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安红拉开屋门,惊讶地发现门前小径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才十月底,枫树上的红叶依然茂盛,草地上还散落着秋风吹落的黄叶。晶莹的雪花,就在不期待之中悄然降落,已经把门前的灰色的小径和绿色的草地铺上了一层松软柔和的棉网。
雪后的空气干冷而新鲜,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铺雪的小径上,印着一行兔子歪歪斜斜的脚印。一只银狐色的松鼠摆了一下毛茸茸的大尾巴,跳跃了几下,笨拙而又灵巧地蹿上了褐色的裂开的树干,消失在支支棱棱的树杈后面。安红迈下门前的水泥台阶,轻轻踏上雪径,像是怕打搅了眼前的安宁一样,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停住脚步。举头望去,对面房屋的绿色屋顶罩上了一层浅浅的白色,像是一夜之间重新粉刷了一遍油漆;房前两颗深绿色的雪松枝头挂着几簇雪,平素有些发旧发灰的绿色也变得鲜活起来,让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老松树变得生机勃勃;房侧面的几颗高大的枫树上的深红色枫叶,被雪染得一半红一半白,显得妖娆起来;路边停放着的三辆小汽车顶上和后备箱盖着一层薄薄的平整的雪,其中一辆平时脏兮兮的Mini Cooper,被雪点缀得也像是刚洗过了一个澡一样。一只灰白色的鸟展开翅膀,从枫树边飞过来,飞过她的头顶,消失在对面的屋顶后。邻居家草地上的一颗海棠树,叶子和果几乎都掉光了,红色的海棠果掩埋在白色的雪中。云层是暗灰的,厚薄不均,一片片深灰里夹杂着一层层的浅灰。空气中传来一声树枝断裂的卡吧的声音,也许是一团雪砸到枯叶上,她分不清,也看不见声音来自何处。一阵寒风迎面吹在了脸上,带着树上掉下来的雪粒,落在鼻子侧面的肌肤上,能够感觉到一种清新的冰凉。
她蹲下身,从小径旁的草地上捏起了一撮雪,放在掌心里。花瓣一样的晶莹的雪粘在手掌上,带来一种冰凉清爽的刺激。她缩回手掌,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掌中的白色的花瓣。花瓣冰凉而且没有味道,在唇中迅速融化,仿佛从不存在一样。
***
今年这么早就下雪,什么气候啊都。
一个沙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种熟悉的不满,随后传出钥匙锁门声。不用转身,安红也知道是建明出来了。建明的嗓音有一种沙哑,像是喉咙里长了一根刺,声音在从咽喉冒出来之前,被卡在嗓子眼的刺挡了一下,撞碎,分成几股。结婚多年,即使在节日游行的人潮里,她也能隔着很远一耳朵听出来。每次在家里开Party,合唱团的萍姐都想把建明拉进合唱团,因为合唱团里很缺男生。建明每次都婉拒,说自己嗓音不好,五音不全。她知道建明对唱歌根本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琢磨股票和玩游戏。她很高兴建明不去合唱团,因为她在合唱团里,她不喜欢夫妻两个都在合唱团。建明总是告诉她股票赚钱了,但是她从来不知道赚了多少,也从来没去建明的股票账户查过。