谁死谁就得死。现在官方使劲说是自然灾害。人世间当然有自然灾害,但有它发生的规律,不是经常发生的,而人祸却是随是都可以发生。”

“特别是在你们这种地方!真的,一想到人是这样子死法,我一天都不想呆了,太恐怖了,另外呢,我心里老是有不踏实的感觉,看什么都烦,不知有什么气,一股股地让我恶心。”

“恐怖当然是来源于这个特殊环境,那恶心呢?大概来自你内心世界,是吧?”

“你讨厌讨厌,”宫小芬虽这么说,可是抱住丈夫,悄悄说,“你要当爸爸了,我可是早就想当妈妈了,你若不让他们打成右派,咱们的儿子现在能满地跑了。”

“我若不当右派,我不一定能体会爱情是什么,还以为很浪漫很诗意哩。就我现在的体会,爱情一旦也经过炼狱,爱情才能真正地天长地久,小芬,有你这么痴情、这么善良的女人成了我的妻子,我真是感到活着还是有意义的,我太幸福了;这顶右派帽子也不那么沉重了,真象人们说的,爱情的甜蜜共同享受,生活的苦难两人分担。”

“另外我倒是相信,咱们总有回家的时候,哪能老这样呢?再说咱也懂了,知道老老实实,绝不乱说乱动,还能找茬问罪吗?”

“其实,我觉得你对未来太乐观,你回头想想,你我什么时候不老实了,就是我吧,不就是说能好好为人民服务就是‘红’了,不一定非得是党员才叫‘红’;现在就有眼前的例子,给郜三娃开胸的主刀大夫就是非党员的苏雨亭,你说救人性命的是‘红’是‘白’?说到苏雨亭,哎,你猜她是谁的爱人?”

“我怎么会知道?”

“你想想,除了文笑寒和潘星辉还有谁帮着咱们清理和装饰新房?”

“噢,我知道了,是宁慎。”小芬赶忙又说了一句:“也奇了怪了,怎么好人都当右派了?”

“这不奇怪,你可别这样说,中国知识分子几乎都深刻地领教过了,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让我倒感到真正奇怪的是,你和苏雨亭就是愿意嫁给右派,我亲自听别人说那么漂亮的宫小芬咋就爱上右派了,而且大老远地来这地儿结婚了。你再看看苏雨亭,宁慎告诉我, 1958 年 1 月 31 号早晨,苏雨亭腆着大肚子一路陪着宁慎,亲眼看宁慎上了囚车;没有眼泪,有微笑、有祝福、有期待,这样的爱绝对能爱到海枯石烂!你也是,明明知道我已经到了这儿了,孙科长问你…你回答得干脆:除了冯文义,我可以死,但我不嫁!我们有什么值得你们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知道,大概就是一根筋。”宫小芬粉红的脸上像一朵鲜花绽放。

“我还想问你,你觉得文笑寒好不好?”

“跟你们一样好,他的特别处,就是让人感到他特有才气。”

“你看得很准,当然这种人在中国几乎 100 %是右派;所以他的妻子和他离婚了。”

“什么?离婚!”宫小芬十分惊诧。

“这不怪他妻子,他妻子几乎没办法能躲开人们鄙视和轻蔑的目光,连在幼儿园的两个小女儿也受到侮辱和欺负。文笑寒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在离婚书上签上名字。我问过他,他说,离了也好,趁着孩子还小,还不懂得什么是右派,长大了没有右派的阴影,不至于有心理障碍。他还说,有两个小孩在咱们地里偷菜,他帮他们把菜筐装满,当两个孩子知道他是右派时,当即把一筐菜倒在地上,骂他一声“臭右派”就跑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说比任何一次批斗会更惨烈地伤害了他!你看他现在,跟往常一样。他说,作为一个还没入流的小作者,什么样的遭遇都是财富,什么样的生活,都可能成为艺术形态,于是,柳家寨也可能进入历史。”

“咱们的孩子怎办呢?”宫小芬有几分不安的样子“也会骂你是臭右派 ? ”

“那时候社会会是什么样,没人能够预言。我早想跟你说,只要一摘帽,咱就真要远走高飞了。我的意思是,就是镇安县医院请咱们回去,咱也不回!”

“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咱们能去哪儿呢?宫小芬的眉毛锁了一下。”

“回老家怀仁,咱们必须下决心,后半辈子不去公家干事、不端铁饭碗、不挣国家钱!咱就给老百姓看病,咱还能饿着?像我吧,算是有前科的人了,在户籍上都是另页,那群左派正没对象发威呢,咱去,那不正是自投罗网!何况谁不知道:阶级斗争必须天天搞、月月搞、年年搞!”

“你说得对,平安是福。还是那句话,那咱去哪儿呢?过日子总得有点儿收入吧。咱不图荣华富贵,能把孩子拉扯大就行。”

“我大爷就有自己的诊所,他那儿可缺人手呢。他那儿若显得扎眼,咱在乡里租间房,当个乡医,也能生活,当然要苦些。你怎么想,说说!”

“八百辈子老祖宗就说过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罢,闭了灯,睡了。

在劳教所,说是改造思想,真实情况都是在混日子,混得只知道白天干活晚上睡觉,没人关注今儿个是几月几,明儿个是礼拜几;但关心国庆和春节,因为总幻想在那样的日子可能有摘帽的,有解除劳教的。只要国庆和春节没动静,人们都很沮丧,觉得一年又白干了!

让文笑寒堵心的不是老婆离婚,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郜三娃又回到了劳教所。虽然动过大手术,依然人高马大的,气色健康,眼神明亮。文笑寒心里骂了一声:又他妈地害人来啦?(似乎任何人在这种环境都学会骂人)

后来宁慎告诉他,说他身体不适合在粉尘弥漫的驼峰山工作,市局领导希望彭所长收留他,但彭所长拒不给他安排职务,所以郜三娃在所内外这走走那瞧瞧,不过管惯了人,现在没人让他管,他心里憋屈,手上空落,时间挺难打发的。有时就在接待室和小蔡胡撇乱侃,赶上小唐值岗,碰到他,就说他几句:你老在接待室山南海北的乱说一气,不好。所长指示过了,接待室有规定,不许非工作人员进入!逢这时他白了几眼小唐,悻悻而走。

其实郜三娃对防洪是有经验的,在他指导下用铅丝做的石笼,对防洪很起作用。在桑干河北岸不远处,堆放着很多石笼,还有些木桩子。郜三娃一走到那里,就觉得自己是擂台的擂主,是骡子是马,拉这儿溜溜,看看谁是社会主义的干才!

