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萍姐开车带着安红回了一趟家。萍姐在车道上等着,她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建明上班去了,露露上学走了,婆婆也不知去哪里了,家里显得静悄悄的。
她在客厅找到了自己的手包,拉开拉链查看了一眼,手机,钱包和信用卡都在里面。她上楼去卧室里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和袜子,还有平时用的护肤品和梳子,都放在一个白色的挎包里。她走到露露的房间看了一下,看见被子散开在床上,一块橡皮掉在床边。她弯腰把橡皮捡了起来,放在露露的书桌上,顺手把露露的书桌整理了一下,又把床上的被子叠好,床单抚平。
她在露露的小床上坐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床单。虽然还不到一天没看见露露,但是她已经开始想露露了。露露虽小,但是个敏感的孩子。平时都是她早上第一个爬起来,叫醒露露,给露露做早餐和准备午饭。她不知道露露早上醒来,看不见妈妈,会怎样想,会不会哭。
她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走出露露的房间,把房门关上。
她下楼来到厨房,找到了自己带饭的口袋,从冰箱里拿了两个苹果,两盒酸奶,放在饭口袋里,把手包和饭口袋也塞到挎包里。
她走到门口的衣橱间,穿上自己的羽绒服,戴上手套,围上围巾,挎着包出了门,在门口回身把门锁上。
锁门的时候,她心里感觉到一种悲哀。这本是自己的家,怎么却弄得跟别人的家似的。
***
萍姐的车停到了单位门口。安红拿起自己的手包,对萍姐说:
谢谢萍姐,谢谢送我回家去拿东西和送我上班。
不客气,晚上我再来接你,萍姐说。
不用了不用了,她说。最近有些忙,可能要加点儿班后,加完班后我自己坐公交车去你那里好了,我知道怎么坐,你别往这边跑了。
也好,萍姐说。那你下了公交车,给我打个电话,我到公交车站去接你。
好的,谢谢。
她推开车门,刚把一只脚迈出了车门,就听见萍姐在后面说:
别担心,事情都会解决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嗯。
建明要是找你,先别理他,萍姐说。你就是想回去,也先抻他两天再说,让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然他得逞了,会老欺负你。
知道,不过我有点儿担心露露,她说。露露从来没离开过我。
露露不用担心,他们两个大活人在家,照顾露露不会有问题的,萍姐说。你呢,就先轻松两天,平时每天不是工作就是家务,也不得歇,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关老师那边你别担心,我跟她讲一声,就说你身体不好,这个星期先不去她那里练歌了,下个星期再去。唱歌不打紧,先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心情要好一些哦。
好的,谢谢,她感激地说。
几片雪花飘进了脖子里,她反手把车门关上。她看见萍姐隔着车窗举起右手拳头,对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她感动地点点头,在路边站了一站,看着萍姐把车开走了,才转身向着单位大楼的楼门快步走去。
***
天有些阴沉,看不见太阳,光线像是穿过一个半透明的灰白色灯罩从云层里漫射下来,给人一种模糊和浑浊的感觉。空气里透着一种冬天特有的干冷,小风迎面一吹,吹乱了头发,吹得人透心凉。寒气透过缝隙钻进了羽绒服,透过里面的衣服,沿着肌肤迂回游走。平时合身的衣服顿时感觉空荡荡,不光手腕,脸部,脖子,就连腹部都变得凉飕飕的。
大楼门口的风有点儿大,迎面一吹,吹乱了头发。一股凉气钻进了衣服里,顿时感觉里面空荡荡的。她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紧走几步到了楼门边。前面的一个男人替她推开了楼门,她微笑了一下点头致谢,走进了楼门。
楼里暖和多了,人声,脚步声,电梯开门的叮当声混杂在一起。她随着前面的几个人向着电梯走去,来到电梯口时,看见前面一辆满载人的电梯刚关上门。她在离电梯口一米远的地方止住脚步,脱下棕色女式手套,哈了一下几乎被冻僵的纤细的手指。脸颊刚才被风刮得有点儿疼和痒,她用手掌轻轻揉了一下。
电梯叮的响了一声,门开了,里面有几个人走了出来。她跟着前面的人走进电梯,在门口按了一下六层。电梯门关上了,一个黑色的小长方形LCD屏幕上的数字开始跳动起来。电梯在每层楼都停下,不断有人走出电梯。
电梯很快来到六楼,门开了。她缩着身子从前面的几个人中间的缝隙里走出电梯,沿着铺着灰色地毯的走廊,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她把手机和手包放在桌上,摘下手套,解开围巾,脱下羽绒服,挂在旁边的一个棕色衣裳架上。她坐在黑色转椅上,抬腿把脚上的黑色长靴脱了下来,弯腰换上了桌下放着的一双半高跟鞋黑色皮鞋。她伸手拢了一下头发,把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整理了一下,拽了拽针织羊毛衫的袖口。
