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年冬天在风雪中离开家的爸爸,安红依然会有一种揪心的感觉。
爸爸妈妈曾经很相爱。妈妈出身书香门第,比较任性,年轻时是个真正的文学女青年,对古诗古词和英国文学情有独钟。爸爸是农村来的,靠自己的聪明和努力考上了北外,当过班长和团干部,是当年北外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又红又专的好学生。毕业后,爸妈都分到了外交部。一开始妈妈在部机关工作,爸爸在非洲一个国家的大使馆工作。因为两地分隔,爸爸靠写情书来追妈妈。爸爸知道妈妈喜欢古诗词,就读了不少古诗,经常在情书里拽句古诗什么的。有一次爸爸从卢萨卡给妈妈来信,说想她了,问她说,“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信里这一句让妈妈哭了一鼻子。后来,安红出生时,爸爸,爷爷,姥爷给起了好几个名字,有俗有雅。妈妈说,就叫安红吧,玲珑骰子安红豆。
爸妈一开始两地工作的时候感情都很好,但是爸爸从非洲回到部机关里,两个人住在一起后,却经常吵架,吵到厉害的时候妈妈就说要离婚。小安红夹在中间,很害怕,怕爸爸妈妈那一天真的分开了。爸妈冷战时,家里的气氛不好,总是很冷漠,两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好。妈妈说,曾经爱爸爸到宁愿放弃部机关的工作,到非洲去跟爸爸在一起,但是没有想到两个人在一起,却因为性格脾气和生活习惯,这么合不来。
妈妈是个有洁癖的人,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有讲究,而且最讨厌爸爸在家里抽烟。而爸爸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衣服,杯子,饭碗,书,随手乱放,有时工作压力大,或者累了,就会点上一根烟。爸爸戒了几次烟,都没能完全戒掉。经常是妈妈把屋子收拾得很整齐,爸爸一回来家里就乱了,妈妈跟在爸爸后面收拾和埋怨爸爸。每次妈妈在家,看见家里乱就很烦,就会发脾气。两个人在家里无话可说,随便一件小事儿都会引起争论,有时是因为家里的事儿,有时是因为单位的事儿,有时是因为安红: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该玩什么不该玩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他们都说是为了孩子好而互相指责对方,说对方思维不对做得不对,最后说出一些很难听很伤人的话来。一开始是争论,争论引发讥讽,讥讽引发指责,指责引发火星,火星造成爆炸,最后以连续几天或者几个星期的冷战而结束。而且,他们总是能扯上以前。他们的记忆不知道怎么那么好,过去说过的什么做过的什么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妈妈总会说,你以前对我那么好,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最开始他们是背着安红吵,后来也不避讳了,开始当着安红的面吵,有时还会摔东西。安红在自己的书房学习,爸妈在卧室或者客厅吵架,一开始还压抑着声音,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有一次妈妈把一整个西瓜扔在地上,西瓜瓤子碎得到处都是,汤流了一地,把地都染红了,像是流出来的血。
初中的一个寒假,爸爸到南京出差,带着小安红一起去,给她买吃的和衣服。在夫子庙的一个店里,爸爸给她买了喜欢的美少女战士的书包和铅笔盒。她央求爸爸给妈妈买个礼物,爸爸挑了一条裙子,又在一个书画店里,买了一把写着古诗的丝绸扇子。回到家后,爸爸把旅行箱在地板上摊开,把里面的衣物,南京的土特产,还有礼物拿出来,然后去厨房给小安红做了点儿吃的。
那天晚上妈妈下班回来,进门看见屋里乱七八糟的,脏碗脏筷子放在厨房,床上乱堆着衣服,爸爸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茶几上堆着一堆打开了的小吃。妈妈一脑门子气,冲着爸爸发了一通火。
爸爸一句话没说,掐了烟,衣物重新塞回旅行箱,把给妈妈买的裙子扔在床上,扇子用手撕拉一声给撕了,扔在地上,拉起旅行箱走了。
扇子被撕开的时候,小安红知道,这个家完了。
