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娟子偷偷告诉安红说,HR的人已经要求各个经理把员工按表现排队,列成表格,立即报到HR部门。
听到这个小道消息,安红心里一沉。娟子虽然比她晚进的公司,但是娟子性格活泼,单身,经常跟同事们出去吃饭,朋友比她多,小道消息也多。前一段安红所在的检测组的一个越南姑娘和一个白人同事相恋,都同居了好久了,安红在组里都没看出来,还是娟子告诉她的。安红还跟越南姑娘一起八卦过那个老外,说年龄不小了也没个女朋友,还八卦了一些为什么那个老外没女朋友的原因。她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傻乎乎的,竟然跟人家的女朋友八卦男的如何如何。娟子告诉她时,她还不信,说从来没见过两个人一起来一起走。再后来,那个白人同事和越南姑娘有一天一起来上班,带的午饭都是一样的,她才知道娟子说得是真的。
这次娟子的消息,是中午吃饭时,跟HR的一个小伙子聊天得来的。联想到前一段公司要裁员的传言,她和娟子都猜,狼这次可能真的来了,而且很可能迫在眉睫。
这个坏消息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自己要跟建明谈离婚,如果离了,工作又丢了,可怎么办?虽说凭自己的经验和技能,迟早应该能找到一份儿工作,但是找工作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怎么也要有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能找到合适的新工作。
整个下午她坐在办公桌前,心绪不宁,做事有些颠三倒四:把一段检测程序放进github 时,糊里糊涂的放进了一个错误的产品型号里,被头儿发现了。头儿发了一个Email给她,让她改过来。做检测时,过去常用的一台机器怎么也login 不进去,说密码不对。连试了几次,总是出错,最后账户都被锁住了,只好上楼去找IT部门帮着解锁。解锁完之后,回到座位上,突然想起密码是搞错了,跟另外一台机器的密码搞混了。快下班时,给娟子他们软件开发组的一个工程师发试验结果的Email时,怕对方下班看不到,敲完了就匆匆忙忙地发了出去,后来再看Email时,发现里面有好几个拼写错误。
也难怪建明总说她做计算机这一行笨,没灵气。有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够笨的。
***
晚上她特意在单位加了一会儿班,才离开办公室。裁人的关键时期,表现要好一些,而且手头的确有不少工作要完成。此外,她不想回家单独见到婆婆,她不知道见了婆婆该怎么说。她想跟建明单独谈谈,不想婆婆在一边听着,那样她和建明都有些话讲不出来。今晚建明要带露露去上滑冰课,她想等建明带露露回家之后,再到家。
晚上七点半,她完成了手里的工作,发出了最后一个Email,站起来伸了一下腰和手臂,看了一眼办公室。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离开了,显得空空荡荡的。她挎上手包,穿上羽绒服,脱下脚上的半高跟黑色皮鞋,换上长靴子,围上印着麋鹿和雪橇的一条围巾,戴上白色手套。她走到电梯间,坐电梯下到了一层,走出了单位大门。
迎面一股冷风袭来。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左手把围巾紧了紧。扬起头,她看见天空在飘着小雪。单位楼门前的路面湿滑,细微的雪花从半空里持续不断地飘落下来,落在地上的瞬间消失在雪泥里。
她掏出手机来看了一下时间,时间还早,建明此刻应该正在Nepean体育场的滑冰室内,隔着窗户看露露滑冰。她想应该给建明一点时间,等建明带着露露到了家,吃完了饭,再到家,那样就可以直接带露露去睡觉,等露露睡着之后再下楼跟建明谈离婚,这样就避免了很多尴尬。
她沿着街道走着,不知不觉,走到 Rideau Center附近。
她站在路口等着绿灯过马路。一阵夜风吹来,几颗雪粒刮到了她的脸颊上,清凉而又新鲜。她抬起头来,看见无数颗细小的雪粒正从天空无声地降下来,落在树丛,房屋,街道,车辆和行人们的顶上。雪粒中间夹杂着几片大一点的雪花,在路灯下缓慢地旋转着飘着。她向前迈了一步,让自己全身沐浴在雪粒组成的雪暮中,让雪落在自己的头顶上,衣服上和身前身后。有几颗雪粒落在脖颈里,感觉凉飕飕的。她先是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随后又把脖颈伸直,两手捂着脸颊,享受着雪带来的清新和冰凉的感觉。
她在雪中有些痴呆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交通灯变绿了,才把手揣在兜里,跨过马路,进了Rideau Center.
她走过一家家陌生的和眼熟的店:漂亮宽敞的Nordstrom,珠宝闪闪的Pandora,店面朴素的Old Navy,墙上挂着各种手机壳子的Rogers,看着很温馨的Roots,到处走动着年轻女孩身影的Sephora,折射着水晶光的Swarovski,飘着咖啡香气的星巴克,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性感迷人内衣的Victoria's Secret,看着物美价廉的Aldo,带着艺术感的Apple店,人不多的Banana Republic,带着榨汁机响声的Booster Juice,布置优雅大方的Bridgehead ,散发着墨西哥食品香气的Chipotle,墙上挂着她买不起的各种名贵包的COACH,陈列着手表的Fossil,带着少女情怀的Garage。Kate spade。Kiehl's。Lacoste。Levi's,还有店两边的墙壁上点缀着数不清的小彩灯,像是布满星星的夜空的Tiffany。
她在Mall里转了一圈,临出门前在Tim Hortons 里停了一下,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一个咸肉三明治。她坐在走廊上的小圆桌边,把三明治吃完,喝了几口热巧克力。她喜欢这种热热的,甜甜的的口感,特别是冬天。
她右手握着套了双层套的热巧克力杯子,左手推开Rideau Center的厚重的楼门,走了出去。对面Indigo书店内投射出明亮的灯光,她看见书店内有不少人影晃动。
她跨过马路,走过书店,漫无目的继续向前走去。
她沿街走近一道弓形甬道,看见里面闪着蓝色灯光。雪中的蓝光看着就像是未来世界,虚幻而又真实。弓形门里走出一个穿着高腰皮靴和大衣,妆容精致的女人,手里提着纸包,一头披肩的长发。
她忍不住走进弓形甬道,看见里面像是一家婚纱店,门口有两株古老的银杏树,蓝光就是从树上缠绕的无数个小蓝灯泡上发出来的。店里灯火通明,几个落地大橱窗里的摆设和模特都布置得很漂亮,很吸引人。橱窗里还有聚光灯,照得里面的衣服闪闪发光。她在橱窗前停住脚步,仔细地看着橱窗里的一件白纱婚礼长裙,想象着自己穿上的样子。
她在橱窗的玻璃镜面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她看见自己站在树边的雪地上,橱窗里透出来的灯光和树上的蓝色灯光融合在她的脸上,让她的面部显得柔和而又美丽。
记不清这样自己一个人逛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她想。结婚以后,每日忙于工作,孩子,家务,总是忙个不停,好像都没有自己的生活了。
想起一个人单身的时候,总喜欢去逛街,那时的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快乐啊。
婚姻应该很美好和幸福,两个人应该互相支持,包容和理解,共同把孩子养育大。但是为什么却感受不到开心和快乐,相反,却时时感觉身心疲累和失望,甚至有时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和沮丧呢?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一地鸡毛了呢?