她伸手拿过鼠标。她在计算机上敲入密码,打开信箱,查看了一眼邮件,看看有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需要马上处理。邮箱里有十几封邮件等着她,日历上有个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晚上没睡着觉,她觉得自己的头很晕,心情也难受,堵得慌。但是工作还得做。她叹了口气,拿起了桌上的一个黑色笔记本和一杆笔,站起身,向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
哎,安红姐,你听说没,我们组的头儿死了。
刚开完会,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还没来得及坐下,娟子就走过来对她说。
啊? 怎么可能呢?她大吃一惊地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听说是周五晚上,娟子说。他太太周六给人事部和咱们主任发了个Email,说头儿周五夜里还在书房忙工作。他太太一觉醒来,发现他没在卧室,到书房去看,发现他躺在地上,动不了了。赶紧叫急救车,送到医院去,到医院急诊室时,人已经没了。
哎呀,什么病啊,怎么这么快呢?
心脏病突发,娟子说。原来就发作过两次,都抢救过来了,这次估计是没人发现,一下就过去了。
哎,太可惜了,才五十多岁的人啊,她说。上周五你们那边的软件出了一个bug, 我早上做检测时发现了,告诉了他,他下午还到我座位边来,问了我一些问题,说周一会有一个Patch。 他那天看着一切都挺好的,有说有笑的。
是啊,要不是收到了主任周日给我们发的Email,我也不敢信啊,娟子说。上个周五开会时,他还说圣诞节要休假,带孩子们去澳大利亚玩呢。
真是的,可能是太劳累了吧,她说。你们组那边我看就他最累,工作最认真,有时半夜里还收到他的Email。
是啊,谁都知道他是个工作狂,娟子说。他生孩子晚,两个孩子都还在上中学。太太在图书馆工作,工资好像也不高,家里主要靠他挣钱。
太可怜了,孩子还没上大学,这个年龄就去世,家里怎么办啊?她感慨地说。
咱们公司福利和保险还可以,应该能拿到一笔钱吧,娟子说。
我们可要吸取教训啊,她说。生命宝贵,不管工作多忙,该休假就休假,别把自己累坏了。
是啊是啊,什么也没生命重要,娟子说。不过,听说年底前就要裁人,他死了,到时没人替我说话,我真担心被裁了呢。
你工作这么努力,怎么会呢,她说。再说了,要裁人,也会先裁我们做测试这边的吧,我们好像是可有可无的。
谁知道呢,反正挺担心的,娟子说。那你先忙吧,我得赶紧回去工作了,现在得好好表现表现。
是啊,我也挺担心的,她说。你赶紧去吧,我看看Email,早上来晚了,刚开了个会,还没来得及看Email呢。
她坐了下来,打开电脑,输入密码,进入Outlook, 果然看见主任的一封Email在里面。
It is with deep sorrow I inform you of the passing of Todd Constant. Todd passed away last night due to heart attack, in General Hospital.
I know this comes as a shock to everyone. Todd had been a great member of our Software Automation team for 20 years, was a good friend and good colleague. This is a profound loss that has hit us hard. He will be missed by many.
Our prayers go out to his wife, Jane, please keep Todd’s family in your thoughts as they go through this difficult time.
The funeral date is yet to be announced. Employees who would like to attend the funeral services will be excused from work and should speak to their direct supervisor regarding time off. Those who cannot attend the funeral are encouraged to attend viewings and other services; please contact Leslie for those arrangements.