***
自从星期日练车吵架之后,家里就进入了冷战模式。像是过去的冷战一样,建明和她几乎不再互相说话,忙完家务和孩子后,各人看各人的手机,各人上各人的网,各人做各人的事儿。
她觉得虽然自己在极力避免走爸妈离异的老路,但是好像不知不觉又走在了这条路上。
但是我不能走这条路,她对自己说。建明是爱我的,他只是脾气不好,倔强,不知道心疼人,不爱认错。我们有那么可爱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不管怎样,在孩子小的时候,都要让孩子有个温暖的家,有个爱她的爸爸妈妈。
***
开完周五早上的例会,从公司会议室出来,安红没回自己的办公桌,而是走到厨房。厨房不大,里面有冰箱,微波炉,咖啡机,饮料柜,还有几张小桌。安红在桌子上拿了一个白色的小盘子和一个白色的瓷杯,把白色瓷杯放在咖啡机下,按了一下拿铁的按钮。
咖啡机嗞嗞地响着,两股褐色的细流笔直地流到咖啡杯里,一股咖啡的香气隐隐地升腾起来,在空气里弥漫。几秒钟之后,咖啡机停住了响声,一杯漂浮着白沫的拿铁静静地躺在咖啡机的褐色底座上。
她把瓷杯放在小盘子上,端着冒着热气和泡沫的咖啡,走到窗户旁边,注视着窗外。
几缕微弱阳光隔着窗户打进来,照在瓷杯上,把杯子里的咖啡切成两半:一半灰白,一半黄白。隔窗望去,一片阴郁的云层,中间有几处细长的缝隙,阳光就是从窄小的缝隙里透射出来的。
她看着窗外,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名叫小乖麻的人写得一句话:我以为当一个人想念另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是温柔又平淡的,就像从身体里伸出了触角,而这触角将会穿过人群,不远万里,给于想念之人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仅此而已,其他的都是多余。倘若你感觉到夏天的风,冬天的暖,那么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一定有人在想念你,祝福你。即便现在你们还未曾相遇,只要你看到这风、看到这暖、看到这世间万物的可爱,就一定会某个时间、某个地方遇见。
她走到阳光中去,闭上眼,让脸部和身子迎着隔窗而来的阳光,像是晚上洗澡时迎接喷头里的热水一样。
虽然是云缝里透过来的一点点微弱无力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让她感觉到那种像是一只手在轻轻抚摸肌肤的温暖。
我感到冬天的暖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想。也许,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此刻,正在想念和祝福我呢。
***
哎,安红姐,你们组早上的会,头儿有没有说什么?
她转过身,看见娟子拉开冰箱门,弯腰从里面拿出一盒酸奶,又把冰箱门关上。
就是检查了一下工作进度,其他没说什么啊,怎么啦?她有些疑惑地问娟子道。
娟子跟她都在这家公司工作,娟子在软件开发组,她在产品测试组。第一次认识娟子,是在网上。那时娟子在本城的一个中文网上很活跃,属于网上名人,经常在网上发帖。有次娟子发了一个求助贴,问有没有人在某家公司工作,说拿到了一个软件开发程序员的面试,有些问题想咨询一下。安红看到娟子的求助贴后,给娟子回了一个悄悄话,说自己就在这家公司工作,做产品检测,有什么问题可以尽量帮着解答一下。娟子就约了安红下班出来,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娟子拿着简历和招聘要求,问了一些面试时可能会问到的问题。安红做产品测试,跟软件组那边很熟,给娟子解答了不少问题和出了不少主意。
娟子后来顺利通过面试,拿到聘书,进了公司软件组工作。因为同是中国人,年龄背景相近,而且安红又帮娟子准备过面试,加上工作上一个是软件开发,一个是软件测试,经常要在一起工作,所以两个人工作上很配合,中午经常在一起吃饭,天气好的时候一起出去在公司附近散步或者逛街,成了最要好的闺蜜。
娟子告诉安红说,她在文学城上有个博客,经常在文学城的流行时尚论坛发一些帖子。安红有时到娟子的博客和流行时尚论坛去看看,帮娟子顶顶贴。娟子也喜欢唱歌,经常去唱卡拉OK。安红把娟子也介绍进了合唱团,一起唱歌练歌。
咱们部门要裁人了,娟子撕开酸奶盒子上的盖子说。
啊?要裁人?真的啊?没听我们头儿说起啊,你听谁说的?她有些担心地问。
我们头儿说最近公司内部可能要有重组,娟子把撕下来的酸奶盖子扔到垃圾桶里说。重组不就是裁人吗?