她总是很担心,怕股市跌下来,多年的积蓄会赔掉,但是建明总是告诉她不用担心。她相信建明。有几个合唱团里的姐妹买了房子出租,说房子会升值,租金收入也足够付清房贷,劝她也把积蓄拿出来做首款买出租房。她动了心,跟建明商量了几次,建明总是不愿意卖掉股票去买房子,不仅因为建明不看好房市,而且因为建明想回国去工作,说要是他走了,她自己handle不了租客和维修。她觉得建明说的有道理,要是建明真的回国了,工作,孩子,婆婆,家务就够她忙活的了,怎么可能有精力去找房客和应付房子的各种问题呢。
她听见建明迈下门口的台阶,沿着小径走到她背后,用沙哑的声音说:
走,咱们去制造点儿家庭矛盾去。
自打第一次练车,建明对她发了很大的脾气,把她气得半中间把车停在路边,自己打车走了后,建明就管练车叫“制造家庭矛盾”。她过去从来没见过建明发这么大脾气,除了露露小时候,有一次她在看电视磕瓜子,露露在她脚下玩,猛然一抬头,后脑勺撞在了她的门牙上。她的门牙几乎被撞断,露露的脑袋被撞出了血,疼得哇哇大哭。建明对她吼了一晚上,说她看孩子不尽心。如果倒退回年轻时候,她一定会委屈得比露露哭得还厉害,但是她没有哭,结婚多年后,她觉得的自己的心已经从一团柔软的棉花,凝固成一块麻痕点点的陨石。多年来一直都是建明开车,她从来没开过,她总是坐车上下班,但是前不久建明的一个老同学跟建明联系,劝建明回国去跟他们一起干,建明就动了心,催促她赶紧练车,在他走之前把路考通过。建明带着她练了几次车,每次都惹起家庭矛盾,闹得很不愉快,她觉得很委屈,建明觉得更委屈。路考定在下周二,今天是最后一次练车了,她心里没底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通过。
这路还能练吗?她有些担心地看着路面上覆盖的一层薄雪问道。
这算什么啊?当初我考车的时候,雪比这大多了,建明站到她身边说。那雪下得,路上好几辆车都扎雪堆里了,考官在旁边提心吊胆的,老叫我慢点儿慢点儿,我一路上稳稳驾驶,一个错儿都没犯,最后用一个完美趴车收官 ---
行了行了行了。她微微皱眉,转头打断建明的话说。你知道你最讨厌的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当人想寻找点儿安慰的时候,你总是扒拉扒拉的显摆自己如何如何,一点儿也不会体贴别人的心情。
说完,她自顾自地向着车库门口走去,把建明甩在后面。
我还没显摆完呢,你让我过完瘾好吗?建明紧走两步跟上来说。
***
安红走到车库前,伸出双手拧住门上的小把手,去抬车库的门。房子是老房子了,房主在车库没装自动门。当年买这座房子时,她怀着露露,那时她和建明经济窘迫,付了首付和各种律师费,房屋转让费,这费那费之后,剩下的钱只够买一点家具。建明说住进来以后攒点儿钱,自己装,比请人来装会省一半的钱。搬进房子之后,建明就把这茬儿彻底给忘了。她跟建明提醒几次了,要改成自动门。建明嘴上说过几天就装,可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车库门还是手动的。
她拧住把手,用力把门往上抬,但是怎么抬也抬不上去。
好像哪儿卡住了,她皱眉看着车库门说。
再使点儿劲儿就好了,建明站在后面指挥着说。你得学会开车库门,不然考过后,要自己开车了,别到时门都打不开。
她又用力拧了一下门把手,往上抬,但是车库门还是纹丝不动。
笨不笨啊,你说我要是回国去工作了,你连个车库门都打不开,怎么办啊?