谁都没想到,在 1962 年春末夏初,不少人摘掉了右派帽子,同时解除劳动教养。以原耿介民班为例,除文笑寒和潘星辉,全都摘帽和解除。最高兴的是宫小芬,因为她的儿子已经一岁多了,能满地跑了;因为她所盼望的在已经失去盼望信心时,居然实现了那种难熬的等待,她觉得这回可是他们夫妻新生活的开始了。

临走时冯文义特跟所长和孙科长说:“多亏所长和科长的关照,我能有今天…能有我们这个家,要感谢的话太多,就是堵得一句也说不出来。真要是还能再见面,让我们一家三口再谢吧。另有一件事想请领导看看行不行,我和小芬决定把家里所有东西都留给苗长发两口子,这样做合不合适?”

“当然合适,你们计划什么时候走 ? ” 孙科长问。

“宁慎希望我们跟他一块走,什么时候走,得由他定。”

所长说,“我已经给老领导苏敬山打过电话了,明天上午车到。”“那就这么定,你们走时把门锁好,钥匙给我,我负责给苗长发。”

宁慎他们走时,小车没开进院子来,停在大门外,苏雨亭一边逗小宫的儿子,一边催他们上车。从大门里走出了郜三娃,按说他得先说几句客套话,从常人角度,苏雨亭的成功手术才救了你郜三娃的命,他怎么没有一点正常人的感觉 ? 真的,没有!不但没有,还好像在怀疑:你们是什么人物还有车接车送的 ?

文笑寒和潘星辉来为宁慎和冯文义送行,文笑寒说,“你们还得小心,就本质说,还没有真正“归队”。”潘星辉叮咛了一句,“一定要清醒,并没有万事大吉;但总算有这一步,应当祝贺你们!”车里人都说,“你们多保重!一定坚持住!”

文笑寒笑着说:“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生活有时候也会多情。”当潘星辉看见车里人热泪盈眶时,拉着文笑寒走进了大门。

文笑寒不作通讯工作了(但仍住在通讯组),他成了大队长的助理,而大队长由孙科长兼任。在插秧季节完后,人们也都缓缓劲,能够按时收工了,在这方面孙科长还是很能体谅的。在他看来,能够完成生产任务,人们也就是尽其所能了。

夜里文笑寒和潘星辉总要说一阵子才睡。今夜要说的可能就更多了,因为宁慎来了信。信是孙科长交给文笑寒的,而且信不像往常由管教科拆口看过再交给本人。这让文笑寒很感动,没人能体会到,在这里一点点信任,它的价值几乎无可比拟。宁慎的信里说: …我们患难与共 4 年多,可谓朝夕相处,一旦分离,思念之情瞬间倍增,不能自恃。文义和小芬现在和我们住一起,是有缘由的,信里不说了。临别时你们说得很对,我形象的比喻一下,摘帽就等于我们能穿一件人的衣服,让人感到我们是人(一眼看不出是右派)。不过,现在有新称呼:“摘帽右派”。……

文笑寒和潘星辉看完信,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俩人磨叨了一会儿。

这人活的也实在是太没着没落的,好像中国的所有角落都没理可讲。把人开除了,硬是逼你好好改造,摘帽了,至少是改造的可以了;可是社会照样把你看成另类,不仅街道革命老太太隔三岔五光临寒舍,派出所也要你按时定点去汇报你近几天都想什么了。

戴帽是巩固政权的需要!所以摘帽非常困难。

“摘不摘不一样!摘了才能出去,咱们什么屁也不放了,不就是脱胎换骨了 ! ”

“唉,我突然想起骆发奇,到底判了多少年?”

“谁知道!光听说加了几次刑,我看没准死里头啦。”

“这是知识分子的宿命,爱较真啊……”

入夏以来,雨水特勤,三天两头的下,有发洪水的信号,果然一天半夜时分,突然响起紧急起床的钢轨声(有一截 50 厘米 长的钢轨,挂在树上)。随即听到快去防洪的命令!文笑寒是大队长助理,自然是跑在最前面,孙科长让他带上 20 个人,带上斧子去砍属于劳教所的树林,主要是杨树,然后把树扛到大坝,配合石笼护堤。没想到郜三娃正在那里指挥,已有很多人背着石头扛着土袋子往河堤扔,还有在堤下打桩的。

深夜漆黑,大雨倾盆,大堤上只见手电筒的光线,光线里是护堤的狂乱的人影。彭所长孙科长抬起土袋子一袋一袋地让人们扛走,郜三娃声嘶力竭喊,让人们多扛快走,他忽见一个背一块不大石头的人在泥滑的大堤上趔趔趄趄的,他怒吼一声,骂道“你他妈的这叫防洪呀,”随着给了一脚,也是大堤泥滑,也是此人矮小瘦弱,加之戴着千度近视眼镜,这一脚竟把他踹到桑干河里去了!正让潘星辉看见,他扔下土袋子,一个猛子扎进桑干河,真是劈波斩浪,游出百十多米才抓住被郜三娃踢进桑干河的人(这是毫无虚构的故事),被救者是北师大毕业的,是大堡高级中学教历史的。彭所长了解情况后,马上命人把落水的人送回去。彭所长站到大堤上,冒雨大喊:“大家齐心协力,保护我们的大堤。”

不清楚郜三娃他是否意识到什么,和大伙一起推滚石笼,许是用力过猛,加上几乎是摸黑干,堤上滑得根本站不稳,一出溜连笼带人都滚进桑干河了,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随波逐流驱涛赶浪而去,但知道郜三娃一去不返了……

彭所长对孙科长说,咱们没办法救,咱们下河帮着打桩吧,这时候若人心散了,大堤肯定保不住了。为了大堤,死就死一块吧!

