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八十年代末,上大二的时候,学校的音像资料室每逢周末会放国外的艺术电影,我当时正陷入对电影的狂热中,几乎每场必看。那次去晚了,进去的时候已经开始放。因为影片并非热门的那类,因此观众比平时少很多,我找好地方坐下,和附近几个熟识的人打了几句招呼,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到影片上。画面上是颓废的街道和楼群,摄影机如同一个流浪者在街道上踽踽而行,画外是一个女人在旁白,一切给人以梦境的感觉。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本来就不多的观众已经走了一半。结束后,一朋友边走边说:这么闷的片子,我居然没睡着。这导演够神!
那部电影是《广岛之恋》,导演是法国新浪潮主将阿伦.雷乃。一周之后放他的另一部名作《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放到一半的时候学校里停电了,后来就再没放。
那年暑假,我回到老家西安,闲来无事中去一位父母在西影的高中同学家里玩。他说起西影厂后面正在修一片仿古建筑,还没去看过,于是我们俩骑着车,兴冲冲地蹬了一阵,来到西影厂后面一片十分开阔的地方。这里原先的围墙和建筑被全部拆除,与后面的郊区土地连在一起,形成一大片空地。我们的脚下是一条花冈石铺成的平直甬道,向正北延伸过去,甬道尽头,沿台阶拾级而上,正中间是一座颇有气势的大殿,坐落在一群秦汉风格的仿古建筑当中。石头甬道两侧,每边各竖了六座巨大的铜像,每座雕像是一位穿戴整齐的武士或者文官,近二十米高,手中或剑或板,宽服博冠,面容冷峻。当年的西安远不是今天的繁华景象,那时候西影厂的南边基本上是郊区农村。站在大殿前,能看到四周笼罩在一层轻雾中的田野和村庄,和远处朦胧的南山。殿前雄伟的铜像,映衬于灰色的天空下,远方影绰绰的雾色中,似乎隐约传来号角和马蹄声。两千年前的长安就再眼前。
正恍惚着,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几个男人声调不低的说话声,回头,看见一个身材不高,理着平头的中年汉子从大殿后面绕过来,身后跟着另外两人,一边走一边在用陕西话说着什么。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前面的汉子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扭过头沿着殿前的台阶走了下去。汉子身材结实、宽鼻浓眉、面带凶相,他的外形不用其它化妆,剔个光头就能演土匪。看他走远,同学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知道他是谁吗?”我点点头。这位汉子的脸,不要说当时,即使在今天也远远没有张艺谋那张刻满沧桑的脸那么家喻户晓,但我认识这张脸,更知道这位汉子的大名。那个时候,他比张艺谋出名得多。
这位汉子叫吴天明。他的作品和他这个人,一直在我心中分量沉重,那种沉重是一种属于北方的沉重,属于远古的沉重,属于土地的沉重。我不打算论述他的电影美学,不打算讲他当年如何支持第五代们,也不打算讲没有他就没有谁谁谁这样的话,不是因为它们不是事实,而是因为类似的话已经被登载过太多。我只想说,吴天明用他的为人影响了一代电影人;吴天明用他的作品给中国电影创造出了一种质感,这种质感属于中国独有,触摸它如同触摸一件青铜器,让人浮躁的心回归大地,让人觉得我们是一个有力量的民族。
《老井》全国公演前,我已经在西影厂看过。88年在我们学校放映的时候,创造了学校大礼堂四年中最拥挤的一次购票热潮,连系里两位平时基本不看电影的老教授都跑到宿舍来问我能不能弄到票。后来,那部电影不得不加映了一场。影片最后,银幕上出现老井村历史上为打井而死的村民名单,名单长长地滑过,我注意到教授的眼睛里泪光涟涟。后来教授写了篇文章登在当地的报纸上,文章有一句话:《老井》是一部寓言,讲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奋斗史。
毕业后我又见过吴天明一次。记不得是94年还是95年,西影厂改制变成公司,搞了个成立庆典,请来了众多与西影合作过的明星助兴,我是在同学的帮助下混进去的。在庆典上我见到了吴天明。他留着光头,样子更象土匪,但神情中多了许多沧桑。轮到他致词,他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言辞间在躲闪着什么。
吴天明拍摄《变脸》的同一年,阿伦.雷乃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终身成就奖,这个奖是庆祝电影诞生100年的一项活动。我当时在电视上看了一部介绍电影节的纪录片,其中有对他的采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照片之外的他。他头发灰白浓密、目光忧郁,和许多欧洲导演一样,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副学者味道。
雷乃和他的同伴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是欧洲电影的黄金时期。除了法国新浪潮之外,在意大利、北欧和德国,都有各自的电影运动,大师级人物和作品如井喷般涌现。这一大潮消退之后的七、八十年代,这些欧洲电影运动的影响开始在美国发酵,好莱坞电影在艺术成就方面进入一个黄金时期,名作叠出,如《教父》、《现代启示录》、《猎鹿人》、《美国往事》,等等。
之后,潮逐渐退去,直到无影无踪。
再后来,世界进入数字时代,电影的3D时代也已经拉开了门帘,全世界的银幕在绝大部分时间里被好莱坞出品的视听巨无霸们占据,全世界的制片人都在朝好莱坞撒钱,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流水线出来的产品虽然不如以前那么气质超群,但绝对能挣钱。汤姆.汉克斯曾半开玩笑地说:如今好莱坞的电影公司都是一群律师和会计在运作。
原本生机盎然的欧洲电影因为凄凉而变得沉默,那些让电影变得不一样的大师们一个接一个离去。2007年奥斯卡颁奖礼上,在向过去一年去世的影人致敬的环节中,银幕上先后出现了安东尼奥尼和英格玛. 伯格曼瘦削的身影,台下观众的掌声并没有如我期待中变得热烈些,也没有听到有人呼唤他们的名字。显然,对台下大部分人来说,他们不认识银幕上的这两个人。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个月1号,阿伦.雷乃去世;3天后,吴天明离开了这个世界。
刚在网上看到给吴天明举办的追思会,张艺谋面容凄楚、眼含泪光。他应当还记得,他曾经评价《老井》,说它是一部很大的东西,(那样的作品)他拍不出来。不过,感到遗憾的不该是他一个人,而是观众和这个时代。在这个疏离的时代,人封闭于数字产品构成的世界里,距离大师们构建的有青铜器一般质感的文化世界越来越远,或许今后会有后来者接过大师们的火炬,创造出新的、不同的质感,但在那之前,我愿意写下点文字,纪念那些让电影变得不一样,给电影赋予气质的大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