Best Regards,
Miller, Aaron
Director, Software Engineering Department
看着Email,她觉得心情有些抑郁。想到前几天还谈过话的一个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逝去,感觉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Todd工作努力,在公司里人缘和口碑都很好,她觉得很惋惜。
她读了几封Email,,觉得一点儿工作的心情都没有。单位要裁人,建明要离婚,妈妈身体不好,头儿又死了,怎么最近都是倒霉的事儿,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似的。
她对着计算机发了一会儿愣,看见娟子来了一封email。她打开Email,看见娟子说已经把上周五的Bug给改正了,发过来一个Patch的链接,让安红再测试一下。她把娟子发来的Patch装到实验室的机器上,重新测试了一遍,确认昨天的Bug已经解决了。不过在测试过程中,她发现软件有个新问题,如果有一个参数敲错了的话,软件会死机。她给娟子发了一个Skype,把问题告诉给了娟子。娟子说这就过来看看。
等娟子的时候,她查看了一眼手机,看见子哲给她发来一个微信:
你没事儿吧?昨天看你情绪特别不好,神情沮丧,很为你担心,又怕你冻着。
我没事儿的,她说。昨晚住在闺蜜家,他们两口子都挺热情的。给我热了银耳梨汤喝,还把家里温度给调高了。
没事儿就好,特别担心你想不开,子哲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脆弱啊?她问道。
嗯,觉得你像是没经过什么事儿的人,遭到打击就受不了,子哲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遇上事情,真要想开了。好多事儿,当时觉得不得了,其实过后回头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拍一时想不开,那样就会苦了自己。人生很长,不要因为一时的挫折和沮丧,就丧失了信心。
看见子哲这样说,她觉得一股暖流在心里流过。
知道,她说。你这样说,我很感动,难得有人能安慰一下。昨天,你抱了我一下,我觉得好多了。
看见你那么伤心,我觉得很无能为力,子哲说。不知道怎样能让你开心一点儿。你今天中午或者晚上有时间吗?要是有的话,我们去吃饭,或者喝咖啡,聊聊天吧。
今天啊。。。不行啊,今天工作太忙了,她说。再说也没有心情,你也不愿意跟一个看着很丧的人聊天吧,那样很无趣的。
我挺想见你的,子哲说。就是不说话,看见你,就觉得很开心。我把你们的快闪视频看了好几遍呢。我们见见吧,不用很长,就看你一眼,知道你还好就行。
可我一点心情都没有,她说。而且昨晚没睡好,丑得要死,不敢见人。下次吧,等我心情好的时候。
你晚上还是住闺蜜家里吗?
是啊。
她来接你吗?
不,我下班后坐公交车过去。
那我送你去吧,子哲说。我在你单位门口等着,把你送到闺蜜家就回去。
你怎么这么好啊?她问道。
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啊,子哲说。
我?不觉得,她说。我觉得自己又笨又难看,什么都做不好,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糟糕透了。
你很漂亮,也很聪颖,子哲说。跟你坦白一件事儿吧,其实我以前在中文学校就见过你。好多次了,没敢对你说。每次看见你领着孩子去上课,就觉得,真是一个很尽心的靓妈啊。
你也很不错啊,自己带着孩子,更不容易啊,她说。
那我去接你啊,子哲说。你不要再推脱了好吗?不然我会很受打击,觉得你很嫌弃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安红觉得没办法再拂子哲的好意了。
那。。。好吧,她说。不过,我可能要加一会儿班,下班可能会晚一些。
没关系啊,我在你单位附近等着,子哲说。你什么时候完事儿,给我个微信,我就把车开到你单位门口。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因为见不到你,我会很不放心的,子哲说。那就说定了?