大堤保住了,又是一次有伤有亡的战斗。对战斗者来说,战役中的伤亡自然是司空见惯,而对这些因说走了嘴而导致祸从口出的右派来说,对伤亡确实感到恐怖。尽管所部没有公示有多少人被洪水卷走,但各班有没回来的经私下统计 13 人,这 13 个人没机会重新做人了,摘不摘帽更没必要神秘兮兮的了,只是那位郜三娃的这一走,留下了善后的难题。不管怎么说,他是共产党员,他是在防洪的紧要关头不幸被洪水卷走了的,公正说是牺牲在岗位上。按规定,他可能被批准为烈士。

不管他曾怎样刁难和折磨过右派,人们还是忘了他的过去,他毕竟是爱这个世界,他毕竟以自己的牺牲告别了世界。他也应该有一份人们对他的祭奠。

只是那 13 位没有摘帽的亡灵,想起来让人心寒齿冷。因为,他们可就是死就死了。虽然不会有人说他们“罪有应得”,但也没人敢公开为他们做出因保护大堤而牺牲的结论!牺牲和死亡有不同的认定。就死的时间、地点和死的内涵,是和郜三娃完全一样的。但结局完全不一样,其实应看作是生命的质量不一样,而这一点,中外古今,都是这样认定的!我们也只能为他们呜呼哀哉!

在劳教所呆了几年的人,大都有这样的感觉:不劳动当然不行,你若不劳动,劳教所有权对你施行制裁;但你劳动好了,什么任务都完成了,似乎劳教所也没权决定摘帽和解除劳动教养。就文笑寒和潘星辉两人说,彭所长对他俩有什么不满意么?绝对不是!这次潘星辉在那种险情下,义无反顾地跳进桑干河,在风浪中游出一百多米救出一位羸弱的生命,这品质不好么 ? 这种人不善良么 ? 可见品质好、心善良,也不能决定你什么时候摘帽。

在收秋以后的一天,孙科长来到通讯组,潘星辉在写黑板报稿子,文笑寒躺在铺上双手垫着脑袋正看着顶棚,好像顶棚忽然变成各种生活图景,让文笑寒寻找最美好的地方。见孙科长进来猛地坐起,孙科长笑着说,“你躺你的,咱们认识快五年了,都了解了,没那么多礼节。我是来告诉你们,咱们彭所长调回市里了。”

“应该应该,早就该提升了,彭所长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孙科长笑了“共产党员还有假的?”

“有假没假我不清楚,不过却有品质不怎么好的党员。我举个例子。按说人已死了,我不该说另外的。可是他有的事做得太绝了,让人一想起来就恨。孙科长还记得吧,那年三十,郜三娃突然来到通讯组,一进屋就说,这是劳教所,得劳动!于是让我们几个去场院压场,我牵上一匹马……

很快村村过年的灯都亮了,涿鹿城里都放起爆竹了,我们呢,马还在拉着碌碡,我们是翻场的翻场,赶马的赶马,满天星光下就是我们在桑干河畔看着马、碌碡和稻谷。夜九点多了,我们是又冷又饿,在干渠里烧豆子,我们嚼豆子,马打着响鼻儿…幸亏孙科长在干渠上巡视看到了我们…那个三十的郜三娃,实在是一点人性也没有了。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他做得也太损了!”

正说着大队长邢文海进来,他说,“找你半天,还是小蔡告诉我,说你准在通讯组。果然在这儿。”

“有事儿?”

“当然有事儿了,不经你这位所长批准,谁能擅自行动。”

“孙科长升所长了,我们祝贺。”文笑寒和潘星辉向孙科长拍手。

“别听大队长的!是趁新所长没来,我临时代理,你们可不能说出去!”回头问大队长:“有啥事儿就在这儿说,你也了解他们的。”

“蓝家窑全过来啦,正赶上就要开始收秋,他们都没干过,要他们去收秋肯定干不好,最好是有人领着干。所以我想把他们都分到这边的各个班组里,这要打乱整个班组,我担心会不会影响大家的思想情绪 ? ”

“文笑寒,你回答大队长的问题。”

“不会影响人们的情绪。因为大家的命运是相同的,有可能他们中有的原来就是朋友,现在能在一起当然求之不得。再说农活比烧窑轻多了,哪会有什么别的情绪?”

“我同意笑寒的看法,我想补充一点,如果说在劳教所的四五年大家有什么收获,最大的收获就是都接受了现实,而大家之间都能相互体谅、相互理解,共同的希望都是能走出这个现实。从功利出发,都希望命运的最后改变。别的,没有计较。”

“怎么样?我看就按你的计划干!而且越快越好。还有什么 ? ”

“小蔡和小唐打算国庆结婚,要回老家曲阳办,鉴于俩人从没有休息过一个礼拜天,我想给他们婚假一个月,也让咱们的年轻人享受蜜月。”

“太好了,这是伟大的人道主义!”文笑寒又没有管住嘴巴。潘星辉瞪他一眼。

孙科长问潘星辉:“你个人事儿没变化吧?”

“没有。来信说,等下去吧,咱们也用一下流行词:考验!”

“你呢?文笑寒,我知道你离婚了,有条件时,也得解决。”

孙科长和邢大队长走后的夜里,文笑寒和潘星辉不知是有什么感慨,还是有什么联想和思念,久久不能入睡;两人也没有谈论什么,大概是各想各的,很可能是让小唐和小蔡享有蜜月的事,勾起他们关于婚姻和爱情的回忆。

但说实话,文笑寒的离婚确实是对他的解脱,他毫不隐瞒,即便他不是右派,他的婚姻也会分离;他坦率承认,他并不爱妻子,和她生活在一起没有快乐,倒是经常思恋与他有过恋情的两位女友。

1949 年 6 月文笑寒在北平和一位首长去拜会几位教授,在北京饭店意外遇到了宁蕙(她父亲宁庄之来京参加中国政协第一次会议)。俩人一见如故,都极感亲切。她笑着说:“那时候咱们见面不敢说话。”文笑寒说:“更不敢笑。现在呢 ? ” 宁蕙红着脸说“不知道。”

后来文笑寒去了察哈尔。在大同中学任教。 1950 年春天,宁蕙来信告诉他,她家已搬到燕京大学“东大地”教授住宅区,说她父亲在燕京大学负责教务,也兼授课。如果暑假想来北京,欢迎他来家作客。

暑假。文笑寒去了北京。

“东大地”东西路的南北两面,都是各自一体的别墅,结构既不复杂也不庞大。楼层不高,倒显得十分幽雅清静,正张望着,宁蕙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说,“你挺守信用的。”

笑寒说,“我早想来看你。”

宁蕙挺高兴,看看笑寒,没说话,只把脚步放得很慢,似乎并不想马上走进家。这时宁蕙第一次挽着他的胳膊,粉朵朵的脸有点不易察觉的羞涩。文笑寒侧脸看宁蕙,宁蕙用手扶正他的脸,说声往前看!

