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镇上,除了农业储蓄所和镇政府两栋二层楼小砖房,全是一色的青瓦木板房。镇上最打眼的便是老靳家那面大旗幡,两丈多高碗口粗的竹竿挑着一丈来长三尺来宽的青布大旗幡从老靳家房檐下高高升起,老远便能看见。青布大旗幡镶了白布牙边,上书四个斗大的白字:滚刀老靳。有风的时候,大旗幡飞扬翻卷,猎猎作响,张扬得很。
河湾镇只有一条两丈来宽的主街贯穿全镇,长半里有余,众多连着主街的狭窄小街巷向四周延伸开去。老靳家的剃头铺就在主街上。这条街一走通,就算出了镇,出了镇的街道接上了去县城的公路,一眼望去,公路两旁全是庄稼地。城里人说,卵大个地方,也要称镇,明明就是个大村寨嘛。
城里人没说错,河湾镇绝大部分居民是农业户口,镇子周围的庄稼都是河湾镇人种的,只有那些临街居住没有田地开了店铺的人家才算城镇居民。河湾镇人不管城里人怎样说,照样过自己的日子。每到阴历逢五赶大场的日子,河湾镇就热闹得像过节,镇上的街道巷子全是方圆几十里赶来的庄稼人。镇上人家摆出各色物品,都成了生意人。
早先,四乡八寨上了年纪的老人趁赶场的日子,都来老靳的店铺剃一回光头享受一回滚刀手艺。这种时候,老靳家店铺才更显热闹。不过这情景大不如从前了,年轻人赶时髦不上老靳的剃头铺,都到县城里去弄些怪模怪样的头发。老人们一年挨一年一个接一个走了,老靳一次次为老人们剃了光头入殓。赶场天来店铺的人越来越少,店铺自然就越来越冷清了。
虽说店铺生意越来越冷清,但老靳认为,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是有来历的,只要“滚刀老靳”大旗不倒,老靳家手艺和名声就能保全。
大清朝灭亡后,剃光头很是时兴,一来民国初年那些军阀将领们都爱学袁世凯大总统留个体面精神的光头,一时成为风气。二来满清灭亡,剪辫子风潮大盛,管你愿不愿意,当兵的大街上看见男人还留有辫子,不由分说,抓住就剪,说是改朝换代了,也要洗心革面,不能再拖着辫子做前清的臣民。一般民众大多不知晓辛亥革命的意义,对剪辫子颇有抵触,虽不像清初官家逼汉人削发垂辫着满清服装时以死抗争的那么激烈,却也是呼天抢地如丧考妣。不过大势所趋,民众渐知大清气数已尽不可匡扶,便都随了民国。男人的辫子倒是剪了,可脑袋前半部光秃秃的,脑后齐刷刷的披肩发男不男女不女,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市井下人贩夫走卒庄稼汉子们索性剃了光头,剃一次头管三月半载,省钱又省事,划算。于是,老靳家剃头生意没有因为改朝换代而萧条,反倒靠祖上跟被皇宫里撵出来的剃头待诏太监学了一手滚刀绝技,饭碗更加牢靠。
好景不长。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全面侵华,国军且战且败,且败且退,连国民政府首都南京都陷落了。老靳一家随了难民一路向西逃难,逃到河湾镇才立下足来。老靳家才来河湾镇,手艺就惊动了乡人。
乡绅麻胡子便专程上门探询。麻胡子清末中过秀才,在河湾镇很有声望也很有脸面,乡里人但凡有典房卖地牛马易主之事,都请他做中人立字据。麻胡子儿时出天花大难不死捡条命,脸上却落下些麻子,成人后干脆留了胡子遮丑,大胡子从脸颊腮帮上挂下来,十分威严。
麻胡子在老靳家店铺里剃了一回头享受了一回滚刀手艺,便对老靳家剃头手艺赞不绝口,说:“你们靳家须得立根大旗幡将招牌打出去才好。”
老靳爹问这招牌旗幡上写什么字的好。
麻胡子对老靳爹说:“原先在家乡他人如何称呼你。”
老靳爹说:“剃头匠老靳。”
“不好,不好,你这滚刀手艺了得,就叫滚刀老靳!如何?”麻胡子说道。
老靳爹连说好!好!好!