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造成了现在的这种情况吗?
她不知道。
她看着玻璃镜面中的自己,叹了一口气。青春都已经快过去了,才发现自己过得并不幸福。而能让自己感觉快乐的人,却不能在一起,甚至都不能说,我喜欢你。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人生的悲哀吧,她想。
***
晚上不想做饭,娟子从Uber Eats上订了一份儿PopEyes 炸鸡,一口气吃了五个鸡腿儿。吃完之后觉得肚子快撑得爆炸了,赶紧去了洗手间,给肚子腾点儿空间。
她坐在马桶上,一边憋气用力把肚子里消化好的食物挤出去,一边在手机上看着日剧《仁医》。这几天她一直在追这部日剧,昨晚一直看到凌晨三点才睡。看这部日剧,纯粹是因为她喜欢绫濑遥的缘故。自从看了《海街日记》之后,娟子就喜欢上了绫濑遥。在日本女演员里,绫濑遥并不是很漂亮,但是她身上带着一种独特的气质,让娟子很着迷。娟子一口气看了她的《今天不上班》和《别让我走》,后来看见有人在网上推荐《仁医》,看见是绫濑遥演的,娟子就毫不犹豫地追看了起来。
手机响了一声,像是来了微信。她点开微信看了一眼,是候鸟发了一条微信进来:
周五了,干嘛呢?
蹲坑,娟子回了一句说。
晚上有活动吗?
没有啊,在家追剧,娟子说。
能快点儿蹲完吗?候鸟问道。
干嘛?
我在长途车站,你能过来接我一下吗?候鸟问道。
长途车站。。。哪个长途车站?
你们这里的啊。
你说什么?
我到你们这里来了,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骗我呢吧?你到我们这里来了?
候鸟没说话,发了一张车站里的照片过来。娟子仔细看了一眼,还真是灰狗长途站。
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过来?
给你个惊喜,补过生日,候鸟说。上周你生日我不知道,今天过来给你庆祝一下,请你吃顿饭。
你下午没上班吗?
请了一会儿假,候鸟说。有个同学周末回家,住在你们那里,我搭他车来的。不知道你住什么地方,就让他把我搁长途车站了。晚上他再来接我,住他家,明天回去。不用耽误你很长时间,就想跟你吃顿饭,给你庆生。
娟子皱了一下眉。这个候鸟,过来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就楞来了,还要请吃饭。人都说三天是请,两天是叫,一天是提溜。就这么把自己提溜着去吃饭,也不管自己吃过没有。真是怪不得没女朋友,这种做事,谁受得了啊?但是,人大老远的来了,还是专为了自己过生日来的,拒绝吧,那样自己也太不知好歹了。
好吧,那你。。。等着,我这就去接你。
娟子坐在马桶上才解手到一半,还没拉爽,下面有些塞得慌,但是顾不得了。她赶紧回身从墙上拽下了几张手纸,欠起腰,把下面擦干净,把纸仍在旁边的一个小垃圾桶里。她直起身子,叉着腿提上内裤,回过身,按动马桶把手,看着水打着旋转把有些浑浊的液体冲走。
走到洗手池边的镜子前,娟子拧开水龙头,洗了一下手,看了一下自己。头发蓬起来像是一团乱麻,眼睛带着黑圈儿,一副宅女的样子,这个鬼样子简直没法儿出门见人,不行,得先洗个澡再去。
娟子走到淋漓池边,拉开毛玻璃门,把手伸进去拧开水龙头,放上热水。
这个候鸟,可真是个孩子,做事儿太不靠谱了。娟子一边把内裤脱下来仍在洗手池边,一边想。不知道女人出门是一件麻烦事儿吗?就说不请自到,怎么也得提前两个小时打招呼啊。
***
安红从蓝光甬道走出来,沿着铺了一层薄薄的雪的街道,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夜雪中的街景很漂亮:雪粒从高楼侧面挂着的啤酒广告大屏幕上滑落下来,穿过树上挂着的彩灯,落在路边的长方形的小花圃里。抬头看去,银灰色的路灯杆在雪中显得更加笔直,而路灯上垂挂的球装花瓣形金黄色的吊灯,在雪中散发出迷人的色彩。马路上的车辆在雪中缓缓而过,像是老电影里的慢镜头。有几个行人在街上举着遮雪伞匆匆行走,又像是在夏天的雨中。偶尔能看见几辆自行车停放在路边,黑色车座上也铺着一层薄薄的雪。
她走了不远,听见一阵音乐声和歌声。她看见前面街角的东北角有两个街头演唱的艺人:一个长发姑娘穿着黑色长裙长靴,棕色外套,脸颊看着有些圆,正坐在电子琴后面弹奏和演唱,嘴边是一条横着的银色麦克风杆。另一个姑娘站在一个竖立着的银色麦克杆后面,短发,瘦高,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和褐色长筒靴,手中弹着一把黄色吉他演唱。歌手的吉他盒子依靠在路边的一个白色广告牌上,背后是黑色的铁护栏,护栏后面是马路,中间有一个窄长的花坛做隔离带,花坛里里面有些枯干了的矮小灌木。街边的树闪烁着银色的灯光,灰色方砖地面上反射着路边店铺的灯光和行人的身影。
