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一刀大号梁承轩,很雅致很文化,梁一刀却不会写自己这个很雅致很文化的名字,领薪水的时候,盖个图章就拿钱,省事得很。所以这名字没人叫,绰号梁一刀倒是被叫得很响亮。
梁一刀敦敦实实,圆头圆脸,鼓眼,塌鼻梁宽鼻翼大鼻孔,阔嘴厚唇,张嘴一笑,白牙熠熠。吴家宝说:师傅,用把你墨汁染了,活脱脱一个非洲黑人。
吴家宝是梁一刀的徒弟,跟梁一刀学造纸制浆,也学杀猪。
梁一刀制浆、杀猪都是好把式。打浆机运行两个时辰,梁一刀抓一把浆池里的浆料,捏一捏,说:好了。吴家宝便关了马达停了打浆机,师徒二人坐下来抽烟,等技术员来检验。技术员撮一小撮浆料放进量杯,用清水化开,观察片刻,再用仪器检测后说:纸浆纤维悬浮液匀度达标,开池放浆!下一工段的造纸工喜欢梁一刀当班,梁一刀制的纸浆不出废品。
杀猪行当有讲究:一刀死。如若一刀杀不死猪,再补二刀,不吉利,大度点的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不快,讲究的人家却是不依,要索赔活猪。失手的杀猪匠,从此丢了名声砸了饭碗。
梁一刀不是专门的杀猪匠,却也是“一刀死”。绰号由此而来。
工厂家属区,大多数人家都喂猪,不喂不行,每人每月凭购粮证和猪肉票,只能买四两菜油一斤猪肉,饭食寡淡得让人喉咙里生馋虫肠子里生锈。
腊月间,家家的猪都喂肥了,就请梁一刀宰杀。猪宰杀了,趁着新鲜,炒猪肝、爆腰花、蒸蹄髈、卤肚子、卤猪脚、炖排骨、炖大肠,又做了粉蒸肉、盐菜肉、红烧肉、回锅肉、夹沙肉……一家人痛痛快快吃十来天,年也就过完了,其余猪肉统统熏制成腊肉,细水长流,来年慢慢享用。
喂猪人家多,杀猪的只有梁一刀,梁一刀就按亲疏远近挨家排队,排到后面的,离年关近了,总是不大乐意。
杀猪是技术活儿,也是力气活儿。
吴家宝和三五个壮汉摆好案桌,备好绳索、挺杖、挂钩、木棒、刨子、盆钵、盐巴,立好木桩,垒了炉灶生了火,一口大铁锅盛满水。
水烧开了,梁一刀说:动手吧。其余人便将肥猪捉来,捆了四肢和猪嘴,抬到案桌上,七手八脚用力摁住,任凭它挣扎,不敢松手。梁一刀提了一尺长的杀猪刀,走到猪跟前,蹲个马步,屏住气,左手把住猪嘴用力往怀里一拉,猪脖子立马挺直,右手的杀猪刀眨眼间就朝猪脖子与前腿之间最柔软部位斜插进去,再轻轻一转手腕,喊一声:盆钵接好了!马上有人将盆钵放在猪脖子下方。梁一刀疾速抽出杀猪刀,猪血喷涌而出,淌进盆钵,梁一刀手不沾血。手下的人赶紧往盆钵里放盐,兑些清水,搅拌,凝固了,便是做菜的新鲜血旺子。
等那猪不挣扎了,梁一刀在猪后腿蹄子上方一寸处割一个口子,用八尺长大拇指粗的挺杖从口子插进去,挺杖在皮下来回地穿插,穿到耳朵根、前腿、背脊、肋间、后臀。穿插了十来回,拔出挺杖,对着口子使劲吹气,直吹得太阳穴青筋爆凸脸红脖子粗,死猪像打了气的皮球慢慢鼓起来,赶紧用麻绳扎紧口子。其他人拿了木棍用力往死猪身上拍打,让皮下的气均匀散开。随后用开水烫皮、刨毛……把圆滚滚的肥猪刨得白生生的了,梁一刀将挂钩钩住猪后腿,喊一声:起!四五人一齐用力向上抬,两百多斤的肥猪便挂上木桩。梁一刀将杀猪刀插进猪胀头(肛门)下方,往下用力一拉,就给猪开膛破肚了。再将刀在猪胀头周围镟一圈,左手揪住猪大肠,右手执刀又快又准剔剥内脏与腹腔之间的粘膜,片刻工夫,心肺肠肝五脏六腑“哗啦”一声摊了下来……