一天午睡后,宁蕙突然告诉他,“去年 6 月你不是去德国饭店向马思聪求教过么,一会儿他就举行家庭音乐会,是告别的——马思聪调去天津当中央音乐学院任院长了。”

“怎么马先生来燕大了 ? ”

大概去年十月间就来啦,负责燕大文学院音乐系。

文笑寒当然喜出望外,宁蕙拉着他一溜小跑,来到东大地路南的一幢别墅。窗外有很多人,别墅门敞开着,宁蕙说,“我不陪你了,一会儿我来。”文笑寒挤进门里一点,马先生的音乐会已经开始了,在一曲拉完的空间,马先生看到了文笑寒,因屋里大都是教授或是他的高徒,屋里实在没有地方,马先生只向他微微点点头。在他夫人王慕理教授伴奏下,演奏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第五首》。 文笑寒想起去年的 6 月在北京饭店,知道马思聪也来北京参加政协会议,住在“德国饭店” , 他当即拎上小提琴跑去。他认为马思聪是有国际声望的著名小提琴家,而自己是无名小卒,很可能人家不见。但文笑寒坚信一点:见不见,只有去了才能知道。他去了,马先生不仅见了,而且亲自下楼领他到了先生的套房。……

在马先生为他倒水时,文笑寒以晚辈的身份说,“我没有权利打扰您太多时间,我只想拉一曲,请先生赐教,先请先生原谅我的莽撞。”

马 先生很高兴的样子,说,“你想拉什么曲子 ? ”

“德沃夏克的《谑谐曲》。 ”

马 先生看看文笑寒 , 问了一句 , “需要伴奏么 ? ”

“不麻烦先生了,先生能听我拉琴,我一生都觉得没有遗憾。”

“那好,你拉吧。”

…曲子拉完,马先生有如下评点,“总的说你拉得不错,说明你正式学过琴,如果你再放松些,肯定会更好。你先喝点水。”

文笑寒急切地想知道先生能具体指出他的毛病,于是恳求赐教。

马 先生说:“别看这是一首相对说是小型的 A · B · A 三段体的乐曲,但真正拉好它得有很扎实的基本功。你能拉下来而且基本正确,这很不容易,特别是在双弦的音准上能达到现在的程度,这让我有点意外。如果说有瑕疵,就是在乐曲的强弱上有所疏忽,全曲除了中段转调和末段双弦的开头有强音记号外,从一开始的弱音起到最后一个音符最弱止,全曲是在整体上是在弱中见美见情。”

在告别燕京的家庭音乐会上,马先生拉完了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后,现在正要拉的就是这首《谑谐曲》。 文笑寒有点敏感,觉得这是对他示范性的演奏。文笑寒顿感大艺术家的人格风范——这让文笑寒不由得热泪盈眶……

1951 年的到来,对宁蕙和笑寒俩人的情感走向具有关键性。文笑寒已调到省文联,而宁蕙成了燕京大学中文系的大学生。宁蕙来信说,如果你请假方便,我很希望你来,我知道在解放前你就多次来过燕京,我想由我陪着你来欣赏燕京,一定有所不同。

文笑寒出现在宁蕙面前时,在她的家门口拥抱了他,仅仅是拥抱。傍晚时,月光如洗,大地一片银色,也许正是有了月光,树影花形才有那么多的妩媚,影影幢幢,忽明忽暗。宁蕙让文笑寒领她去清华园,他快活极了,我早就想看清华园了,有三年多了,不知旧时景物是否依然相识?

当他俩走进那片被称为爱情营地的森林时,他们影影忽忽地发现有很多一对对大学生,在拥抱接吻,还有的双双躺在空地上谈着自己的童话;有的还可能编造一个扑朔迷离的神话寻找自己的角色;有的在有青草的地方两人滚来滚去,初试肢体碰撞的快感。

文笑寒靠着树干坐下,顺手把宁蕙抱在怀里,双手在宁蕙那两座山峰般的乳房上精心地耕耘,宁蕙则像跑完了百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张着嘴,像在大口吸氧,转过头,发疯地吻他,把文笑寒的嘴严密封锁。这时他突然哼了几声,宁蕙在他耳根深情地问“你咋啦 ? ”

文笑寒大喘了一口气:“点放了‘青春的焰火’。”

宁蕙说了一句“没出息。”

“我没办法,其实那种时候,男人都没出息。笑寒有点得寸进尺。把手放到宁蕙的小肚子,宁蕙轻轻咬着他的耳朵:别往下走,下面有暗道机关,危险!”

“我不怕危险!”

“我怕!我什么都给,唯独——宁蕙把他的手放进胸罩……”

第二天,在成府街照相馆俩人照了一张合影。

来省文联不久,文笑寒授命下乡体验生活,下乡地点是商都县一个区的二道洼村,离县城 80 里,交通十分不便,去趟县城得骑马,生活环境不好,解放前因穷而盗而为匪者不计其数,县委书记告诉他,他骑的马就是土匪头子留下的。就是因为二道洼村有一个带头人建立了全省第一个农业合作社,于是有了名望,来取经的,来采访的,经常不断;但像文笑寒这样一头扎进二道洼不出来,却没有第二个。

他来这里当上了管文教的副村长,开办了扫盲班,有时下地劳动,天天吃派饭,住的土房有个 7 、 8 平米,没有窗户,只有 30 厘米 见方的洞,洞上有纸有玻璃,白天屋里还能对付看书,门是一扇板门,有裂口子,夏秋是蚊子苍蝇飞来飞去的通道,据说过去是一个老羊倌住的。实事求是说,全村也没几间砖瓦房,几乎都是土房,而且那些土房都已经离裂歪斜,不管是屋顶还是山墙后墙,哪儿裂缝了,就用泥抹抹。

1951 年冬,大雪好像是从北部戈壁下过来的,朔风嗷嗷叫唤,雪是越下越大,先时的雪花,现在变成雪团子,大雪下了三天两夜,停了。严重的地区,不是大雪封门,而是大雪把整个村子封严了,于是与雪抢救村庄,就成了党政率领群众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

县委派人接回文笑寒,文笑寒就在县委会猫冬,没人打搅,火炉烧得挺旺。他开始写他第一部长篇小说,主题是抗战胜利后的北平反帝反蒋的学生运动。他写的挺顺手,因为他参加了那些运动。在那个过程,在城内的几所大学,例如北师大、辅仁、朝阳、政法等院校他都去过。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灵感,把所见所知都变成了故事。