建明说着走到她边上,双手拧住把手,腿弓着,一用力,哐啷啷地就把车库门推上去了。
让你装个自动的你总也不装每天抬来拉去的多烦啊。
她嘟囔着走进车库。车库是个双车库,里面只停着建明的一辆车,显得空间很大。靠墙的地方放着夏天用的烧烤炉,剪草机和草口袋,还有一些刷后院围墙用剩下的油漆罐和刷子,以及黑色和蓝色的垃圾筐。
她绕过放在边上的垃圾筐,走到车边,习惯性地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抬腿正要上车时,她听见建明在身后喊道:
坐那边,今儿你开。
她一想也对。平时坐副驾驶座习惯了,忘了今天得自己开车了。她把迈进车门的一条腿收回来,绕过车头,拉开另一侧车门,坐进驾驶座。
***
安红把肩上挎的手包放在膝盖上,从里面翻出眼镜盒来,戴上眼镜。她眼睛有些中度近视,不戴眼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但是她觉得自己戴眼镜的样子不好看,为了美,平时都不戴眼镜,也不习惯戴隐形的。她发现不戴眼镜有个好处,看什么都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就像是自带美颜相机,所有的人 — 不管是好看的,难看的,皮肤光滑的,有皱褶的 -- 都被自己的近视眼自动美颜成皮肤光滑的美女帅哥。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系着翡翠吉祥物的车钥匙,把钥匙插在方向盘下面的锁孔里。她把手包顺手放在副驾驶座上,伸手拽下安全带来系好。拧动钥匙把车打着火,她看了一眼后视镜,把车挡换到R的位置,脚松开闸,把车慢慢地从车库倒出来,停在门前的车道上。
建明伸手哐啷啷地把车库门拉下来,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手包,把手包挪到座位之间的放咖啡的地方。
哎,练车之前,先跟你商量件事儿行吗?建明迈腿坐进了副驾驶座说。
什么啊?
上路练车,你别把我当老公,就把我当教练。建明一边说着,一边把车门关上。开车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反应慢一秒钟都可能死人。教练说什么你就听着,甭管对错,别跟教练争。
那教练能不能态度好些点儿啊?上次 ---
以前是我错了,我性子急,我改,建明伸手拽过来安全带,插进副驾的卡口里说。我后来总结经验教训,觉得咱们练车时要把关系摆对:我是教练,你是学员。教练要耐心教,学员谦虚学,这样就不会每次练车闹家庭矛盾了,你说是吧?
好,我听教练的,不跟教练争,安红点头说。教练让我往左拐,绝不往右。教练大人,咱们可以出发了吗?
把后视镜调好,打指示灯,走人,建明扭头看了一眼车后说。
***
安红脚踩着刹车,把后视镜掰了一下,调整好,打了个转弯灯。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和两侧的反光镜,确认后面没人没车后,她把方向盘拧到左边,脚小心翼翼地松开闸,把车从停车道慢慢倒上了门前的小马路。
地上的雪有些涩,安红踩住刹车,把档从R换到了 D位置,脚松开闸,踩了一下油门,车向着前面的路口开去。
建明目视前方正襟危坐,说话的口气变得跟教练一模一样。
前面路口右转。
你刹车还是有些急,脚不要一下踩到底,中间松一下。
刚才拐弯的弧度小了,考官会给你算个小错,说你take short cut。 下个路口拐弯时注意弧度。
注意摇头,查看后视镜和左右两边的镜子。摇头幅度要大一些,不然考官看不出来。
红绿灯左转,左转,哎,这个转弯弧度不错,有进步。
哎,到前面路口,把车停Tim前面,我去买杯咖啡。
她打了一下左转灯,查看了一下后视镜和左视镜,又扭头看了一眼盲点。左边线上车不多,距离看着也很远。她放下心来,把车换到左面线上,穿过亮着绿灯的路口,拐进加油站旁边的Tim Hortons 的停车场里。
***
安红把车拐进Tim Hortons的停车场,缓缓踩住刹车,拧着方向盘,把车头对准一个两边没车的趴车位,扎了进去,把车停住。
哇,一次到位,怎么样,还不错吧,她把车熄了火说。
建明推开车门,低头看了一眼标识趴车位的黄线,扭头冲她扬了一下眉,撇了一下嘴。她也把门推开,看了一眼下面的线,看见车的左轱辘紧贴在黄线里面。她回头冲建明笑笑说:
还好,还在线内。这不能刨分吧?
真~不~错,建明拉长音调说。您还别说,这技术,别说一般人了,高手都做不到,得车神才行 --- 你要什么吗?