一辆蓝色出租车驶过歌手身后,顶上的灯闪耀着白光。交通灯转成红灯,行人匆匆穿过人行道,有几个人把目光转向两位歌手,驻足在路边,停下来听歌手演唱。
歌声很熟悉,是一首日文歌《Snow Night》,门谷纯和伊吹唯演唱的。恍惚之间,她以为是门谷纯和伊吹唯来到了这里,在当街演唱:
立ち止まってしまうのこの街に降るはずない雪が 落ちてはまた 溶けて行く
不可能降落在这个城市的大雪 慢慢飘落却又渐渐融化
君と出逢い别れた季节が 今年もやってきたよ イルミネーションが辉く度
今年又到了 和你相遇又分别的季节 五彩斑斓的灯光闪耀之时
モノクロの世界が伸びてすれ违った谁かの背中に 君をまた重ねてる
黑白的世界却在蔓延 你的背影 又和擦肩而过的人一点点重合
“远くにあるから绮丽なんだよ辉く星は” そう言って笑った 君は何を思ってたの
“远处闪耀的星星真美呢”笑着如此说道的你 在想些什么呢
连れてってと 言えなくて 君を失った雪の夜
说不出口的那句“带我走吧”, 在失去你的那个雪夜
全てを投げ出してしまえる程 强くはなれなくて
仿佛已经丢弃了所有一般 我怎么也坚强不起来
街中に溢れている どんなラブソングよりも今君の声が聴きたくて
比起街上回响着的动听的情歌 我现在更想听到你的声音
。。。
又一辆车从路口拐过来,驶过歌手身后。在她们左边不远停下。车门打开,走下几个人来,站在一边观看。站在麦克风后面长发姑娘的手弹拨着吉他,左脚在一翘一翘地打着拍子。坐在电子琴后面的姑娘在专注地演唱和弹琴。她们安静地唱着,弹着,像是沉浸在歌声中。
她听着听着,觉得歌声和旋律直抵她的心房。一种莫名的感动,让她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突然想起了子哲: 那个在寒冷的冬日里,能够用一缕微弱的阳光,给自己带来温暖的人。
一个小小的拥抱,虽然短暂,但是却带来了可以回味无穷的温馨,让自己暂时能够忘却一下生活中的烦恼和沮丧。
歌手一曲终了,四周响起几声零零落落的掌声。站着的歌手弓身低头致谢,坐着的歌手也把头深深地下。她从手包里掏出了一张钱币,弯腰放在了歌手脚前的放置的黑色吉他盒里。
***
娟子头发湿着匆匆赶到车站,拉开门,看见候鸟坐在候车室大厅中间的一个座位上,正在低头在一个电脑上敲着什么。娟子略站了一下,平静了一下呼吸,走到候鸟边,叫了一声说:
候鸟!
候鸟抬起头,看见娟子,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候鸟把手中的电脑合上说。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半天,娟子说。没想到你会来,刚才看自己太难看,赶紧洗了个澡过来。
没事儿,我也没闲着,刚才在做题。候鸟憨厚地笑笑,把电脑塞进双肩背里说。
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啊?你不是特忙吗?娟子埋怨道。
想你了,就来了,候鸟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听见候鸟这样说,娟子感觉心被触动了一下,柔软起来。
怎么会呢,高兴还来不及呢,娟子说。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候鸟把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一个黄色大礼品袋递给娟子说。
啊,还给我买了礼物?娟子惊喜地接过礼品袋说。现在可以打开吗?
嗯,候鸟点头说。
娟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礼品袋,看见里面放着一个考拉熊,一盒巧克力,还有一个蓝色四方盒子。她掏出蓝色盒子来,打开,看见里面是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
哎呀,这么多礼物啊,还这么贵,娟子抬头看了一眼候鸟说。
记得有一次你在群里说过喜欢考拉熊,这是特意给你买的,候鸟说。
候鸟,我不敢收,你给我的太多了,娟子把礼品袋推还给候鸟说。你又没有钱,都花家里的,家里也不富裕,不要这么大手大脚好不好?
熊和巧克力都没有多少钱,候鸟说。项链是出国时我妈给我的,让我带着,说遇上真心喜欢的好姑娘,早点儿送给人家,别抠门儿,不然姑娘就跟别人走了。
这也。。。太。。。
娟子觉得喉咙噎住了,说不下去了。
以后我毕业了,就能挣很多很多钱了。你过生日时,喜欢什么我花钱给你买,好吗?
候鸟!快别这么说了。
娟子把头转向一边,觉得自己快丢死人了,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我请客,候鸟说。
你请我到哪里吃啊?娟子问道。
去吃Beaver Tail,候鸟说。
啊。。。?Beaver Tail?