我说呢,今天开早上例会的时候,头儿皱着眉,像是心事重重,也督促我们很紧,她说。
头儿比我们还紧张,娟子用小勺挖了一口酸奶说。咱公司今年股票跌了百分之七十,连CEO都被fire 掉了。新来的CEO听说是个特能节省开支的主儿,你想开支从哪儿节省啊?主要不就是得靠裁人吗?
是啊是啊,安红点头说。你们做软件开发的,应该没事儿,我们做测试的,属于可有可无的,比较悬。
谁知道呢,娟子说。等午饭时间,咱们一起到楼下吃饭去吧,到时聊。
好啊,安红说。
那我中午过来叫你啊,娟子说。
***
安红端着咖啡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咖啡放在电脑边,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听到可能裁人的消息,她心里有些紧张。建明要回国,以后家里就要全靠自己了。国内钱也不好赚,建明回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赚到钱,如果自己丢掉了工作,那怎么办呢?
她在计算机屏幕上敲入密码,打开计算机,开始工作。她已经在这家公司工作有六年了,每天工作几乎都是千篇一律:开会,用软件检验程序检测软件,找出问题,在Jira创建Bug记录,在github上更新检测报告,提交给软件开发部门,跟软件开发部门的工程师讨论问题和解决方案,等待产品Patch,重新开始检测,循环往复。六年来她一直做软件检测工作,对自己的工作很熟悉也很有经验。这份工作很单调和繁琐,她不是很喜欢这份儿工作,但是对她这样本科是新闻系毕业的,出国后半路出家读了几门计算机课的人,能有份儿计算机工作已经不错了。所以她工作上一直兢兢业业,需要加班就加班,不敢出错儿。
忙了一阵手头的工作后,已经快十二点了。她拿起手机,点进微信,想看看合唱团有什么事儿没有。合唱团的群上午一般都比较安静,群里没有什么人发言,只有柳华贴了两篇鸡汤。她退出合唱团的群,扫了一眼自己加入的各个群,一眼看见了子哲的头像。
上个星期日撞车后,子哲加了她的微信,说修车后把费用告诉她,但是子哲一直没给她发过任何话。她有些好奇地点进子哲的头像,像看看子哲在朋友圈里贴什么。出乎她的意料,子哲的在朋友圈里什么都没贴,只有一个头像摆在那里,显得空空荡荡。她觉得很失望。她有些好奇,子哲现在在做什么。她想给他发句话,问问他,但是在微信上敲了一半,又按倒车键,给删掉了。她从微信里退了出来,点进文学城首页,去看了一眼新闻。
她听见有脚步声在身后停下,回头一看,是娟子来了,手里拎着午餐口袋。
安红姐,咱们楼下去吃吧,娟子说。
等我一下,我去厨房拿一下午饭口袋。她把手机合上,站起来说。
我跟你去,娟子点头说。
她和娟子一起走到厨房。她打开冰箱,拿出了自己的午饭口袋,跟娟子一起向着电梯走去。
***
周五的晚饭吃得有些儿压抑。建明不说话,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手机,眼睛都不往安红这边瞥一下。这一个星期,家里都是这种气氛,两个人谁也不理谁。不光婆婆知道他们在冷战,连露露都看出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变得不敢出声,特别乖。
饭吃到一半,婆婆有点儿看不下去了,推脱说累了,回楼上房间休息去了。
她给露露碗里夹着冬瓜丸子汤里的肉丸子,哄着露露吃饭。露露三口两口很快吃完饭,跑到客厅看电视去了。
露露走了之后,饭桌上更沉寂了,两个人各自扒拉着碗里的饭,谁也不理谁。她喝着碗里的冬瓜汤,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离婚前,家里吃饭时也经常是这样的沉默,爸妈各自低头吃饭,看报纸,直到因为一句话而爆发。每当他们吵架的时候,她就觉得特别害怕,而且觉得是自己惹得祸。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跑出屋子,躲到一个听不见他们声音的清净地方去。有时去邻居家找别的小朋友玩,有时去街角的小店买零食,有时只是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发呆。爸妈吵完架,就会出来找她,哄她。他们都巴结她,给她买好吃的,买好玩具,让她相信他们是最疼她的。可她不需要那些好吃的,好玩具,她只需要他们不要互相吵架。她不需要他们告诉她怎么爱她,只需要他们不再互相伤害。因为他们大声吵的时候,她就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他们。她宁愿什么都没有,只要有一个爸妈相爱的家。
冷战一周了,孩子都觉察出来了,很害怕的样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决心自己打破沉默。
能别看手机了吗?她问建明说。
干嘛?