我就不要了,给露露买一盒Timbits和一个Donut吧。
好,建明走下车说。
Donut 要Boston Cream,安红喊了一声说。
知道~~。
建明关上车门,向着咖啡馆走去。
***
看着建明走向了咖啡馆大门,安红拿过手包来,从里面掏出手机,用手指划开,查看一下微信。深蓝色的手机屏幕上,带着两个像是小人头图案的绿色图标上,右上角一个红色的数字显示有二十多条未读信息。
她点进微信,看见闺蜜娟子在找她:
安红姐,我一会儿要去Holiday Inn见个男炮友,要是感觉不好,或者遇上个坏人什么的,麻烦你能给我打个电话,找个借口把我叫走吗?我会到时给你发求救信号的。
她笑了一下,这个娟子,这不是第一次了。娟子单身,阴差阳错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男朋友,有时去约炮网站约个人到旅馆过一夜。她很羡慕娟子,绝不委屈自己,找不到男朋友就找炮友,让自己过得很开心。她也很为娟子担心,也劝过娟子,这样去旅馆见陌生人太危险,还容易得病,要是万一出事情怎么办?娟子跟她约定,以后约炮友,先提前把时间地点告诉她一声,事后再给她发个警报解除微信。如果没收到警报解除讯号,她就给娟子打电话,电话打不通就报警。
网友见面多加小心,有情况及时告诉我,她在微信上敲着。到时我给你打电话过去,就说医生让你马上来医院检查一下大姨妈一直没来的原因。
给娟子回复完之后,安红去了合唱团的微信群看了看。团里有两个群:一个是专门为了演出和活动组织安排的团务群,团长严令不能在这个群里聊天;另外一个是闲聊群,团里的男男女女们在里面嘻嘻哈哈的,每天都很热闹。平时的日子都有几十条发言和回复,每次演出之后,各种照片和祝贺会有几百条。
团务群里,副团长萍姐发了一个温馨提示。
各位团员,今晚合唱团的活动安排如下:
晚上七点到七点半,常老师带领我们进行常规练声排练。
七点半到八点半,关老师带领细排《我和我的祖国》及《雪绒花》,请大家事先在家复习好。这两首歌将在两个星期后流星雨快闪上演出。这次流星雨快闪,是我们今年组织的最大一次活动,希望大家踊跃参加,展现出我们合唱团最好的水平来。
八点半到九点:学习歌曲《天路》和《一条大河》,歌片在文档里,请大家打印好歌片,并在排练时带来,最好事先预习一下。
安红看了一眼咖啡馆,里面人不少,影影绰绰的还能看见一条排得很长的队伍。安红低头继续看合唱团的群。自从加入合唱团以来,一晃已经有五六年了。她从小就喜欢唱歌,经常哼着歌上学下学,大学时还在学校的歌咏比赛中拿过二等奖,老师夸她有个金嗓子。萍姐是合唱团的发起人,跟她又是多年的交情了,最开始组建合唱团的时候,就把她拉进了合唱团。在团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群众演员,每次演出都站在后排,在演出的合影照片上通常只能露出一个小脑袋,有时大部分脸还被前排的人挡住。她很羡慕那些舞台上的歌星,不是因为他们赚很多钱,有很多粉丝,而是因为他们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且能把喜欢的事情做得那么好。她也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喜欢唱歌和跳舞,但是知道自己没那个天分和运气能成为歌星舞星。所以能业余时间到合唱团唱唱歌,做个普通团员,已经觉得很知足了。
***
车门响了一声,建明拉开了车门,把一盒子Timbits 和一个装着Donuts 的棕色纸口袋放在挡风玻璃下面的平台上。
安红把手机插在两人中间的咖啡杯座里,建明把咖啡放在空着的另外一个咖啡杯座上。
哎,我说,你能把手机挪开吗?建明看了一眼她的手机说。回头车一晃,你想让手机喝咖啡啊?
不都说苹果手机是防水的吗?她问道。
那溅上咖啡也不好,万一不防水了呢?建明说。你干嘛非要把手机放这儿啊?不会放包里搁后面啊?