听说你们这里的Beaver Tail特好吃,候鸟说。奥巴马还来你们这里吃过。
娟子觉得很好笑。Beaver Tail就是糖油饼儿,四五块钱一个,天冷的时候吃,又甜又暖和。这个傻孩子,把自己当女朋友对待,轰都轰不走,过生日,就请自己吃糖油饼儿?不过,不管怎样,人大老远的跑过来,还给自己买了生日礼物,心意在那里。何况,自己刚吃了五个炸鸡腿儿,肚子现在还撑得慌,去好餐馆也没胃口。
好。。。那我们就去吃Beaver Tail,娟子说。我带你去,咱们就去那家奥巴马吃过的店。
***
安红顺着马路沿着来路走回去。街道两边的建筑灯火通明,一根根银灰色灯杆也亮起了桔黄色的灯光。灯下飞舞的雪花被染上温暖的桔黄色,像是夏夜里篝火边乱飞的萤火虫。
她踏着雪走到一个公交车站,在站牌下的遮雪棚里等了一会儿车,两辆公交车就碾着路面上堆积的泥雪喘着气一前一后开来了。前面的车看着比较挤,后面的看着很空。她走到后面一辆车停的地方,从前门上了车。她右手扶着门把手,左脚踏上了门口的台阶,掏出公交卡来,刷了一下,向着车厢中部走去。
她走到中部的两排相对的座位边上,坐在了左边的一排座上。随着几声刺耳的响声,几个车门都相继关上,车身开始晃动了起来。她把背靠在不太舒适的座椅背上,把手包放在腿上,侧头看着窗外,随着车身的摇晃,想着心事。
单位要裁人看样子是肯定的了,但是会不会裁到自己呢?娟子他们组是做软件开发的,应该好一些。自己的组是做检测的,属于可多可少的,怕是很危险。组里现在有七个人:一个经理,六个干活的。六个人里面,自己虽然工作了六七年了,但是在组里也不算资历很老的,有三个都比自己来得早,只有两个是新毕业生进来的,比自己资历浅。从工作能力,技能,经验和表现上来说,这些年来,自己对这一块产品比较熟,产品可能会有什么问题也大体知道,平时都兢兢业业,该加班时从来没抱怨过,领导每年的评语也都不错。加上在组里的人缘也可以,而且是女的,在这个女性比较少的高技术行业里,应该还是有一点优势的。这样分析下来,如果要是裁一个或者两个人,应该轮不到自己。但是要是裁三四个人,就不好说了。
如果真的被裁了,那也没办法,只好去递简历找工作了。现在快到年终了,招聘机会也少,恐怕要等到明年初才好找工作。明年三四月份应该是招聘旺季,那时凭借自己这些年的工作经历和技能,应该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吧。
只要能有一份儿工作,别的就都好办。
想完了工作,她又想着离婚这件事儿。
建明当年也是对自己不错的,但是自从婆婆搬来住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了亲妈,让老婆受委屈,这样的男人不知道该算是好男人还是不好的男人。
过去没跟婆婆一起住过,周末和节日到婆婆家,大家都客客气气的,也没觉出怎样,从外表看婆婆,还觉得是个很不错的婆婆。
但是婆婆来后不久,就知道了婆婆是个强势的人,什么都爱插手。自己买套资生堂护肤品,婆婆就说太贵了。有时孩子和家务忙不过来,叫建明帮着,婆婆就护着儿子说,别干媳妇的事儿,好像家务就该着她都做似的。跟孩子亲热一下,婆婆就说,大人要像个大人样子。婆婆对建明,是什么都好,什么都行,建明爱玩游戏,玩到凌晨婆婆也不管。反过来对自己,感觉就是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星期日多睡一会儿就说懒。去合唱团唱歌,婆婆更是一百个不乐意,说耽误时间,说没用,说女人家抛头露面不好。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想。
平心而论,婆婆这几年在家里,看孩子,帮着做家务,也帮了不少的忙。但是她忍受不了婆婆什么事儿都爱指手画脚,恨不得什么事情都说了算的样子,感觉自己在家里什么地位都没有了。她有时跟建明叨叨几句,希望建明能同情和安慰自己一下。建明不光不体谅,还总是说,那是我妈,从小一个人把我拉扯大,非常不容易,你就多让着点儿。她跟建明讲道理,建明就会说,你觉得你有理,我妈觉得她有理,我也觉得我有理。建明的理就是婆婆的理。她要是再跟建明讲,建明就变得不耐烦了,说,我是儿子,能把我妈怎样?要不就说,我做不到,那是我妈我没办法。她跟建明因为婆婆的指手画脚,没少伤夫妻的感情。
一开始她觉得委屈一些也就认了,等婆婆走了就好了。但是婆婆来了之后,就把这里当家了,一点也没想回国去的样子。这就不是一个委屈一时的问题了,而是余生都要委屈下去了。本来工作就很累,到家了还得小心翼翼的,看婆婆和建明的脸色,过得很吃力,心也累。憋屈久了,想不爆发都难。
如果没有婆婆,只有建明,她愿意再给建明一次机会,继续在一起生活下去。但是这几年跟婆婆住在一起,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让她觉得真的没法儿再忍受下去。建明在外人眼里是个大孝子,但是她觉得建明对婆婆就是愚忠,不把老婆当爱人,让她觉得自己在家里没有地位,没有安慰,没有理解,也看不到能够解决这种不可协调的矛盾的前景。日久天长,跟建明的感情也慢慢磨没了。建明的一耳光和一句离婚,把她与建明残存的感情全扇出去了。
人生只不过短短几十年,虽然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但是今后还有不少日子要过,还是让自己活得轻松点好,她想。露露是个多么好,多么懂事,多么乖的孩子。只有自己和孩子,生活虽然会艰辛一点,但是也能过得去,至少不那么累心,至少可以自由自在,不用看别人脸色行事,至少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主人,过得潇洒一些。
想到此,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次跟建明一定要离。过去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但是不知道婆婆和建明会怎样做。他们是会痛痛快快地答应离婚,还是会另起波澜,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不知道。
车一站站地停下又开走,每次车门口都上来一些人,对面的座位也都坐了人。每当车门开关的时候,她都能觉出一阵冷气在车厢里弥漫开来。她抬眼向着对面望去,对面的四人一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瘦弱的女学生,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很帅气的男人。学生在专心地在玩着手里的iphone,中年妇女从挎着的手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来,在照着镜子,男人在低头读着手里拿着的一本书。车上的人都在沉默着,对面的少妇把小镜子放回了手包里,眼睛看着她身后的窗户。
她把头扭向窗外,看见雪中的行人和车辆有些模糊。树木,房舍,楼房和广告牌连成一片,不断地向后移动着。
她想起了子哲,想起了雪中的咖啡馆,想起了那个短暂的让人心动的相拥。她知道自己做得很唐突,当时想也没想,就吻了子哲一下,抱在了一起。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毕竟,自己现在还在婚姻里,这样控制不住自己,将来要遭报应的。今后跟子哲,要保持一些距离,在离婚之前,不可再做出亲密的举动。
也许,在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之前,不应该再见到子哲,她想。免得自己因为冲动,而控制不住自己。
想到此她有些害怕。当年建明的爸爸知道婆婆出轨后,直接去找了婆婆的情人,在单位门口打起来,把对方推到马路上,恰好一辆车过来,把对方压死了。
如果建明发现了,以建明从他爸哪里遗传下来的暴躁脾气,后果真的可能不堪设想。想到此,她的身子打了一个寒颤。那样很可能害了两个人。所以,即使很渴望,也要控制住自己,而最好的控制就是不见面。
但是,那个短暂的紧紧的相拥,想起来就让人心动。在雪中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两颗贴近的心,听得到加速的心跳和肩头上悄然流下的泪水。那种带着一种害怕的安心,那种带着苦涩的甜蜜,那种带着不安的安全感,那种带着一种痛苦的幸福感。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束包紧的花朵,突然在雪中打开,露出娇小的花蕊,等待着盛开时刻。
然而这种盛开,会不会就会像是流星一样,一闪而过,留下的只是更加沉寂的天空?