别看手机了行吗?
嗯。
建明嗯了一声,眼睛依然粘在手机上。
她伸手把建明的手机抢了过来,放在桌上。
有话好好说,这是干嘛啊,建明不高兴地说。
你说你这人吧 ---
我怎么了?
怎么了?车出事了,自己先溜了,把老婆和车扔在街上不管。
我去陪你练车,你把车给撞了,还冲我吼,你还有理了,建明说。
要不是你一路上老唠叨,我还不会撞车呢,她说。
你开车那样子,重复地犯同样错误,不多讲几次,你记得住吗?
那你态度好点儿很难吗?
咱们开始不是约定了吗,我是教练,你是学员,建明说。我就知道会引起家庭矛盾,所以开始就告诉你,不要把我当老公,要当我是教练。心态不正,就会引起矛盾。
教练都耐心着呢,有你那种态度的教练吗?她反问道。像你那样教人开车,特别是撞车了后撇下学员不管,自己打车走了,驾校早就把你开除了。
以后别找我练车,找驾校去,建明不耐烦地说。自己不虚心,还强词夺理,真受不了。
我就是一辈子考不过,也不会让你陪我练了,她噘嘴说。这是最后一次。
想让我陪你练,我也不会答应了,建明说。谁愿意搭时间找罪受啊?
我本来想找教练,是你非说可以带我练的,她说。
谁知道你这么笨啊?我就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明明看着车在前面,还不知道踩刹车。
她眼睛向客厅方向看了一眼,不想跟建明继续争吵下去,于是站起身来,把桌上的碗筷收拾起来,放进水池里。她拧开水龙头,把洗涤剂倒在一块刷碗的海绵上,用海绵刷着碗。
你找驾校教练了吗?建明问道。
没有,她说。
怎么还不赶紧找,那我回国了之后你和露露怎么办?
你能别回去了吗?
不行! 建明的口气很坚决。
为什么非得回去?她放下手里的碗,关上水龙头,转身问道。
不是说了好多次了吗?建明说。我在这边,只能做编程这种技术工作,根本升不到管理层去。看国内的同学们都一个个飞黄腾达的,你说我一辈子就这样,甘心吗?
现在国内可不是咱们出来那时了,她说。你这些年在国外,跟国内的人联系也不多,人脉也没有,人家花那么多钱聘你过去,是要给企业带来实实在在的效益的 --
别人能做得好,我也能做得好,只要给我一个机会,建明说。这可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要是失去,我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她知道建明的心结。每次回国见到大学和研究生同学,或者国内的同学到国外来,对建明都是一个刺激。建明当年读书时,在班里和年级里都是成绩最好的,好多现在发达了的同学当年都不如建明。如果不给建明一个机会去实现他的抱负,建明一生都会遗憾。但是如果放手让建明回国,现在的社会,面对国内的各种诱惑,她不知道建明会不会抵御得住,也不知道今后会怎样。赚钱再多,如果失去了建明,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老张刚才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他们要我回去面试一下,建明说。
他们给报销路费吗?
No,建明说。
那咱们还得自己掏路费啊?她问道。
这点儿小钱,就别计较了,建明说。
我是这么想啊,她说。咱们两个人都有不错的工作,房子和车都有了,孩子也上小学了,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吗?咱们就别折腾了行吗?
哎,你看我那些国内同学,毕业这些年过去,一个个都混得人模狗样的,不是升官了就是发财了,建明感叹一声说。就我们这些在国外的还在给人打工,我已经待够了,不想再这样混下去。技术副总裁,年薪一百万,这个职位想要的人太多了。我过去回国时,跟老张聊过,老张这次是特意把我给推荐过去。我要是拂了老张的好意,人以后就不会再帮我找了。我要是不去,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会很后悔的。
那你走了,我跟孩子怎么办啊?