哎呀,我都觉得。。。那好吧,我尽量早些出来,她说。
把你单位地址告诉我,子哲说。我们下班时见了。
好吧,我这就给你发过去。
放下手机,安红觉得心里像是有一只小鹿在撞。
他真的要来,而且是来接自己。即使在跟建明恋爱的时候,建明也没有去单位接过自己。她总觉得自己现在年龄大了,孩儿妈了,青春不再,没有魅力了,原来还是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啊。
***
刚跟子哲发完微信,安红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沿着走廊来到了自己的跟前。她抬头一看,娟子已经站在了办公桌前。
安红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来,让娟子坐下,把自己新发现的问题演示给娟子看。娟子看完后说,一定是改正上一个Bug时,有个地方没考虑周全,产生了新的Bug,回去好好看看源程序,明天再给发个Patch过来。
谈完了工作,两个人又说起了娟子他们头儿去世的事情,娟子说就是最近太累了,他们头儿每天从早上七点工作到午夜,家里也不少事情,前一段产品Release, 他们组加班,头儿也跟着加班,有两天通宵没睡。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吃不消了。
你们最近好像是比过去忙多了,安红对娟子说。过去好像没这么忙。
其实都是自找的,娟子小声说。咱们主任非让用Jira,每做一件事之前,哪怕是只改一行程序,都要先创建一个Jira Story,然后才能改程序,之后要放到Github 上,要找头儿批准,然后还有一大堆程序要走。
是啊,你们那里是够繁琐的,安红点头赞同说。
我跟你说啊,这就好像你是一个士兵,在开枪之前要先提交一份报告,请求开枪。批准之后呢,才能去放一枪,放完后要回来填几份报告,上交给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如果任何一个人有疑问,你还得给他们非很多口舌解释。做完这一切之后,才能再提交报告放第二枪。安红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是够可笑的,安红说。你们就不能跟头儿反应一下,提高点儿效率?
安红姐,你不知道,咱们主任就是一个事儿妈,娟子说。他什么都想管,都想知道。其实有好多细节,他那个级别的根本就不需要知道。他不放心我们,所以定下这么一套程序来,要求大家每做什么都要填一大堆报告,这样他能随时了解每个人做得事情。他倒是如意了,可是给大家平添了好多工作量,纯属无用功。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流程上了,活儿能做得好吗?
就是啊,我们也边也这样,大家都烦死了,安红说。其实主任他人倒是挺好的,也聪明,也会讲话,业余时间还当冰球教练,可惜就是那管理冰球队的方式来管理咱们了。不过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好多事,咱们也管不了,提意见还招人讨嫌。
说得是,娟子说。哎,对了,那个候鸟,又来找我了。
啊?你上次不是跟他说了,他年龄太小,跟你不合适吗?安红问道。
是啊,他好像根本不在乎,娟子说。天天跟我在微信上聊,也不知为什么,弄得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喜欢你呗,安红说。那就跟他好吧,你可赚了啊。
现在肯定没问题,但是我就担心将来啊,毕竟他比我小十多岁呢。
男的不竟是找小十几岁的女的吗,他们能行,咱们为什么不行?安红说。再说了,就是年龄合适,也未必最后就好。你看我跟建明吧 ---
建明又怎么了?
唉,昨晚把我气走了,在萍姐家住了一晚上,安红说。
啊?闹得这么厉害啊? 娟子睁大眼睛问。怪不得我刚才看你直打哈欠,看着就像是一晚没睡的样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看见娟子这么问,安红就把昨晚跟建明吵架的事儿跟娟子讲了一遍。
离! 坚决离! 娟子一怕桌子说。能耐儿死他了,还敢跟你提离婚?受苦受累咱不怕,就是不能受气!要是现在在家里就成了受气包,今后怎么办?我跟你说啊,有的人就会蹬鼻子上眼。对这样的人,坚决要反击回去。
也不能太怪建明,主要是我对婆婆说得太过火了,安红说。
安红姐,你别的都挺好的,就是太懦弱,娟子说。你有好工作,能带孩子能做家务,唱歌也唱得好,人又漂亮,看着比我还年轻,真正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国民老婆。谁敢跟你提离婚,才是瞎了眼呢。要不我晚上上你们家,把建明叫出来,骂他一顿,给你出出气去。
要是骂一顿能解决问题就好了,安红说。反正通过这件事儿,伤心之外,我也终于看清楚了自己在建明心里的位置。我得再好好想想。
还想什么啊,要我说,就一个字:离! 娟子说。要是我,谁敢跟我提着离婚两个字,我扭头就走,不带回头的。把孩子要着,看不后悔死他。