不管怎样,要先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把离婚的事儿办妥,在这之前,不要再见子哲了,她想。只是可惜,刚刚发现自己枯死的心开始发芽,在冬天里感受到一种春天的气息,现在只能自己亲手掐断,把一切都埋在心底。幸好跟子哲还没有发展到分不开的地步,不然的话,这样断绝跟子哲的往来,简直就会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啊。
车摇晃着沿着河边的公路开着,风雪中的河面一片苍茫,河水无声地流着,流逝在黑暗里。她又想起了刚才在街角听到的那首《Snow Night 》。她把手机和耳机从手包里拿出来,戴上耳机,从手机上查找了一下音乐,找到了那首歌。
她戴上耳机,随着车身的摇晃听着歌,心情也沉浸到了带着惆怅的歌声里:
立ち止まってしまうのこの街に降るはずない雪が 落ちてはまた 溶けて行く
不可能降落在这个城市的大雪 慢慢飘落却又渐渐融化
君と出逢い别れた季节が 今年もやってきたよ イルミネーションが辉く度
今年又到了 和你相遇又分别的季节 五彩斑斓的灯光闪耀之时
モノクロの世界が伸びてすれ违った谁かの背中に 君をまた重ねてる
黑白的世界却在蔓延 你的背影 又和擦肩而过的人一点点重合
远くにあるから绮丽に见えた未来の色も
悬挂在远方的 未来那些美丽的色彩
君が居なきゃ 违う何もかもが色あせてく
因为没有了你,都不再一样 一切都变得黯淡无光
行かないでと 言えなくて 君を失った雪の夜
说不出口的那句“不要走” 在失去你的那个雪夜
全てを忘れてしまえる程强くもなれなくて
仿佛已经忘记了所有一般 我怎么也坚强不起来
街中に溢れている どんなラブソングよりも今君の声が聴きたくて
比起街上回响着的动听的情歌 我现在更想听到你的声音
。。。
***
娟子和候鸟沿着街道走到一座灯小亭子前。小亭子灯火通明,红色的橱窗,黄色的墙壁,顶上一个大广告牌,上面红底白字写着BeaverTails。一阵阵油炸面食的味道从小亭子里扑面而来,带着诱人的香气。
Beaver Tails! 娟子拽了一下候鸟的胳膊说。这就是奥巴马来的时候吃过的那家店。
太好了!候鸟站在亭子前看着价目单说。哎,上面好多种啊,都看不懂,哪种好吃?
Cinnamon & Sugar是最经典的啦,就是油饼上浇上肉桂和糖,娟子介绍说。Killaloe Sunris也是肉桂和糖,不过是砂糖,最后挤点鲜柠檬汁,又酸又甜。Chocolate Hazelnut是巧克力榛果酱,喜欢巧克力的最爱。还有Maple是枫糖口味,非常加拿大。Chocolate Banana是巧克力配香蕉片,甜而不腻。Apple Cinnamon是苹果加肉桂,我最喜欢的啦,还有Triple Trip,就是巧克力酱加花生酱加Reese's糖果, 特别甜。
Apple Cinnamon吧,候鸟说。我喜欢苹果口味的。
那我们就要两个Apple Cinnamon,娟子说。
两个哪里够啊,候鸟说。至少四个。
那我吃一个,你吃三个,娟子说。
不行不行,给你过生日,你要是不能吃三个,至少也要吃两个,候鸟说。
候鸟去窗口买了Beaver Tails回来,两个人站在亭子的屋檐下,一手拿着一个糖油饼儿,一边吃着热气腾腾金黄焦脆洒满糖霜的糖油饼儿,一边看着纷纷散落的雪。娟子咬了一小口糖油饼,味道还行。虽然肚子很撑,但是挤挤,放个糖油饼的地方还是有的。
真好吃,候鸟咬了一大口糖油饼说。怪不得奥巴马也爱吃。
以后你毕业,想回国去工作吗?娟子一边吃一边问道。
我想去硅谷,候鸟说。我们专业好多人都去硅谷。我想先去Facebook, Google 那些大公司去工作一段,积累一些工作经验,然后去小的StartUp, 多学一些东西。将来,没准儿自己做一个StartUp。我最佩服乔布斯,还有马斯克,还有扎克伯格。他们是我的偶像,将来我想像他们那样,做一个让所有人都能用上的产品。
哇,蛮有志向的嘛,我喜欢有理想又上进的男生,娟子说。你们平时学习都很忙吧?