所以你要赶紧学会开车啊,建明说。你有工作,会开车了,在这边带着孩子和照顾着妈。等我赚够钱了,咱们就退休,满世界去旅游。你不是想去法国吗?到时咱们想去哪儿去哪儿。
呵,你以为国内钱那么好赚啊?她说。先不说你能不能赚到,即使能赚到,我也不想要那么多钱。我只想要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和和睦睦的,把孩子养大成人,看着孩子成长。
这就是男女的不同,建明说。你可能觉得这样很好,可是我会觉得一生就浪费了。
可你想没想过我和孩子?她问道。你回去风光去了,孩子见不到爸爸,我一个人在这里工作挣钱带着孩子和照顾你妈,你想得太好了吧?
我觉得挺好的啊,建明说。回国去赚钱,也是为了咱家嘛。你怎么不理解我呢?我可以在这里这样待下去,跟你和孩子在一起,一无所成地过一个平凡安静的生活。但是你了解我,我不是那种甘于平庸的人。那样,将来我会很后悔。人生的机会就几次,错过了就不会再来。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错过这村就没这店儿了。要不是大学同学互相信任,老张也不会把这机会给我。
咱们这样就很好了,不需要挣很多钱,她说。你不就是想多挣些钱吗?
钱不是最关键的,建明说。我是一条断了的链子,我的链子断了,我的人生被卡住了,卡在这里,上不去,下不来。我不想永远成为一条断了的链子。我想接上这个链子,让它继续运转,让它飞转起来。你带着孩子在这里坚持几年,能不能赚到钱,几年就会看出分晓。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去实现人生的梦想,成也好败也好,就一次,行吗?
听到建明这样说,本来想坚持打消建明回国念头的她,一下没主意了。
你是不是怕我回国,跟别人好了啊?建明问道。
嗯,她点头承认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你赚不到钱还好,赚到钱了,就怕连人都不是我的了。
仙女,你还信不过我?建明说。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对谁动过心?
听建明这么一讲,她的心一下软了下来。刚跟建明谈朋友时,建明总夸她漂亮,管她叫仙女。她虽然知道自己没那么漂亮,但是还是很受用的。现在建明每次叫她仙女,她依然觉得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有了孩子之后,她管建明叫孩子爸,建明依然管她叫仙女。婆婆来了之后,一开始建明还是管她叫仙女。婆婆说,有孩子都这么大了的仙女吗?自那之后,建明当着婆婆的面就改口了,不叫她仙女了。但是婆婆不在跟前的时候,还是会管她叫仙女。
每当建明叫她仙女的时候,她心里都有一种柔软,像是感觉到了当年。有时两个人吵架了,过后建明一声仙女,她心里立马就原谅建明了。
那好吧,我支持你,她叹了一口气说。要是面试过了,什么时候回国去上班呢?
老张说那边要得挺急的,估计春节后吧,建明说。你赶紧找教练练车考车,不然我走了,家里都靠你了,你要不能开车,家里怎么办啊?
嗯,明天就找教练,她说。噢,对了,我们团里的小倩不干了,关老师让我接替小倩,做领唱。
不错啊,建明说。
不错什么啊,这就该去快闪演出了,要是演砸了,那可怎么办啊?
别真当一会事儿,建明说。就是一演出,又不收钱卖票的,演砸了又怎么样?
我压力挺大的。她转身拧开手龙头,继续刷碗说。
没事儿,仙女,你能把唱好的,你的嗓音非常好,不比那些专业歌手嗓音差,建明说。
露露一会儿该去滑冰了,她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
我带露露去,你在家休息休息,别跟着了,建明说。省得路上咱们再闹家庭矛盾。
谁想跟你闹了,都是你脾气不好,她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是脾气好,咱们也吵不起来,建明说。
狡辩,她说。明明是你脾气不好,我要是不回几句,非憋出抑郁症来不可。
你本来就有严重的产后抑郁症,现在只不过会间歇性复发而已,建明说。
瞧瞧,又来了,她说。
刚才我带露露把中文学校的作业做了,建明拿起手机向着客厅走去说。你说这中文教材编的,一年级就学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孩子们哪里懂啊?
