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艰辛改变着许多事情,崇佳明显地感觉到,丈夫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不好,时常声色俱厉地喝斥她和孩子,性格温顺的崇佳只能默默地听着。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崇佳也养成了拜佛的习惯,每当心里觉得凄苦,就在佛面前祷告一番。有一次,继隆一脸阴沉地走进家门,看见崇佳正在祷告,冷冷地说:“还拜个什么? 好象佛爷保佑了咱们家似的。”崇佳不满地说:“因为你不相信佛,所以佛祖不保佑你。”继隆听了,一抬手把玉佛打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只玉佛是崇佳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家里最困难的那几年,崇佳也一直没舍得卖掉。看着地上的碎片,崇佳心痛不已,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继隆曾经是那样地在乎她,关爱她,他们在一起曾经那样地融洽和谐,如今那一切都已离她而去,那个曾经对她温柔体贴的继隆如今象是变了一个人。
一眨眼,崇佳来到瓦口寨已经四年,这四年来的辛苦劳作和营养不良,已经极大地改变了她的外表,除了神情里残留的一丝与生俱来的文雅之外,从外观上已经无法找到她当年的影子。有时候崇佳会拿出自己年轻时的照片仔细端详,她很伤心地发觉,照片上的那个自己已经变得如此陌生和遥远,她甚至宁愿不相信自己经有过那样一种优雅的生活。
时间:1939年。
办完了崇佳的终身大事,崇佳母亲完成自己最大的心愿。不念经的时候,她喜欢打开两只跟了自己一辈子的柳条箱,整理里面的东西,每找到一件有些年头的物件,就拿出来开始念叨这件东西的来历,念叨的对象大部分时候是崇佳,也有时候是继隆,或者是当时正好站在她身边的其他人。如果碰巧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崇佳母亲会拿着那件东西,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它,或者望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出神。母亲的样子有时候会被崇佳看到,这时候她会来到母亲身边,握着母亲的手陪她坐着,她知道,母亲是在想念父亲了。
在院子里的白杨被秋风吹落第一片树叶的那个夜晚,崇佳拥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迷离的眼神逐渐远去,感觉到她瘦弱的身体在自己怀抱中慢慢变冷。不知为什么,崇佳以为自己会哭,眼泪在流,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自己的身体被一种巨大的凄凉所笼罩,如寒刺骨,无法抗拒。
母亲去世后,崇佳整理那两只柳条箱,里面的东西是杜家仅存的几件旧古董,母亲一直没舍得卖掉。其中有一只精巧的茶壶,是早年崇佳的祖父在北京同八国联军交战时,从一名俄国军官那里缴获的战利品,一代代传了下来。崇佳把这几件古董原封不动放进箱子,把母亲房里的玉佛挪到了自己的房间。
与崇佳结婚后,继隆的生活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改变,崇佳不仅给了继隆一个安定舒适的家,而且识文断字的她能够帮助继隆处理不少文牍案档,来往信函,不用继隆再专门雇人打理这些事务。对崇佳来说,继隆生意有成,让家里的生活衣食无忧,对她不错,除了偶尔脾气有些大,其它无可挑剔。一年以后,两人有了第一个男孩,取名伯麟,这一年是1940年。五十七年以后,伯麟的三位女儿中,有一位成了我的妻子。
崇佳有时候会问继隆,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继隆会说:“有一次你母亲想给你做一件旗袍,领着你来买料子,你还记得吗?那会儿你梳着两根小辫,走路一跳一跳的。”
“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次你从一进店门就一直捧着本书在看,你母亲问你话你也是‘哼’‘哈’地回答,注意力完全不在料子上。你母亲原本选中的那匹料子,我看不太适合你,就给她推荐了另一匹。后来你们姐妹三个来店里,我看见你穿的那见旗袍就是用那匹料子做的。”
“我想起来了。难怪我后来还想呢,那个店伙计怎么一个劲儿盯着我看,不象好人的样子。”
“我当时也没想到,你会做我老婆。”
崇佳体寒,非常怕冷,冬天的时候尤其难受。继隆利用一次外出进货的机会,从南方买回来一只暖玉怀炉。这件东西用一块整玉制成,玉本身的质地比较奇特,外表平整光滑,内有无数蜂巢状小孔。用小火熏烤一个小时,暖玉就会变热,而且温度能够保持三天不退,把它抱在怀里取暖再合适不过。有了它为伴,崇佳从此不再惧怕过冬。
崇佳和继隆仍然会带着儿子一起去茶庵寺,崇佳会和继隆讲自己的父母与这座寺院的事,她说:“人的命运变幻莫测,纵然佛法无边,有时候也无能为力。”继隆说:“我不怎么信佛,我相信事在人为。”
如果托尔斯泰是个中国人,又恰好生活在十九世纪前五十年的中国,那么《战争与和平》所呈现出的或许会是另外一种大气磅礴。这五十年的中国大地,如同暴风雨中的行船一般颠簸不停,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成王败寇的历史剧。接触中国历史越多,越发现那两句诗写得实在好: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继隆和崇佳都是不太关心政治的人,即使如此,他们也无法不注意到周围逐渐发生的变化。在1949年入夏以后,街上越来越频繁地跑过一队队急匆匆的士兵,出现在大街小巷里身穿便衣斜挎手枪的人越来越多,行动越来越神秘,每个经过城外的人到处能看到荷枪实弹的士兵,去掉遮盖的火炮以及频繁来往的军车,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又要打仗了。不少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暂时躲到别的地方避一避,一些大的商号如天成福,文茂祥,文盛祥,也都在作各自的准备。平凉人对枪炮声都不感到陌生,甚至司空见惯了,但是这一次情形似乎有些不寻常。出乎许多人的预料,除了附近地方传来的零星枪声以外,激烈的战斗并未发生。原先驻在城外的军队一批批退走了,听说是退往兰州。七月三十号,在平凉百姓的夹道欢迎中,一支新的军队进驻平凉。那一年,伯麟九岁,他的弟弟刚刚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