还好,每天能睡五个小时,候鸟说。
睡五个小时!那怎么行,娟子惊讶地说。睡不足觉,会很伤害身体的。
每个人都这样,不然就跟不上了,候鸟三口两口吃完了一个糖油饼说。你怎么吃得这么慢?
你给我买的,我得慢慢吃啊,细嚼慢咽才能体会出滋味来,娟子说。
那我再来一个了,候鸟拿起第二个糖油饼说。
呵呵,看把你饿的,娟子说。你现在实习,应该不会那么忙了吧?
嗯,现在每天可以睡六个小时了,候鸟说。
没想到你这么忙,这么刻苦,娟子说。那你还花这么多时间坐长途车来看我,多耽误功夫啊?
不耽误功夫,在车上可以睡觉或者看书,或者做习题,候鸟说。哎呀,这Beaver Tail真好吃。
真的喜欢?
真的,又甜又热,特暖和,候鸟说。
我们这边有条运河,叫Rideau Canal,娟子说。可长了。冬天冻住后,就变成了人造冰场,市政府有人来打扫,把雪推开,在冰面泼水,让冰面平整。有很多人在上面滑冰,滑雪橇,中间就有这卖Beaver Tail 的。滑冰累了,买个Beaver Tail,要杯热巧克力,坐在边上吃,觉得可好吃了。你会滑冰吗?
会一点,初级的,候鸟说。你呢?
也不怎么会,凑合着能在冰上滑几步,娟子说。那以后你来,我们可以一起去练滑冰。不过现在还不行,天气还没那么冷,要等到明年二月份最冷的时候,冰冻厚了,才能去滑。
太好了,我也正想着练练滑冰呢,不然滑冰滑雪都不会,白在这边待过了,候鸟说。哎,你怎么吃得这么慢啊,我两个都吃完了,你才吃半个。
你再把我这个也给吃了吧,娟子把手里没有动过的糖油饼儿递给候鸟说。
不行不行,这个是你的,我不能吃,候鸟摆手说。
让你吃你就吃,娟子把糖油饼儿硬塞给候鸟说。我现在在减肥呢,不敢多吃油腻的。
候鸟看了看娟子,见娟子是认真的,就接了过去。娟子看见候鸟开吃了,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候鸟问。
我觉得咱妈要是看见了,保准会喜欢我,娟子说。
谁见了都会喜欢你,候鸟说。我妈要是见了你,准会说,这么会心疼人的媳妇儿,上哪里找去。
两个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手中的Beaver Tail已经吃完了。
候鸟把沾着Beaver Tail残渣的棕色的纸捏着扔到亭子边的垃圾桶里,折回身来,拍拍手说:
真的太好吃了。
这回随了你的意儿了吧,娟子撇撇嘴说。哪里是请我吃Beaver Tail,纯粹是自己馋,过瘾来了。
我太喜欢这里了,候鸟说。要是时光能冻住就好了。
冻住?
嗯,那样我们就能永远这样吃着Beaver Tail,看着雪了,聊着天儿了,候鸟说。
都快冻僵了,我可不希望这样冻下去,娟子跺着脚说。好了,饭也吃完了,你赶紧回同学家吧,太晚了到人家不好。
还有时间,候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说。我们再待一会儿吧。给你过生日,你喜欢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上哪里去啊?娟子有些发愁地说。都快十点了,哪里都关门了。
那我们去打游戏吧,候鸟说。你们这边有游戏厅吧,我可以教你打游戏 – 很好玩的,你肯定会喜欢。
咳咳,那个,我们还是做我喜欢的事儿吧,娟子说。这边不远有个叫Bytown的电影院,应该还开门。我们去看电影吧,最近在演一部日本动画《你的名字》,我挺想看的。
好啊,那我们去看啊,候鸟说。
***
妈咪 ~~~~~!妈咪妈咪!妈咪回来了!
安红刚走进家门,还没来得及脱羽绒服,就听见露露拉着长声喊着,从客厅里跑了出来,扑了过来。
想死妈咪了。她抱起露露来,亲了露露一下。
露露在她的脸上连着亲了几下,然后从她身上出溜下来,拽着她的手往客厅走。
爹地爹地,奶奶,妈咪回来了,露露冲着客厅喊道。
等妈咪脱一下衣服,她对露露说。
妈咪你不会再走吧?露露依旧紧拽着她的手不放说。
妈咪不会,她弯腰亲了下露露的头说。妈咪再也不会离开露露了。
露露松开了她的手,跑进客厅叫爸爸去了。安红脱下羽绒服和长靴,走进了客厅。
建明和婆婆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安红进来,婆婆就当没看见似的,手里拿着遥控器,继续看着连续剧。建明见她进来,身子没抬,拉着脸说了一句:
你够有本事的啊,现在才回来?有本事别回来啊。
看见婆婆把自己当空气,听见建明又这么说,安红心里一股气直冲脑门。她看了一眼露露,伸手拉过露露来,说:
露露该洗澡睡觉了,妈咪带你去,给你讲故事。
太好了,露露高兴地拽着她的手说。我最喜欢听妈咪讲的故事了,爹地老给我念书,不好听。
***
电影院里,娟子坐在候鸟身边,两眼专注地看着屏幕。
细雪菲菲的东京街头,一座天桥上,英俊的泷和美丽的三叶打着伞错肩而过,谁都没有认出对方。
娟子屏住呼吸,深怕电影就在这里结束,像是《秒速五厘米》那样,两个人一旦错过,回过头去已看不到对方,只留下遗憾和惆怅。
好在电影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演下去。
旁边有鼾声响起,娟子扭头看了一眼,看见候鸟头仰靠在椅子背上,睡着了。
一定是太累了,这个傻孩子,娟子想。
娟子没有惊动候鸟,把头继续转向银幕。
樱花四月,东京街头,泷站在一辆列车的车门边,看着玻璃窗外的人流和车流。
对面一辆列车驶来,车门边站着三叶,也在望着窗外。
列车交错而过的时候,泷和三叶同时看见了对方。
娟子的心又悬了起来,怕他们再一次错过。好在,两个人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在列车到站之后,同时跑出车站,向着对方车站的方向跑去。
娟子担心着,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能找到对方。
看到屏幕上两个人相遇的时候,娟子不担心了。她知道,他们只要相遇,一定会认出对方来的。
果然,在两个人又要错肩而过的时候,泷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坐在黑暗中的娟子,像是回过头来的三叶一样,已经忍不住泪流满面。
***
安红领着露露上楼,给露露洗了澡,擦干净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秋衣秋裤,抱着光着脚的露露去了露露的房间。
她给露露叠了一个被窝儿,让露露躺了进去,给露露盖好被子。
妈咪快讲故事吧,讲完故事就睡,露露说。
露露从小就喜欢听故事,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要缠着她给讲个故事。安红把自己知道的童话故事颠来倒去讲过两三遍了,都没得可讲了。去年她回国时,从国内带来一本童话故事大全,从格林童话故事,到安徒生,到一千零一夜,里面什么故事都有。这本书和家里的几本童话故事,都给露露读过好几遍了。露露现在学了不少英文词和中文字,也可以看一些简单的童话书了,但是还是喜欢安红给她讲故事。
你喜欢听什么?她坐在床边,看着露露,问露露说。
什么都行,要没听过的。
我想想啊,前一段看了一个日本动画片《萤火之森》,给你讲讲吧,她把露露的被角掖了一下说。
什么叫《萤火之森》?