麻胡子为老靳家大旗幡题写了“滚刀老靳”四个大字。不消三日,那镶了白布牙边的青色大旗幡便从老靳家房檐下挑了出来,高高招摇,成了河湾镇一道景观。麻胡子意犹未尽,又写了一幅对联让老靳家贴在门框上,
上联:磨砺以须 试问天下头颅几许
下联:及锋而试 且看老夫手段如何
横批:顶上功夫
一时间,老靳家名声传遍了方圆三四十里,老靳家从此在河湾镇站稳了脚跟。阴历逢五赶场就不说了,腊月间临近新年,乡里人都要打整干净过年,老靳家小店铺生意更是红火。
镇上和四乡八寨小儿满月剃胎发,要请老靳爹过去。剃刀锋利,孩子小,好动哭闹,活儿有风险。老靳爹便一面剃一面诓哄孩子:“呜哩呜哩喇喇,接个新姑娘来倒茶茶。”“牵娘娘,摇弟弟,打破碗,请坐地。”活儿做得很吃力。剃完了,还要说些吉利的四言八句恭维主人家:“剃去胎发,越剃越发,人财两旺,金玉满堂。”“麒麟送子到府庭,朝中又添新贵人。”“状元及第登皇榜,禄位高升喜盈门。”完了收取半块大洋。有老年人过世,老靳爹也要赶去,给亡者剃了光头包了头帕,丧家才能将亡者入殓,这是风俗。老靳家因此收取丧家用红纸包好的两块大洋丧喜,这是规矩。
民国三十八年,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经过河湾镇,麻胡子说这是共产党的解放军,又改朝换代了。从此,河湾镇乡人的日子有了新的过法,年份不能称民国多少多少年了,要说公元一九某某年;嫁姑娘娶媳妇不依媒婆之言不排八字了,要依婚姻法自由恋爱登记结婚;大户人家的土地财产要分给穷苦人家等等。河湾镇穷乡僻壤,能称得上大户的只有麻胡子一家,也不过百十来亩田地。麻胡子精明,不等政府动员土改,就将大部分田地让出来匀给穷苦人家。麻胡子没吃多大苦头。
日子像流水般地淌了去,老靳家剃头铺有了变化。镇上的青年人开始学城里人留学生头、青年头、干部头,老靳家没有剪新式发型的理发工具,青年人便上县城里去理发,但终归不方便,还要花车钱。老靳爹便带上老靳到省城,买了手推剪,又到大理发店里观看理发师如何理发,回到镇上才揽了青年人的头上活。过些年后,镇上通了电,老靳家又置办了电推剪电吹风,城里流行的大包头、飞机头、波浪头也能做了。不过上年纪的人和庄稼汉还是剃光头。老靳家识事务而变,生意照常。
老靳十三岁那年,河湾镇做了一件大事:土法大炼钢铁。大炼钢铁是政府号召的,家家都要派人参加。乡人们在田地里街道上垒起土高炉,家家户户的铁器都被集中起来扔进土高炉,说是炼出钢铁来向毛主席和人民政府献礼。镇子周边十几里以内的树木统统砍伐殆尽,当了炼钢铁的燃料。河湾镇终日烟火腾腾,夜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乡人们兴致很高,开炉那日放了鞭炮,随后就把土高炉里淌出来冷凝了的铁疙瘩拴上大红绸子,敲锣打鼓送到县里去报喜。
老靳爹看着到处堆放的铁疙瘩私下跟家里人说,炼什么钢铁嘛,明明是乱来。好端端的铁锅菜刀剪子都炼了,炼出的废铁巴管什么用。还是学手艺好,天干饿不死手艺人。那一年,老靳开始正经跟爹学手艺了,不过滚刀老靳的名号还在爹的头上。
老靳家传授手艺有祖传招数,先要练端手臂,手臂向前抬起,两手向胸前弯曲,平端两碗水,一端就是一个时辰,稍事歇息,再继续端,直到手不抖碗里的水不晃了,日后拿了剃刀才手臂不颤手指不抖。第二招练习用剃刀刮嫩南瓜皮和老南瓜皮。嫩南瓜皮薄,练心细手稳,老南瓜皮又厚又硬,练腕力耐力。第三招才真正练滚刀绝技。练滚刀自然也不能拿真人头来开刀,而是用剃刀将大冬瓜面上那层似毛非毛的白霜滚荡干净,权当是滚荡人脸上的胡子茬和汗毛。老靳家备了几口大缸,专门贮藏嫩南瓜和冬瓜,缸口用布蒙上,敷上胶泥密封,冬天打开来,嫩南瓜大冬瓜既能练手艺,家里又有蔬菜吃。老南瓜皮厚,不用密封贮藏,越冬不坏。
剃头和滚刀手艺老靳一练就是五年,到了十八岁,才在爹的指导下开始给人剃头。操练手艺很苦,老靳受不了的时候,就想偷懒,爹便说那句老话,口气极为严厉:“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你不好生操练,日后饭碗端不牢靠的!”三年后,在爹与一位外乡汉子比手艺时,老靳才明白了爹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