你说得真容易,安红说。
晚上甭去萍姐家了,搬我那里去住吧,娟子说。我每天一个人,正好有个人作伴。
已经跟萍姐说好了,还是去萍姐那里吧,她说。
你要是真离婚了,就住我那里好了,娟子说。我有自慰棒,咱们不需要男人也能快乐。
去你的,说得跟拉拉似的,她推了娟子一把说。
哎,同性恋也挺好的,娟子说。跟臭男人在一起还不如和好女人在一起呢。
***
娟子走了之后,安红把单位的地址找出来发给子哲,然后埋头工作起来。
想到子哲下班之后就要来了,本来还挺难受的她,心里感觉好多了。她几乎一分钟也没休息地忙着工作,下班之前,终于把手里的工作完成了。
想其子哲快到了,她觉得自己昨晚一宿没睡,早上也没来得及洗澡,一定蓬头垢面的不好看。她不想让子哲看见自己的这个样子。她拿起手包,离开座位,去了洗手间。
单位的洗手间不大,但是看着很干净,里面有几个淡黄色的隔断门。她低着头来到靠里面的一个木板隔断前,推开隔断门,走了进去。她把隔断门关上,用插销插上,把手包挂在门背后的一个挂衣服的钩子上。她弯腰拽了几张卫生纸,把马桶边缘仔细擦干净。她褪下裤子和内裤,坐在马桶上。她憋住气,感觉一股热流从下面猛地涌了出来。太痛快淋漓了。她拽了一张手纸,从后向前擦了下面一下,叉着腿站起来,提上内裤和裤子。她向前迈了一步,转身按了一下马桶把手,看着水哗哗地流着,旋转着冲进了马桶底部。她回过身来,把裤子提好,摘下手包,拧开插销,走出隔断门。
她走到洗手池前,对着镶满了一面墙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然后拧开温水,把手洗了一遍,又洗了一把脸。她去墙上拽了两张纸,把脸和手擦干净。她打开手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化妆盒来,用一只黑色眼线笔贴近睫毛根部细细地画了一条线,眼尾处微微拉长上扬。她对着镜子看了一下,用眼线笔把眼线中段加宽了一点,把眼线笔放回化妆盒。她拿出眉笔来,把眉毛拉平拉直,然后挑了一只浆果色唇膏,涂在嘴唇上。她把唇膏放回手包,找出润肤膏,抹在掌心上,揉搓开,抹在脸上和手上,在肌肤上涂匀。她把润肤膏放回手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梳子来,把头发梳直,又用手揉搓了一下,让头发显得蓬松些。
她对着镜子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觉得补了个妆之后,人显得漂亮了,精神了,年轻了,才满意地挎上手包,离开洗手间。
手机响了一声。她拿起手机查看,看见子哲来了一条微信:
我到了,在你单位楼下呢,你要是下班了告诉我一声。
看着子哲的微信,她心里嗵嗵跳了起来,有点儿感觉跟要去赴约会一样。一整天的沮丧不知道都去了哪里,心情一下好了起来。
她的手有些颤抖着,给子哲回了一句微信:
刚干完工作,这就下来。
***
电梯里人很多,每层都停,下得很慢。有个同事在电梯里跟她说话。她点头嗯着,心里盼着电梯赶紧到。
电梯终于到了一层,她急匆匆走出电梯,挎着手包,走向大门。
隔着玻璃窗,她看见子哲的黑色的SUV就停在大门口。雪下着,车在安静的雪中显得像是电影里的画面。
她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看见子哲从车内俯身侧过来,从里面把副驾驶座的门推开。
她笑了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
等了半天了吧?她用手拢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问。
以为要等半天呢,没想到你一下就下来了,子哲说。不是说要加班吗?怎么这么快就干完了?
能来接我就很感激了,哪儿能再让你等着啊,她笑笑说。
你闺蜜家住哪里啊,告诉我地址,我查一下路线。子哲说。
离我家不是很远,她说。不过我不知道萍姐现在下班回家没有,我没有进门钥匙。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那太好了,子哲说。我们去吃饭吧,省得你在别人家吃饭了。
也好,她想了一下说。
你喜欢去哪里吃?子哲问道。
都可以啊,她说。
那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子哲说。
***
踏着雪拐进一条幽静的小巷,巷子的中间有个拱形石门,石门后是一处花园。花园有几颗古老参天的大树和一条弯弯曲曲的灰色石砖铺就的小径,中间有几张长椅。
雪中的院子显得很幽静,很美丽。
子哲带着她走进石门,下了石头砌成的台阶,向右一拐,走过一处油漆有些发绣的铁栅栏,就到了一家看上去很古老的石砖墙二层小楼前。
就是这家,子哲指着小楼说。非常幽静,适合说话的地方。
真好,她说。
子哲推开餐馆的木门,侧身把她让了进去。一张竖着的深棕色木质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看上去身材很苗条的女招待。女招待笑眯眯地问道:
请问几位?