就是有萤火虫的森林。
哦,是小孩的吗?
是啊,一个日本小女孩在森林迷了路,走不出去,遇到了一个妖怪的故事。
好啊,快讲吧,我爱听,露露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说。
从前啊,有个日本的小女孩,叫小萤,她隔着被子抚摸着露露的胳膊说。小萤六岁的时候,到爷爷住的乡下去玩,自己走到一处森林里,走丢了。她四处跑来跑去,找不到出口,吓哭了。这时,来了一个高个子少年,脸上带着一个猫脸面具,对她说,喂,小鬼,你在哭什么?。小萤止住了眼泪,向着年轻的小伙子扑过去,高兴地说:终于碰到人了,得救了。那个小伙子被吓了一跳,身子躲到一边去。小萤没扑到小伙子,摔了一跤,站起来后很不高兴。小伙子说,对不起,我叫银,是山林里的妖怪,不能跟人相碰。要是被人的身体触碰到,就会消失。
为什么被人碰到就会消失呢?露露瞪大眼睛问她说。
因为山神给他施了法术,她说。
为什么给他施这种法术呢?露露继续问道。
山神为了救他的命,只能给他施了这种法术,她说。
他怎么了?是病了吗?
我也忘了,她想了一下说。反正是银快死了,山神用一种法术救了他的命,但是从此之后他就不能触碰人的身体了。
后来呢?露露着急地问道。
银就拿了一根树枝,牵着小萤走出了森林。在森林边缘,银告诉小萤说,顺着前面的路走下去就可以回家了。小萤说,明天我会拿礼物来谢谢你。第二天,小萤又来到森林,看见银坐在一个石柱边的台阶上,在等着她。银带着小萤在森林里走,带小萤见到很多妖怪,去了好多好玩的地方。因为有银保护,妖怪们都不吃小萤,跟小萤成了朋友。小萤玩得很开心。一连几天,每天小萤都到森林里来找银玩。银中午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小萤很好奇他长得什么样子,就把银脸上的猫脸面具偷偷揭开来看。面具后面的银长得很英俊,一点也不像妖怪。
那银为什总带着面具呢?露露问道。
是啊,小萤也是觉得很好奇,为什么银要带着面具呢?她说。露露猜猜看?
我猜不出来,妈咪你告诉我吧,露露说。
银不带面具就不像妖怪了。
为什么非得要像妖怪呢?
因为森林里都是妖怪啊,她说。
哦,银以前肯定是个人,不是妖怪,露露说。妈咪快接着讲。
夏天结束了,小萤要离开爷爷住的乡下,回爸爸妈妈住的城市去了。小萤到森林里来跟银道别,跟他约好,明年夏天再找他来玩。就这样,小萤每个暑假到爷爷家来时,都到森林里找银玩。有一次小萤从树上掉下来,银伸出手去接,然后又把手缩了回去。小萤摔在了草地上,没有哭,而是对银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绝对不要碰我喔!
因为银不能碰,小萤一碰到银,银就会死了,露露说。
对啊,小萤虽然摔得痛,但是更为银担心啊,她说。
后来呢?
后来啊,小萤越长越大,都上了高中了,每年夏天还依旧来森林找银玩。小萤喜欢上了银,银也喜欢上了小萤。但是他们谁也不能碰谁。小萤说,等高中毕业之后,就到爷爷这里来找工作,那样不管春夏秋冬,就能永远跟银在一起了。银说,他的身体是靠山神的法术维持,很脆弱,人一碰到他的皮肤,山神的法术就会解开,他就会消失了。银知道无法跟小萤永远在一起,就跟小萤说,你可以忘了我。小萤说,也许有一天,时间会把我们分开,但是在那天之前,我们都要在一起啊。又一年夏天,小萤来森林里找银玩,银带小萤去参加妖怪们的夏天祭典---
妈咪,什么叫祭典? 露露打断她的话问。
就是一个很大的Festival,像是春节的庙会一样,她说。
哦,庙会有很多好吃的,露露说。妖怪的庙会也有很多好吃的吗?
也有啊,她说。妖怪们还会唱歌跳舞表演节目呢。
我也想去看看,露露说。后来呢?