***
半夜从梦中猛然惊醒,安红睁开眼,茫然地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黑暗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微弱得像是喃喃低语的声音,悉悉索索的,时断时续地传来。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声音,但是也懒得爬起来去查看。
她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头和床架都是乳白色的,绿色的弹簧床垫上又铺了一层弹性泡沫床垫,躺上去感觉很松软和舒适。床架下面有带着滑轮的支架,滑轮深陷入加厚的地毯中。这张床是搬进这间屋子时在宜家买的,那时露露还在肚子里。在宜家挑床时,建明想买一个便宜一点的床,她坚持要了这张床,因为她觉得床买了之后一般都不会换,直接关系着几十年的生活质量,她不想在这种地方省钱。
她伸手摸过枕头边的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2:17 分。她把手机放回枕边,闭上眼睛,想重新入睡,但是感觉困意好像都消失了。眼皮上是一片黑暗,有一些灰白的斑点在闪动,像是夏日湖面上的鳞光。她侧耳倾听着黑暗,刚才听见的那种奇怪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建明的鼾声。鼾声一开始微弱,像是呼吸,随后逐渐强烈起来。
她睁开眼,把头转向侧面,看了一眼面对着她酣睡的建明。建明的睡相很难看,身子虾米一样蜷缩着,头发乱蓬蓬,嘴半张着,打着呼噜,口水流到了枕头上。一床被子的大多半被建明裹走,只有三分之一盖在她身上。她的脚露在了被子外面,身体外侧的被子也露着一条细缝,感觉一股冷气在顺着敞开的缝钻进来。她伸手悄悄拽了拽被子,想把被子拽过一些来,但是被角被建明的身子压住,怎么也拽不过来。她只好把腿蜷缩起来,把脚缩进被子里,身子往建明的方向靠了靠,把敞开的被子掖好。
闭了一会儿眼,她又把眼睁开,看着围裹着四周的黑暗,耳朵扑捉着房子里细微的声响。隔壁房间的婆婆也开始打鼾,跟建明的鼾声一模一样,先是鼻子里发出带着拖长的尾巴的涡流振动似的粗鸣,随后是口腔里发出的弱下去的呼~呼~,连间隔和频率几乎都相同。有时她好奇这是不是遗传,但是从来没敢问过建明,因为建明什么都爱跟他妈说。婆婆是个疑心重的人,会深挖这个问题的含义,由此引发一系列的联想和猜疑。
要说建明的鼾声其实并不算很大,而且从结婚以来一直都有,过去也不觉得是个大问题。但是最近她对声音开始变得敏感起来,卧室里的一点声音就会把她惊醒。不光半夜容易醒,醒后难以重新入眠,而且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害怕黑暗了,那种触碰不到,摸不着,抓不住,但是又无处不在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有时她会感觉身子在黑暗里向上漂浮,离天花板越来越近,近得可以看见上面粘帖的密密麻麻的球形小颗粒表面的累累伤痕,可以伸手扣下一块来。
每当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些烦心的事情来。
娟子说单位又要裁人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裁到自己。单位这几年一直不景气,已经裁了几波人了。露露还小,母亲在国内身体也不太好,自己工作很累,经常需要加班,压力很大,工资也不是很高,奖金很少,现在又要裁人。快到年底了,要是被裁了,工作也不好找,唉。
建明看样子是铁了心的要回国,拦也拦不住。这家单位是他的同学老张给介绍的,老张现在混成了一家公司的董事长,想来说话是有些分量的,面试也许就是走个过场。建明说,面试要是通过了,春节后可能就去上班,这样算来还有三个月了。建明一走了,这冰天雪地的上班下班接孩子送孩子去参加各种课外活动,还要带着婆婆,怎么办啊?建明说几年就能看出分晓来。但是几年,是三年五年,还是七年八年,谁知道呢?自己今年三十五了,耗个五六年,就四十出头了。那时,建明要是没发财还好,要是发财了,被哪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扑上了,自己四十多岁,带着孩子,怎么办呢?放弃这边的工作和环境,带着露露跟建明回国呢? 让露露在国内上学,那得多累啊,而且人都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自己在国外,反而把孩子带回去上学,多傻啊。唉。