两位,子哲说。
你们喜欢楼上来还是楼下?女招待继续问道。
她看了看子哲,不知道坐哪里好。
你喜欢楼上还是楼下?子哲问她说。
都行,她说。
那楼上吧,子哲说。楼上风景好。
她点点头,跟着子哲和女招待沿着木质楼梯上了二楼。
***
二楼是一个长条形的宽敞的大屋子,靠墙有一个大壁炉,里面有炉火在燃烧,光线有些幽暗。也许是订的时间早,屋子里还几乎没有什么顾客,有很多空桌子。
你喜欢坐那里?
靠窗那边吧,她指了指屋子前面靠窗的一个桌子说。
很好,子哲说。我也喜欢这样的座位。
女招待把他们引到靠窗的桌边。她把羽绒服脱了,搭在旁边的椅子背儿上,跟子哲一起落座。女招待掏出一个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和一杆笔,问要什么饮料。
你能喝酒吗?子哲拿起桌上的酒单问道。
只能喝一点点,多了就头晕,她说。不要酒了吧,你开车,免得惹事儿。
喝一点吧,不碍事儿的,子哲说。
她点点头。子哲看着酒单,点了两杯葡萄酒。女招待笑眯眯地说让他们看看菜单点菜,转身下楼去拿酒去了。
她拿起桌上放着一本印刷精美的硬壳菜单,打开,扫了一眼,都是看不懂的菜名。
你点吧,点你喜欢的,子哲说。
以前没来过这里,不知道什么好,她看着菜单有些发愁说。我最不会点菜了,还是你点吧。
这里有份儿套餐,子哲把手伸过来,指着菜单后面的一处说。开胃品,正餐,甜品都有了,还有一道惊喜,是厨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她看了一眼,开胃品是鹅肝,正餐是熏鱼,甜品是鱼子酱,觉得有些贵,不好意思让子哲这么破费,就说:
好是好,就是有些太贵了。
不贵,一点儿都不贵,子哲说。你看这个环境这么好这么幽静,也没有什么人,跟私人餐厅似的,光这个环境就值这么多钱。而且,只要你心情好,再贵也值得了。
行,那就这个套餐吧,她放下菜单说。不过先说好了,一会儿结帐时我们AA。
别跟我客气,子哲把菜单合上说。难得见一次面,也难得请一次客,你要是跟我AA,以后就不敢请你吃饭了。
不行不行,她说。这个套餐太贵了,让你请客不合适 ---
别跟我争啊,你要跟我争,我跟你急,子哲说。你放心吧,一顿饭吃不穷我。
女招待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把两个盛放着葡萄酒的酒杯放在她和子哲面前,问他们想好吃什么没有。子哲把菜单递给女招待,说我们要这个套餐。女招待拿着菜单下楼去了。
***
她看了一眼窗外。雪中的小院子显得非常幽静和美丽。石头拱门,一段灰色的砖墙,几株老树,铁栅栏,长椅,灌木丛。雪继续下着,像是零零散散的米粒,从压低的云层飘下,落在石头小径上。窗外很安静,像是一切声音都被雪遮盖住了,听不到风的声音,只看到因为挂着雪而变得笨重起来的树枝在摇晃。
真美啊,我从来没在这么幽静的餐馆吃过饭,她说。
她想起跟建明恋爱的时候,那时很穷,吃不起餐馆,唯一能去的就是学校的食堂要几个小炒。结婚后,有钱了,但是两个人已经没有了恋爱的感觉,出去吃饭也都是经济实惠的中餐馆,从来没去过好餐馆。跟子哲这样面对面的坐着,她觉得好像是重现陷入了恋爱一样。
我给你说段故事吧,子哲说。自己的亲身经历。
好啊,最喜欢听故事了,她说。
我曾经有一段吧,特别低谷,子哲说。几年以前我在黑莓手机公司工作,公司竞争不过苹果,开始了大裁人。我丢了工作。那时我们房子还没有付清,每个月都要付房贷。孩子才三岁,太太在国内是学医的,在这边找不到医院的工作。那个时候,压力特别大。
哎呀,那怎么办啊?她问道。
这还不是最低谷的时候,子哲继续说。因为季度结果不好,又大裁人,黑莓一天之内,股票跌了百分之二十。比起最高点,黑莓的股票跌了有百分之八十。那时我觉得黑莓到了谷底了,因为我在那里工作过,那里的软件工程师都是不错的,我对他们有信心,觉得黑莓还能反弹回来。我急于想赚钱,就瞒着太太,去买了黑莓股票。
我知道,黑莓的股票跌得特惨,她说。我老公看过,不敢碰那只股。
我以为看准了,从信用卡上借了几万块钱,还有家里的钱,都投了进去,子哲说。结果黑莓还是不行,反弹了一下,然后继续下跌,最后赔了几万块钱。我只好割肉了,跟太太讲了。
太太火了吧?她问道。