晚上,森林里灯火通明,像是人类的节日一样。妖怪们都穿上人的衣服,带着面具来参加庙会。有人路过森林,还以为是人类的庙会,也跟着进来看热闹。银怕小萤迷路,就给小萤手腕上拴了一个红布条,牵着布条带着小萤逛庙会。他们看烟火和节目,玩得很开心。他们在森林小径里走着,走到一个小池塘边,银把自己的面具摘下,给小萤戴上,隔着面具Kiss 了小萤一下。小萤也喜欢上了银,不想跟银分开了。这时候一个小男孩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被路上的石头一拌,差点儿摔了一个跟斗。银伸出手去扶住小男孩,小男孩才没有摔倒。
哎呀,不能扶那个小男孩啊,露露说。银一碰人就会死掉啊。
是啊,她说。银给忘了。小男孩谢了银,向着前面跑去。银向小男孩挥手,然后看见啊自己的身体一下变得透明了,手指尖没了,指尖变成了羽毛一样的光。光向着天上飞去,消失在空气里 ---
她突然感觉鼻子一酸,有些讲不下去了。
妈咪妈咪,后来呢?露露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摇着她的手臂问道。
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拽了一张纸巾,擤了一下鼻子,才继续讲道:
小萤也立刻想到了,知道银就要消失了,从此以后会再也见不到他了。小萤摘下了面具,扑到了银怀里,银和小萤就这样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露露说。可是银就会死了啊。
是啊,她抽了一下鼻子说。他们 --- 他们 --- 他们只抱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银就变成了羽毛一样的光点,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猫脸的面具和几件衣服。
妈咪你怎么哭了?露露看着她问道。
妈咪 -- 妈咪在想,他们只有这么一个拥抱,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擦了一下眼睛说。
妈咪,那山神不能把银变回来吗?露露带着哭腔问道。
山神也不是万能的啊,她摇摇头说。
那银死了,小萦怎么办啊?露露问道。
我也不知道,她说。小萦会长大,喜欢上别的人,但是她也会心里记住银的吧。不过啊,银和小萤终于能够拥抱了,虽然短暂,只有一次,但是这也是银和小萤的愿望吧。
这个故事不好,我不要银死,露露说。我要银和小萦在一起。
露露乖,赶紧睡吧,她亲了露露的脸蛋一下说。妈咪还要去跟爸爸说句话。露露睡了,妈咪好下楼去跟爸爸说话。
嗯,你给我关上灯吧,露露点点头说。
她站起身来,把屋里的关了,又坐回露露床边,看着露露入睡。
露露睡着了。她站起啦,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刚伸手把门拉开,就听见露露在身后说:
妈咪,你不会走了不回来吧?
妈咪不会,她转身对露露说。
妈咪你走吧,不用看着我,我能自己睡着,露露说。
露露乖,好好睡吧,Good night, sleep tight。
黑暗中,她看见露露重新闭上了眼睛。她转过身,走出房间,把房门在身后轻轻带上。
她听见楼下的客厅里,婆婆和建明在小声说着什么。就要面对婆婆和建明了,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婆婆都会向着建明,跟建明站在一边。
上帝啊,给我一些勇气吧,她仰望着屋顶想。不要让我软弱,让我坚强一些吧。
***
电影结束了,人们纷纷站起来离去。候鸟醒了过来,看见影院内的灯已经亮了,不好意思地对娟子说:
真对不起,刚才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没事儿的啦,知道你很辛苦,娟子说。
两个人站起来,随着人群向着电影厅出口走去。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候鸟问道。
电影一开始就睡上了。娟子笑着说。还说过来陪我看电影呢,是我陪你睡觉。
旁边有人看了娟子一眼。
Whoops, 说错了,娟子捂了一下嘴说。
电影好吗?候鸟问道。
蛮感人的,娟子说。我特喜欢的一部片子,不过你可能不喜欢。
是喜剧还是悲剧?候鸟问道。
喜剧,娟子说。
那就好,可是你好像哭过?候鸟看见娟子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有些诧异地问道。
高兴的,娟子说。
走出电影院,看见外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雪,街灯在夜雪中显得异常明亮。泛着灯光的晶莹的六角形雪花,像是一片片细碎的纸屑,持续不断地从街灯落下,悄然落在台阶上和马路上,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就像是回旋木马,永远没有结束。
都十二点了,你是不是该给你同学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或者我给你送过去?娟子边向着停车场走边问道。
你给我放到长途车站吧,候鸟说。我让同学到长途车站来接我。
你跟我说慌呢吧?娟子猛地停住脚问道。都十二点了,一晚上也没看你没跟同学联系过。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同学,是你自己坐长途车来的,又想连夜坐长途回去,对不对?
没有啊,没有,候鸟支支吾吾地说。这么晚了哪有回去的车?
那你是想在车站住一晚?娟子追问道。候鸟!你要是真喜欢我,就别跟我说谎话好吗!?我最不喜欢说谎的人了!
对不起,是我在瞒着你,候鸟说。是没有什么同学,我自己请了一下午的假,坐灰狗来看你,给你过个生日。想今晚车站住一晚上,早上坐车回去。
候鸟!你 – 你也太傻了!
娟子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跟我回家吧,娟子拽过候鸟的胳膊说。晚上住我那里。
我住车站没问题的,出去玩都是住车站,候鸟说。你真的不用为我担心,那里暖气开得很足 --- 早上还可以直接坐车回去 ---
候鸟!娟子顿了一下脚说。你来看我,给我庆生,我能让你住车站吗?那我成什么人了?你想让我带着内疚过生日吗?
我真的不是 ---
表说了,我都要哭了,娟子说。你就跟我走吧。不过,你得睡沙发上,床是我的。
那当然,候鸟说。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都不敢想。。
女神睡相很难看的,看了不要吓着哦,娟子说。
谢谢香草儿。《萤火之森了》是安红此时的一种心情,因为她想在离婚之前,不能再见子哲了,不知道自己离婚会怎样结局,也不知跟子哲今后会怎样,心里有一种担忧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