他给宁蕙写信,说这里雪太大,哪也去不了了,只是很想念你……

宁蕙回信说,我也想念你,我对你有非常美好的期待。……

1952 年的春天来的很迟,这里一早一晚有时还要披上棉衣。赶到春光明媚时,他感到头疼眼胀,小说写不下去了,根本没法睡觉。晃晃脑袋,脑子里好像有很多小块儿东西相互碰撞。

回到市里,经市医院检查,初步认定是脑神经有了问题,市医院治不了,开转院证明,经省卫生厅批准,文笑寒来到北京,住进了协和医院。

所谓春光明媚,在北方只有北京能给你这种欣赏。尽管姑娘们对花裙子没有想象,但穿着得体的“列宁服” 的姑娘在明媚春光中,依然给人亭亭玉立的印象,即使缺失些似水柔情,但却流露出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

文笑寒不知道宁蕙在春天里是怎样的装束,他没有告诉她来北京看病,他不想分散她的精力,等他病治好了再去看她。他来北京 20 来天了,脑神经好像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但医生告诉他还不能出院,医生嘱咐他可以到外面散散步,让自己脑子收进一切美好。

六月的北京人们的装束都软和而轻薄了,尽管没什么花色,人们也都显得潇洒和轻盈。文笑寒想去北海看看荷花,刚走出协和医院,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笑寒!笑寒!”他回头一看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高挑的身材,丰满的胸部,青春靓丽的脸庞,还有魅力无限的大眼睛,一袭天蓝色的连衣裙,凸显出清晰的曲线,这是谁呢 ? 只见她跑过来,张口说,“一看背影我就断定是你,我可把你等来了!”

文笑寒立时惊诧,仔细打量,“你是江雨 ? ”

“我还以为你全忘了呢,我知道你不敢忘了我,就凭这一点我也没白痴情。我不问你要去哪儿,到这儿我说了算,你得先跟我回家去,要说的话长了。家不远,东华门北边的胡同。”

文笑寒想拉她的手,江雨不让,笑着说,“男女见面握手可以,拉手不行,说是有碍观瞻有伤风雅。”说罢俩人哈哈大笑。

江雨的家在一个小四合院里,院里空落落的,见不到人。江雨这时才拉住他的手,领他进了她的闺房。房间布置得很简洁,西面是一溜书橱,北面放着木床,在南面窗户旁边有一个很好看的小化妆台,江雨告诉他东墙那扇门打开,里边是卫生间,有喷头冲洗。

不知什么原因文笑寒脸上有汗了。可能是天热,也可能是心里热,江雨把上扇窗户用支棍支起,又把白色纱帘拉掩,江雨说,“这不是情报处,你紧张什么 ? 你的中山服舍不得脱是咋的,瞧你那汗出的。走!”说着拉上他去了卫生间。江雨说,“好好洗洗脸,再把身子用喷头清洗清洗。”又说,你自个先洗着,“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文笑寒洗完了,也换上了江雨刚给买来的内衣内裤。江雨让他帮着把连衣裙背上的拉锁拉开,腰带一开,连衣裙倏然落到脚上,江雨半裸的身子把文笑寒惊呆了。江雨却很自然,又向他眨了一眼,这个眨眼让文笑寒想到在情报处时的江雨,她说,“你好好等我,没准还得你帮帮忙呢。你不能让我白等你,你不能不赔偿我的思念,我的单相思,我的梦中的苦恋。我不瞒你,我就是让你好好看看我江雨是不是你的江雨。”

当江雨洗涮完了,喊他过来,进卫生间一看,江雨披着浴巾,让他抱她回到床上。当文笑寒把她放到床上,她突然扔掉浴巾,让文笑寒上来。

他说,“你的乳房比那时候更迷人了。”

江雨接着说,“想你想的呗。大概你饿了,你该先吃点什么,想吃么 ? ”

文笑寒在她的乳头上吸吮起来,狼吞虎咽的,有种饥不择食的强烈冲动,江雨的呼吸急促起来,脱掉他的衣裤,手攥住他那个根,娇羞地说,“进来吧……”

…她把一条汪着血的白布给他看,问道:“它证明什么 ? ”

文笑寒一边流泪一边抱着她,哽咽着说“我知道,知道。”

四年前,那时他俩虽然没吃禁果,但爱得相当颠狂了。江雨刚刚 16 岁,却已情窦初绽,明知它日再相见十分渺茫,也毫不犹疑就是要得到文笑寒的爱,哪怕只有一个吻、一次拥抱和一次抚摸。她哥哥江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她回答哥哥说,不知道,我刚一见他,就当即发誓,我必须把一切给他,之后即便死,我也没白生为女儿身。我可能得了爱的癫狂症”。

她哥哥又问:“你在燕大,有多少才华横溢的小伙子追求你,你咋没有爱的癫狂症?”

现在她向文笑寒回答:“从我 16 岁起,永远永远为第一次吻我、抚摸我的人癫狂。真的,”江雨对他说,“我的初吻是你,我被紧紧抱得喘气紧迫的是你,从那以后直到再见到你之前,没有一个小伙子敢碰我一下,就是在燕大周末舞会上,不管多么优秀的男同学和我跳舞时,我决不让触碰我的胸脯。今天你亲眼看到了,我们分离四年多,就是为了我心中的等待保护我的纯洁。今天我一见到你,就迫不及待地要你看到这份珍贵的证明。不这样,你可能根据在锦州时我对你的狂爱,会把我想象出是一个很放荡的姑娘。”

“今天我们不谈你我四年间都有哪些经历和故事,上帝又让我找到你,就是让我俩把禁果吃饱!就是让我俩 Make love( 做爱 ) ,你是不是觉得我江雨没羞没臊 ? ” 江雨歪过身子盯着他。

文笑寒说,“你说哪儿去了,我真是觉得你特别可爱,你几乎让我爱疯了,你实在是太美太迷人,竟让我时时想得到你!让我俩的灵与肉永不分离!只是你都流血了,我怕你疼痛,我心疼呀,再说,有了孩子怎办 ? ”

“女人每月都流血,所以不怕流血;至于有了孩子,有孩子就生,女人不生孩子谁生孩子!”