上个星期合唱团的领唱小倩不知是负气还是家里真有什么事儿,唱到一半就走了,关老师点名叫她替代小倩做领唱,她觉得很惶恐。有工作有家有孩子,哪里有很多时间去练习唱歌。下个星期六就要在山顶上演出流星雨快闪了,关老师让她去家里,给她单独辅导两次,但是建明这一星期一直黑着脸,她没敢跟建明讲,更不敢让建明开车送她,只好跟关老师说这周忙,下周吧。关老师很不高兴,好在也没有发作。唉。
她越想越头疼。怎么这么多头疼的事儿啊。
明天,不,今天就要带露露去中文学校了,要想着给子哲带二百元钱去,交给子哲。还要想着把子哲的扫雪刷还给他。
想到子哲,她的眼前一下出现了子哲的样子:雪中站立的子哲,开车的子哲,咖啡馆里排着队站在她身边的子哲,万圣节晚上替她提着装了很多糖的白口袋的子哲。在路口牵着小男孩的手回头看她的子哲。想起两个孩子牵着手兴奋地在前面跑,挨家挨户地按门铃要糖,她跟子哲跟在后面慢慢走,有时站在草地边等着两个孩子要糖回来。看见屋子前面装饰的鬼和骷髅也不觉得害怕了,风也觉不出来了,雪不觉得冷,而觉得很美丽,腿也不觉得累了。那种并肩而立,陌生而又熟悉,想看又不敢看,心有些害怕和紧张,但是又很欢喜的感觉,真的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美丽了许多。
想起子哲,她觉得眼前有了一束朦胧的亮光。虽然那束光很窄很弱,并不足以照亮或者点燃屋子里所有的黑暗。但是看到那束微弱的光,她觉得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很多烦恼被抛在脑后,忘却了。她只希望这束光能够永远存在,在她感觉被黑暗和寒冷包围的的时候,给她带来一线明亮和温暖。
在床上辗转几次之后,她知道自己又睡不着了。
她睁开眼,伸出手摸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划开手机,找到了那个名叫“系我一生心”的博客,点进去看了起来。
博客上有一篇新的博文:《通向火星的列车》
通往火星的列车在宇宙里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行驶着这其实不是列车而是一艘外形和内部装修像是列车的宇宙飞船据说这艘飞船的原型是Elon Musk为他儿子去火星旅行设计的因为儿子小时酷爱蒸汽机车因此他把飞船设计成火车形状坐在这样的飞船里如果不看窗外的话你根本感觉不到是在乘坐宇宙飞船而是会感觉在乘坐一辆地地道道的火车一辆十九世纪初期的蒸汽机车:车厢的侧壁和底部铺着栗色的木板顶上是穹形的看上去感觉有些昏暗车厢的灯不是悬挂在顶上而是在侧壁上一排壁灯安装在侧壁的木板上灯是椭圆形的水晶灯灯罩上装饰着金黄色的流苏下面有细长的铜把手车厢侧壁上装着一扇扇竖立的长方形窗户窗户上半垂着暗紫色的丝绒窗帘精致的布下摆上坠着一串金黄的小铃铛车厢中间是一条略显狭窄的走廊两侧是十几排古色古香的天鹅绒双人沙发式样看上去像是古时俄国宫廷贵族们客厅里摆设的看上去宽大而舒服沙发分成一对一对的每一对沙发面对面摆放中间摆放着一个黑色小桌形成一个小区域桌子的精雕细琢的腿固定在车厢底部桌面光滑向外突出的侧面呈椭圆形这艘飞船内部装有模拟地球重力的装置所以你可以尽管放心地在桌上放一杯滚烫的咖啡不用担心在车厢里行走自己会漂浮起来或者咖啡杯里的热咖啡会飞出来在你面前穿成一串项链一般的褐色水珠为了让这艘飞船更像是列车飞船头部和尾部各自用激光在宇宙空间里投射出两条铁轨的形状车内也通过电子设计产生火车行驶时的隆隆声和模拟车轮行进的循环往复的轻微振动人坐在沙发上身子会随着振动轻微摇晃耳边回响着时起时伏的在铁轨上碾过的车轮声以及模拟的窗外的风声偶尔还会听到火车的呜呜的鸣笛声仿佛置身于一辆真正行驶的列车之中如果你在宇宙空间里漂浮里能够亲眼目睹这辆飞船从身边飞过你会看见一辆银色的蒸汽机车沿着两条长长的红色的轨道从驶来从你身边疾速驶过向着远方的黑暗中闪烁着耀眼星光银河驶去那时你一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像以前的星际旅行一样此刻宇航员正坐在车厢中间的一个沙发上背部靠在沙发背上两手交叉在胸前长长的腿伸到桌子下面侧头看着窗外列车像是在一个暗绿色的湖