梁一刀杀猪,吴家宝一旁看得仔细,偶尔也问一两句:师傅,刀捅进去为何要转一下手腕?梁一刀说:刀尖刺中心脏,转一下手腕,扩大伤口,血流得多,猪死得快,少遭罪。吴家宝说:让我也杀一回。梁一刀说:三年满师后再说。吴家宝无语。
杀完猪,主人家要请梁一刀和帮忙的人吃顿杀猪饭,再割五斤好肉作谢礼给梁一刀带回家。
梁一刀饭量大,敞开了吃,三五个人的饭才够他吃饱。医务室的医生曾问感冒生病的梁一刀:饮食如何?一顿能吃多少?梁一刀答:不多,一顿斤把米的稀饭。医生吓一跳:一斤米要煮五斤稀饭呢!梁一刀不以为然:几泡尿就撒完了。
饭桌上,梁一刀自然是敞开了吃,吃得有心机,先用皮带刹紧了腰,吃了三碗,放下碗筷,众人说:梁师傅,就吃这点饭?梁一刀边回答“你们吃你们吃”边“噗”的一下松开一扣皮带眼子,又端起碗添饭。再吃三碗,又放下碗筷。主人家心痛粮食,嘴上却说:梁师傅要吃饱哟。梁一刀又“噗”的一下再松开一扣皮带眼子,说句自嘲的笑话:嘿嘿,这几天吃饭不香,吃了三碗才泡汤,泡汤了再吃三碗,还说没有装满喉咙管。说罢,端起碗又添饭,又是三碗饭下肚。
腊月里,梁一刀每日杀三两头猪,省了家里的粮食,还带回十来斤谢礼肉,婆娘娃娃天天吃新鲜猪肉,天天熏制腊肉。家属区的人都羡慕(暗地里也有人嫉妒梁一刀家不喂猪却有肉吃),说:谁让人家有“一刀死”的本事呢。
陈婆婆和张寡妇家,梁一刀杀了猪是不吃饭不收谢礼的。陈婆婆张寡妇养广西小肉猪,肥嘟嘟地只能长到五十来斤。吴家宝说:师傅,不收谢礼吃顿饭总可以嘛。梁一刀说:陈婆婆六十多岁无儿无女,张寡妇养两个娃娃一家三张嘴,你忍心?吴家宝心里不服:每次我们只吃饭,你连吃带拿……
一日,梁一刀吃了杀猪饭,回家已天黑,口渴得很,喝了一大缸凉水就睡去了。半夜起来拉了几次肚子。第二天早上人有些软,肚子里叽哩咕噜地响。吴家宝让人带话来,说他肚子不舒服,今天杀猪帮不上忙了。梁一刀嘟囔一句:跟老子一样,肥肉吃多了!
杀猪时,梁一刀手脚都用不上力,只好蹩足了气,将杀猪刀对准喉部就捅。刀还未捅进去,猛然听到一阵凄厉的猪叫,手下人喊:遭了,别处有人杀猪!梁一刀一走神,放一个响屁,泄了气,杀猪刀捅进猪喉咙偏了半寸。梁一刀一心急,拔出刀来,血没流出,鬼使神差手忙脚乱又捅一刀,还没等拔出刀,血喷了他一身。手下人和主人家一齐惊道:哎呀!杀了两刀!
梁一刀气堵胸口血冲脑门,提了杀猪刀就朝猪叫声处奔去。绕过几栋房屋,远远看见吴家宝正在替人杀猪,梁一刀气得大骂:好你个叛徒甫志高,连你师傅都敢欺瞒叛变!吴家宝见师傅气急败坏赶来,拔腿就跑。梁一刀腿软,追不上,一使劲,将手中的刀投出去。劲使大了,没憋住肚子,稀便泄了一裤裆,人瘫坐在地上……
梁一刀脸丢大了。
梁一刀再也没有杀猪。
梁一刀失手,有好几种说法:
那日主人家故意把菜做得很咸;
梁一刀最爱吃的爆炒肚尖里放了巴豆粉;
吴家宝那天故意没捆住猪嘴,让猪的叫唤声刺激梁一刀;
……
有人说得更邪:
“都是吴家宝和主人家串通好了做的圈套!”
“吴家宝杀猪只收三斤谢礼肉!”
话传到吴家宝耳里,吴家宝冒火了:哪个说的!拿出证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