“可是你上大学呢,带个孩子…”

“那是技术问题,好解决。我只想体验体验我爱的文笑寒是怎样的男子汉。”

文笑寒的性能力给江雨极大的快感和幸福感, 20 岁的江雨再也离不开文笑寒了。但是江雨心里美乎,文笑寒心里还有个宁蕙呢!他不敢想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江雨却把屋里的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江雨换上白色连衣裙,又给文笑寒修饰一番,江雨说,“走,趁华灯初上,咱俩先去照相,尔后去喝交杯酒!再以后,回来洞房花烛。”

文笑寒出院回单位已经是 7 月中旬,由于心里堆着难以梳理的麻烦,他想回到商都去。可是领导没同意,说已经得到通知,省建制将要撤销,各单位的去、留或人事变动都挺大。至于省文联肯定撤销,谁留谁走,至少文笑寒不知道,很多同志都为去、留骚扰得不安于现状。文笑寒心里的事比“去、留”大的多。他觉得有些情况纠缠得太奇巧了。他心里说:在商都写书写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得了神经痛症,竟严重到偌大的市医院治不了,非到北京的协和医院治,谁能想到在这儿竟遇上四年前在情报处认识的 16 岁的江雨;奇巧的是江雨也得了神经痛症,也来协和医院脑系科。一见面,两人旧情几乎同时燃烧。江雨一点不问他这四年间为什么没去找找她,她好象非常清楚在特殊环境就那么萍水相逢的一爱,只会给他一时的冲动,何况给他冲动的姑娘刚刚 16 岁!然后彼此都不知去向。谁都不能责备对方的不忠。

文笑寒确实把当年的江雨只当作一位非常可爱的痴情少女,没想到那是一个爱情的真实过程,彼此都没有要求对方任何承诺。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在某个时候知道文笑寒和宁蕙结婚了,江雨绝对不会有任何责难;相反,如果宁蕙知道他和江雨结婚,宁蕙当然会怒不可遏地痛骂他的背叛!就实际说,如果问他你到底要和谁结婚?他会回答:我和江雨结婚。他自己同时会诘问:你怎么向宁蕙交代 ? 文笑寒在痛骂自己:我已和江雨有多次性关系,而我们之间毕竟还没…这当然是很无耻地辩解!但真正认识文笑寒,也可以做出这样的假定:如果那次在清华园的森林之夜,宁蕙答应他的性要求,那就很可能他不会和江雨“有事”。当然会有遗憾,但决不会有不可收拾的场面。

更让文笑寒十分忐忑不安的是,宁蕙和江雨不仅都是燕京大学的学生,而且是同系、同年级、还是同宿舍。就这一点,文笑寒有预感: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果然,预感之后不久,他同时接到两封信。寄发地址:北京海淀燕京大学中文系。他几乎没有勇气拆开信封。他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偷偷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时,掉出 6 寸大的照片!另一封信也一样,也掉出六寸大的照片,照片上只剩下文笑寒自己,宁蕙和江雨的,都精心地剪下去了。信纸上没有几行字,一封信写的中心意思是玩弄爱情的骗子;另一封信写的是:在爱情上不讲道德的人,绝对是卑鄙的小人!

这么说吧,由于自己的过错,两个受到伤害的姑娘把文笑寒撕碎了。他立时懵了,不知该怎么办,没法处理也没法面对了。

又过些日子,文笑寒接到中央音乐学院办公室来函,内容是马院长同意您来音院工作,请贵单位把你的档案寄到中央音乐学院人事部(天津大王庄十一经路)。不言而喻,这封公函给文笑寒极大的兴奋,甚至让他看到自己美好的未来。尽管爱情生活的麻烦还在心里煎熬着他,但能去音院工作总会给他一些安慰。

单位领导对他说,现在人事工作已冻结(因省建制撤销在即),如果想动,你到省委找部长谈;他见到部长,部长却说:你留下了,市里需要你;再说,你这么年轻就飘到上层,对你个人并没有多大好处。

文笑寒像做了一个梦,醒来一切空空;同时觉得想当小提琴家更是毫无指望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文笑寒遭遇两大破灭——爱情,事业。还没等他把一切梳理清楚,八月刚开始,他又接北京来信,一看信皮地址知是江雨寄来的,他几乎不敢拆口,他在嘀咕:是不是把事情弄大了 ? 最终还是看了信,江雨告诉他,她已怀孕,有事要和他商量,无论如何马上来家见她……

文笑寒非常了解一个女大学生未婚先孕,一旦校方知道肯定开除,相应的自己也会受到处分。事已至此,就顺其自然吧。突然觉得应该给江雨点钱,但自己是供给制干部,每月三块零花钱,哪儿有钱呐,想来想去,目光停在琴盒上。对,只好这样了,这把小提琴还是他的俄国恩师——著名小提琴家雷可夫斯基送给他的(在俄国十月革命期间雷可夫斯基逃出了莫斯科,来到中国)。对,这把琴若卖给行家,至少能让她们娘俩过个两三年,还有,在琴盒小隔断里那枚舞女大姐给他的钻戒,也能卖些钱,就这么办!

文笑寒带着琴走进江雨家,他满以为她会对他大发雷霆或许恶狠狠地痛骂他一顿,但他真的太感意外了,他被她紧紧抱住,长时间吻他。文笑寒不由得问:你怎么还这样呢 ?

“你让我怎样 ? 我肚里的孩子管你叫爸,我能干别的么 ? 何况发生这样的事儿,我要负主要责任,我若像宁蕙那样拒绝“性”也许会比现在好些。可我不能,所以我不后悔,尽管我俩结婚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 ? 你和宁蕙究竟谈什么了 ? ”

“事情起因也有几分乖巧。你走了,我回燕大。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我和你的女友宁蕙竟是好朋友,两人的私密都坦诚相告。她问我暑假是回重庆还是去哪儿玩儿。我没回答却反问了一句,蕙姐,你有什么计划?她说,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应该去。”

“你有男朋友了吧?进展如何?”