面上行驶岸边是看不到边际的黑色森林湖面上不时掠过一片密集的耀眼的群星的倒影那些倒影组成各种奇幻的形状散发出寒夜一样的冷光瞬间又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出神地看着透明水晶一样的湖面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悄流过在宇宙航行就像是在人世穿行有时前面一片星光闪耀璀璨夺目热闹非凡有时前面一片沉寂像是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洞里穿行热闹与孤寂繁华与萧索像是轮回一样不断重复他要去的星球是火星附近一个孤寂的星球那里没有人只有十二只猴子和一个强大的无线电发射器他从小就爱好科学尤其喜欢宇宙太空在中学时就已经决定今后的一生会从事航空航天做个在太空里遨游的宇航员大学时他选择了航空航天毕业后如愿以偿成了一名宇航员他第一次星际旅行就是去那座遥远的星球去接替一个厌倦了在上面孤独生活的老宇航员每一次星际旅行他都要在那座遥远的星球上住上三年才能回地球上来他已经去了三次那座星球在上面一共待了九年他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这是他第四次去那座星球第一次他从那座星球回来发现大三时开始交往的女朋友已经跟别人好了女朋友说无法接受他的一别就是三年的这份儿工作他不怪女朋友别说这种见不到面也无法通讯的宇宙之隔了就是异地恋三年恐怕也无法忍受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交过女朋友他性格安静从小就喜欢一个人读书孤独对他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放弃自己的喜欢的工作和爱好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在这之间虽然也有姑娘喜欢过他但是听到他不愿意放弃这份儿一去三年的宇航员工作之后都放弃了他宇航员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一个姑娘身上姑娘正在低头聚精会神地读一本书书看上去像是一本很古老的书封面是绿色的硬皮里面是发黄的纸张姑娘看上去二十多岁有一双细长得像是柳叶的眉毛一双细长的黑色的眼睛和一头褐黑色的卷发她的头发不长卷曲着垂在雪白的脖颈处衬托得皮肤更加白腻也许是因为皮肤白的缘故她脸色像是有些失血一样的苍白让涂了唇膏嘴唇显得更加暗红和性感因为在低头读书她面孔的一半隐藏在壁灯的暗影里另一半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着一种柔和安详的光泽姑娘像是察觉了对面的宇航员在看她她把书放在膝盖上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了一下他看见了姑娘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如一池深幽的湖水他有些震惊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想起刚才一直在端详姑娘他像是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一样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头跟姑娘打了个招呼姑娘也有些羞涩地点了一下头跟他回了一个招呼
安红手里举着手机,眼睛已经闭上了。手机悄无声息地滑落到床上。
你好琼峻,我记得,那时你和几个人总是跟着读,总是在跟贴里给我很多鼓励和反馈。谢谢你!
谢谢蓝色。
“因为生活都是由很多的小事情组成的,如何描绘出来的真实感才是一篇文章的独到吸引人之处”,说得非常好。
我发觉文学城里的读者水平很高,我经常在跟贴里得到一些启发。
码字的一个快乐,就是把一个完全不知道的场景,很细致地写出来,写得跟自己在那里一样,很好玩的。
写的真好,有很真实的感觉,写文读文给人感觉很真实是一种很重要的感受吧。引人入胜就是文章的魅力所在。
因为生活都是由很多的小事情组成的,如何描绘出来的真实感才是一篇文章的独到吸引人之处。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