是的,太太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子哲说。她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要跟我离婚。
啊,要因为这个离婚啊?那有点儿。。。太。。。
你想那时我丢了工作,孩子还小,还有房贷的压力,本身压力就很大,子哲说。然后炒股还赔了钱,自己很自责,然后太太想离婚。所以那时真的是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恨不得自杀,一了百了了。
原来你也经历过这些啊,她感叹地说。那后来呢?
后来,就去打工啊,子哲说。做了一段驾校教练,后来慢慢又回到了高技术行业。太太也在蒙特利尔找到了一份医院的工作,搬去了蒙特利尔。慢慢的就走回了正轨。但是自从那次谈离婚,两人真的伤了感情,后来就一直没恢复过来。她去了蒙特利尔,两三个星期回来一趟,看看孩子。
孩子为什么不跟着妈妈呢?是因为医院工作太忙吗?
是的,他们经常工作两天,休息两天,没法儿兼顾孩子,子哲说。同时也是因为蒙特利尔讲法语,太太想让孩子在英语环境长大。还有,因为我在家里上班,对孩子能照顾得更好。
哦。
那一段时间,心情特别难受,就得了抑郁症,子哲说。心情非常痛苦,烦躁和郁闷。你知道是什么救了我吗?
什么?
是孩子,子哲说。那时没工作,驾校也不是老有人约时间,特别是下午,练车的人很少。每天我就第一个去幼儿园接孩子。我们家儿子,特别喜欢火车,我每天从托儿所把孩子接出来,就带他去火车站看火车。每天五点零五分有一辆火车进站,我们每天准时到火车站,看着火车进站,看着人们上下火车,看着火车离开,跟火车再见之后再走。
哎呀,那孩子一定很开心了。
是啊,子哲说。因为老去看火车,车站的售票员都跟我们熟了。有一天售票员说火车票特价,半价票,问我们想不想坐火车。我就买了两张火车票,带着儿子去了最近的城市Smith Fall。在火车上,给儿子买了吃的,儿子可高兴了。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就好多了。Smith Fall那里还有个火车博物馆和一个巧克力工厂,我们都去看了,高高兴兴地回来。我觉得那是我那一段时间最快乐的时光了。
真是一个好爸爸啊,她说。
所以,我觉得是孩子挽救了我,子哲说。让我在黑暗里没有完全丧失希望,而且觉得自己有责任好好努力,即使是为了孩子也要好好好努力。所以,慢慢就从低谷里走了出来,抑郁症也好多了。
真想不到,她说。没想到你也经历过这些。谢谢你信任我,给我讲这些。
我的意思是说,当人在低谷的时候,千万不要丧失信心,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子哲说。因为你在低谷的时候,往往容易看不到光明,但是你会走出来的,因为命运总是有起有伏,人不可能总有好运气,也不可能总是坏运气。跟你聊这些,其实就是因为看你很沮丧,知道你很难受,怕你想不开。其实啊,别看今天很难受,过几年,当一切都好了的时候,回头看,你就觉不出今天的难受,反而是一种特殊的经历,会让你更加成熟,更加宽容,更加豁达。
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你讲自己的故事,来安慰我,她说。
女招待端着一个盘子上来,把两碟鹅肝放在他们桌上,微笑着说了声:享受吧。
子哲把酒斟上,举起杯子说:
来,我们不说那些了,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她举起杯子,跟子哲碰了一下杯,饮了一口。酒的味道有些苦涩,但是喝下后,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
她看了一看碟子里的鹅肝,表面焦黄,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浓香。她用刀切了一小块鹅肝下来,用叉子送入口中。鹅肝肉质细腻,内部温热,柔滑,入口即化,味道精美浓郁,苦涩里带着一种无花果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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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子哲的饭吃得很开心。她跟子哲一边吃一边聊,像是认识多年了一样,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