“我们是在解放区认识的,那时所谓认识也只是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在哪个系,男男女女见面都没有什么感觉,更何况根本不允许谈恋爱!直到去年比这稍晚的时候,在清华园森林里的月光下才第一次和他 Kiss , embrace and stroke( 接吻,拥抱和抚摩 ) ,他要求 Sex (性),我拒绝了。蕙姐是端庄淑女,她说那几个动词很难为情,故用英语表达。她告诉我,她已答应对方等她 54 年毕业马上结婚。其它的,她没再细说。不过她问我,小雨,你这么漂亮有那多男生追你就一个也没有中意的 ? 太清高了吧 ? ”

“蕙姐,我上高中时,才 16 岁就有男朋友了,我不怕你笑话,你那些动词我都使用过了,恐怕还比你多两个动词: Stir up and Rub play( 拨弄和揉挲 ) 。”

“真的呀 ? 你不怕被人玩弄啦 ? ”

“不怕!因为只要你给的是真爱,只要有点教养的男人就不会欺骗你的真爱。万一你爱错了,被玩弄了,咱就当一次阿 Q ,我还玩弄你了呢。我向蕙姐交代,就在我矢志不渝地等待了四年之后的一天,他出现了,我把他领进了家,我把处女给了他,从那开始,我俩多次 Sexual intercourse( 做爱 ) 。”

“你就那么相信他 ? 你就那么大胆几乎是不计后果 ? ”

“我只有这样,才不辜负上帝把他送给我,有他,我知我的存在;没他,我宁可孤独,也不会让第二个男人哪怕是轻轻一碰!”

“这么好的小伙子,你能告诉我他是谁么 ? ”

“我还不能,我建议:你回宿舍拿来你们的合影,我在石塔那儿等你,旁边又有未名湖,咱们相互欣赏你我的男友,既有浪漫情趣,又能回味彼时的甜蜜。”

江雨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对文笑寒说,“那时,她拿来相片你会想到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你会想到的,我不想说了。”

“宁慧能善罢干休么 ? ”

“她当然不想善罢干休,就差要“决斗 ” 了。尽管我敢作敢为,在当时那样的环境,我也胆怯了,在那么幽静的最高学府,把这个桃色新闻要闹得满园风雨,确实会让自己狼狈不堪;对蕙姐也会有所伤害,想想看,蕙姐的父亲是燕大的一位领导,若真都撕破脸了,谁都不好待下去。一个妥协办法,就是共同表示和你决裂,结果,就是把两张各自的合影剪成那个样子寄给你了。当时我们发誓:我们二人谁也不嫁你!我当时知道你和蕙姐有了口头婚约,尽管非常生气,可是发那样的誓心里也并不情愿,但没办法,只有如此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这也非常好理解,我们得设身处地,比如,最终你和蕙姐结婚了,你说我能活得了吗 ? 相反的话,蕙姐也得疯了。不都是你这个冤家造的情孽吗!不过,我有苍天给我一个神示:既便你结婚了,迟早也会离婚,因为在你灵魂深处藏着一个我;蕙姐比我大两岁,她可能毕业就要结婚,但不会和你,因为她说过,不管怎么说,笑寒是背叛了我,和背叛者结婚,那就等于自己背叛了自己做人的尊严。”

“但当她知道我已怀孕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蒙了,但很快蕙姐就十分清醒了,挽着我坐在未名湖畔,悄悄问我,你想怎么处理啊 ? 她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肚子。不等我表态她先说:不管怎样,你不能打掉孩子!造成这个结果没必要谈论是谁的责任。你要把孩子生下来,你千万不能打掉孩子,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再说,你也对不起笑寒。然后 ` 我问她,我能在燕大生孩子吗 ? 当然不能!这事我不能瞒父亲了,一旦处理不当,甚至还会影响笑寒。我想让父亲允许你休学一年,或是一年半,有他签字就没人追究。你回重庆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我也不想读中文了,想转到教育系,(北大和燕大合并,教育系归北师大)将来当老师,既有意义,也有寄托。我们都是文笑寒的情敌,不必再见面了……”

“那我们也不见面了 ? ” 文笑寒接过话头问。

“会有相当长的时间不能见面,我是可怜你,你太孤独了,我将有儿子陪着我,天天能看到儿子的笑脸,我就会天天开心。你呢,回去后有合适的结婚吧,不要怕结婚,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这也是一种很重要的生活法则。好啦,咱俩先出去吃点混沌,就上一个夹牛肉火烧,挺可口的。很多很多其它事,吃饱了喝足了,回来躺被窝里再说。”

入夜,他俩把一切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江雨把他肩头都咬破了,血,点点滴滴。

文笑寒的回忆给自己袭来一种特惨重的感觉,还伴随难以消解的悔恨。一晃儿整整 10 年过去了,在岁月流逝过程,他不想接受“物是人非”这个概念,宁肯相信“物非人是”。他觉得无论是宁蕙还是江雨,她们在他的心中依然会是在一起时的那个样子,他还相信真正爱过,即使有恨,恨也有爱的品位,甚至和爱一样悠长。不过他也不能不相信,飞鸟各投林也是合情合理的归宿。是的,那就对爱过的人给予遥远的祝福吧,这对自己也是个安慰。

他知道宁蕙的男友和她分手了,不是他们的爱有了毛病,而是男方担心政治迟早会剿杀他们的婚姻。其实这也不能责怪那位男士的懦弱,中国的政治剿杀实在是防不胜防,中国的政治株连举世震撼。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堪一击!似乎谁也没能力阻止那种残忍摧残青春的岁月。其实在劳教所的人,已经没人想到青春了。

不过文笑寒相信宁蕙会有伴侣,她已经 32 岁了,总该有个家了,世上绝对还有没被政治吓掉魂的男子汉。再则,还得看缘分,所以要相信有缘千里来相逢。

有一次文笑寒对潘星辉说,“潘大哥,我实在太想念江雨了,她今年也 30 岁了,我算了算,我们的孩子该九岁了,她们在哪儿呢 ? ”

潘星辉叹口气说“哪有不牵挂的? 牵挂深了,挺痛苦的。还是忘却吧!”

也许是人们得了政治病,总免不了阶级斗争的话题。也难怪,潘星辉说了,“他老人家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说是口号,听说已到处张贴,到处宣讲了!”

“甭管它!这次阶级斗争指不定谁是猎物呢!你我都是死老虎,再整咱们没啥意义,广大人民群众也不会理解的,被整的也该换换角色了。从另一角度,我想,他老人家如此摧毁人脉,使国家离真正的社会主义渐行渐远,乃至国力衰退现象越来越清晰,可能会有可以抗衡的顶级人物给予抵制;经过五年来的改造,我获得一个灵感告诉我,从老人家围剿百万知识分子以发泄对知识的仇恨始,他已下决心抛弃民主,名义上是让一千多万真正无产阶级掌握政权,而其实质或说其要害,我认为就是为了使国家体制基本实现专制化;与其同步的‘是造神运动’方兴未艾。”

文笑寒这番话,居然让教古典文学的潘星辉有茅塞顿开之感,忽然觉得这个文笑寒对政治并不陌生。“那,我们呢 ? ” 潘星辉的很多思路好象都堵塞了。

“咱们是小人物,能做到听之任之很不错了,如果咱们能做到:‘ 天下兴亡,与我无责 ’,那说明咱们被改造的有点心得了。”

他们畅谈社会人生,让彼此非常开心,仿佛这个时候才明白一个看起来很浅显的道理:高高兴兴地活,一天是 24 小时;愁眉苦脸地活,一天也是 24 小时。他们有所选择了。

但不管怎么说就柳家寨劳教所来说, 1962 年比大跃进以来算是好年份了,人们基本上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了过来。劳教所的人,基本上没有太饥饿的感觉了,这当然也有其它因素。因为 6 、 7 月,稻田里有青蛙,皮一剥吞肚里就顶饿; 7 、 8 月份稻埂上两边的豆子已灌满了浆,躺在豆叶底下可以往饱吃,谁见谁吃,相互一笑,各吃各的,没有一个去打小报告的,在这里,右派的品格有了很大的提升。等到了地面上有了霜,长出地垄的青萝卜,脚上有点功夫的,一脚就能把萝卜踢到怀里,擦吧擦吧,就能吃到嘴里,感到脆生清甜。现在人们盼着初冬的到来,好到田埂的地边去挖田鼠洞,那洞就是潘多拉魔盒,全是粮食,只要能找到洞,你就找到了生命的希望。人们从自身功利出发改变了一个观念,田鼠不仅可爱,还富有人道主义,于是田鼠成了右派们的宠物。

1962 年末的雪花飘舞得好像更随意、更潇洒、更让人动情。文笑寒收到宁蕙的信。信写的很长,表示对他的关心,没有半句非难。 她写到:弟弟宁慎不知废了多大努力,把你在鸣放中的所有言论和你对所有批判你、声讨你的辩驳文章,都寄家来啦。看过后,心里非常难受。

现在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江雨就在北京。她 1954 年恢复了学业, 1956 年北大毕业,分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初审编辑。 1953 年在重庆生了双棒——龙凤胎。两个孩子全由外婆拉扯,男孩取名江文献,给女孩取名江文典。孩子九岁了,都是小学三年级学生,我看过孩子的照片,长得很漂亮,佩戴红领巾,特精神、特可爱,她说,有这两个孩子,没愁事了。

我曾问过她,你想笑寒吗 ? 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么?

当然想!他一定是给打成右派了,若不是笑寒肯定会来找我!

你那么相信笑寒?

她不假思索地说,我不会看错他,他不会变心!她说,如果蕙姐给他写信,代我写几句:坚持最后,我和孩子等他!不要胡思乱想,每天都有太阳。

江雨说得很对,你千万别辜负她,我这封信就是告诉你,江雨非常爱你!这就等于在这个世界你什么都没失去!她让我告诉你,不要给她写信!……

文笑寒把信看了好几遍,然后给潘星辉看。

你有了江雨,这是你的福气。记住,不要给她写信,她那儿也不是太平世界。

1963 年 1 月 18 日 ,人们集合在大院,孙科长大声说,我宣布,下列十人摘掉右派帽子同时解除劳动教养,有文笑寒、潘星辉……(他们来时是 1958 年 1 月 31 日 )

在天寒地动中,文笑寒和潘星辉拥抱在一起,还有很多人跑过来和他们握手,祝贺他们,有不少人流着眼泪,既有惜别之情,也有几分期待——不知何时还能再有此宣布 ?

文笑寒和潘星辉回到通讯组那间屋里,炉火正旺,谁也没急着整理衣物和行李。愣愣地凝视着这间屋子,他们忘不了是这间屋子守护了他们五年。

“我这样想,我还得回大堡。宁慎没来信,说明他们还在大堡,我先去找他,听听他们的意见,他们肯定有办法让江雨来大堡,在大堡不管能呆几天,我和江雨都会很踏实,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过年的谁不走动 ? 邻里的单位的,碰见谁都是灾难。而在宁慎那儿,绝对万无一失。此外,我还想去找找彭所长,请他找有关派出所得把我的户口上上。从长远观点,我在大堡蒙冤,总得再由大堡给洗冤,这才合乎逻辑。”文笑寒对潘星辉说了自己的计划。

他们来到所部小院,和孙科长告别,他俩共同的话是,这几年,多谢了,如见到彭所长,请转致我们对所长至诚的感谢。也许今后是同志是朋友,苍天怜见!但愿如愿!

孙所长握着他们的手,有点激动说,“千万警惕,不可粗心大意。有事可去家里找彭所长,他常提到你们那个班,他不太相信你们永远就这样了,只是希望你们耐心再耐心。”

文笑寒知道潘星辉回大堡有落脚处,自己呢?没有可进的门口。就去宁慎那吧,打搅就打搅吧,难友总有难友的情义。于是他去了。苏敬山连忙让他进里屋暖和暖和,埋怨他也不先来个信!“方才我给劳教所打电话,说你走了,让我们都跟着着急。”文笑寒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就是流眼泪……文笑寒的突然到来,让老革命苏敬山一个劲儿拍他的肩膀,并赞赏说,“小伙子,你挺伟大的,五年的牢狱之灾不减当年风华,好,好啊!我已让亭亭给宁蕙发电报,让她转告江雨速来大堡,回电告知何时到达。你们一块接接江雨吧。”

没想到冯文义、宫小芬两口子在苏敬山的职工医院扎下来了,宁慎在原厂当了临时工。

还有五天就过大年了。山城又下起雪来。雪下得很潇洒,很温柔,几乎不像塞北的雪。从这个城市送走的右派,大部分又回来了,只是谁都没想下一步。能在街上走走,能在雪花慢慢飘落中重新看看这座城市,好像获得了旅游的快感。

夜 10 点,文笑寒由宁慎和亭亭陪着,在出站口迎接阔别 10 年的爱人江雨。文笑寒抱住江雨,江雨没哭反而笑着说,“我有感觉会有这天的。”江雨问笑寒,“陪你来的都是谁呀 ? ”

他是我的难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他是宁蕙的亲弟弟宁慎,她是宁慎的爱人亭亭。

“哎呀,你是蕙姐的弟弟,蕙姐还让我问问你生活的怎么样”,又问亭亭,“孩子长高了没有……真没想到大家能在这里团聚!”

“都挺好。希望你们春节愉快,咱们大家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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