墙上的炉火熊熊,散发着热气。窗外雨雪纷纷,不时有雪花飘过窗玻璃。跟子哲在温暖的室内聊着天,品尝着葡萄酒,熏鱼,鱼子酱,还有厨师送上来的惊喜菜红酒炖牛肉,她觉得心里淤积的怨气,都慢慢抒发了出来。
原来除了工作和家务之外,生活也可以很美好的。
不知不觉,他们聊了一个半个小时。子哲中间说去洗手间,把账单付了。
酒喝光了,套餐也吃完了,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七点。她和子哲从餐馆走了出来,踏着积雪,沿着幽静的小巷走着。
她抬头仰望着纷纷飘落的雪,只觉得这个夜晚,有子哲在身边,感觉真美。
***
车拐进萍姐家的街道时,她叫子哲把车停下,指着前面的一幢亮着灯的大房子说:
萍姐家就在前面的房子里,你就停在这里吧,我一走就过去了。
子哲把车停下,说:
今天晚上见到你很高兴,过得好开心。
我也是,她说。谢谢你来接我,还有一起去吃饭,还有分享给我的故事。听了你的故事,我觉得自己经历的也不算什么了。
这样就好,子哲说。你已经在低谷里了,以后只能上升了。
她看了子哲一眼,看见子哲也正在看着她。黑暗中,闭塞的窄小的空间里,子哲的眼里带着一种温柔,一种火热。定定地看了一看,她忽地低下头,有点儿不敢再看子哲,但是只隔了两秒钟,又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的黑黑的眼睛,他的粗长的眉毛,他的刚毅的脸庞,他的黑色长头发,他的嘴唇,他的喉结,越看心里觉得越喜欢。她忽然觉得有些舍不得离开,很眷恋这样的时刻。要是能多待一会儿多好,哪怕多待一秒钟。
雪在窗外下着,车里有些昏暗,安静得可以听见心的咚咚跳。她的身子突然不能控制地微微哆嗦了起来。
再抱一下吧,子哲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嗯!
她点点头,侧过身,伸开双臂,迎着子哲伸过来的臂膀,隔着中间的车挡,抱在了一起。
她感觉心在砰砰地跳,身体里有一种渴望和欲望,从头流到脚,突然向外喷涌出来。那是一种好久都没有出现过的渴望和欲望了。她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变得湿润了。
她两只手搂住子哲的背,头抵在他右肩上。子哲两只胳膊合拢起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觉得一阵眼前晕眩。因为抱得太紧,她的柔软的乳房接触到了他的坚硬的胸膛,心跳得足有两百下,快蹦出胸膛了。呼吸着他身上的那种陌生的男人的气息,抚摸着他脖子后面的松软的头发,她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眼睛又不争气地流泪了,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快乐。
外界被车窗和雪隔开,她觉得好像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宇宙中的某颗行星上,她跟子哲拥抱着,身后的是片片雪花状的流星闪过。子哲的身体很温暖,散发出暖人心肺的热气。
就这样抱了像是有一个世纪,才终于松开胳膊,心还在咚咚地跳。
她推开车门,跳下车,向着萍姐的屋子走去。
她不敢回头。她觉得身后好像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一个充满欲望和罪恶感的黑色的深渊,一回头就会掉进去,陷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谢谢香草儿,是的,我觉得也应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