因为我得听着点儿动静,微信进来好赶紧查看,安红说。
有什么重要的啊,大礼拜日的,建明说。
娟子在跟一个男网友见面呢,要是万一有什么意外,我得帮她脱身,安红说。
呵,又是娟子,建明说。三十多了还单着,心真够大的,也不说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 -- 你离她远点儿好不好,坏运气会传染的。
她是我最好的闺蜜,安红瞪了建明一眼说。她就是一辈子都找不到男朋友,结不了婚,也是我最好的闺蜜。
有你这么诅咒闺蜜的吗?建明笑了说。
哎,我发觉你说话口气越来越像咱妈了,思维也像,安红说。
你才发现啊,我一直都这样啊,建明喝了一小口咖啡说。
***
安红脚踩着刹车,把车打着火。看了看后视镜,确认后面没人之后,她脚松开闸,把车向后倒出停车位。她踩住闸,把车挡换成D挡。天空有零散的雪花飘了下来,前车窗上已经落了一些雪花,挡风玻璃上出现一层白色的雾气。她拧开雨刷,把落在窗前的雪花扫落下去,又按下了前车窗加热器,把风力调大,吹开雾气。她让脚松开闸,轻轻点了一下油门,把车开出了停车场。
车向右拐了一个弯后,上了主路。前面不远的交通灯亮着红色,她踩住刹车,把车缓而稳地停在了路口。她侧着头,凝神看着第一场雪带来的美景。零散的雪花落在马路上随即融化,变成点点黑色的湿印。路边的一颗老枫树带着一树明黄色的枫叶,五角型的叶面上压着白色的雪,叶尖变得暗红。旁边的一颗树的枫叶则是深红色的,在明黄色的枫叶衬托下,显得有些暗红。风吹过来,几片黄色和红色的枫叶跟随雪片飘落,散落在点缀着白雪的绿色草地上。明黄色,深红色,绿色,白色,在零散飘落的雪中,显得异常美丽和绚烂。
走啊,灯都变绿了,还等什么呢?建明说。
她抬头看了一眼,果然交通灯已经变绿了。
踩油门啊!建明又催了一句说。
后面的一辆车等得不耐烦了,嘀了她一下。她有点儿慌,一脚把油门踩下去,车蹭地一下猛然向前蹿去。建明淬不及防,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手上端着的咖啡一半洒在了身上。挡风玻璃下面的一盒子Timbits和棕色纸口袋也滑了下来,建明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
她扭头看了一下建明,看见建明手里抱着Timbits,纸口袋和半杯咖啡,腿部和裆部一片湿漉漉的,像是尿了裤子。
烫死我啊你!建明低头看了一眼裤子,腿抖动了一下,扭头白了她一眼说。
是教练让我踩油门的哦,她窃笑了一下说。
哎呀,果然教练这一行是个高危职业,特别是带女司机,建明欠身把Timbits和纸口袋放回原处说。搞不好就烫个半身不遂,后半生的幸福全完了。
教练,您这是彻头彻尾的歧视女学员,她说。
建明把Timbits和纸口袋重新放回挡风玻璃下面的平台上,手端着只剩下一小半的咖啡,脸上做出一种无奈的神情,说:
有你那么猛踩油门的吗?回头考试时你这么来一脚,看考官让不让你过。
***
安红按照建明的指挥,一路顺利地把车开到了考场。
也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考场的停车场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顶着一个白色驾校牌子的车歪斜着停在雪地上。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车里面坐着一个小姑娘和一个黑胡子大叔,大叔在跟小姑娘比划着什么。
建明指挥着她在停车场做了几次趴车,正着趴倒着趴,又开到旁边的街道上练了两次平行扒车,随后让她在考场出来进去地来回转,熟悉进出考场路线和周围的街道。
一开始建明还耐心地指挥她停车,倒车,换线,拐弯,纠正她的动作,没过多久就开始不耐烦了起来。
慢点,慢点儿,路滑。
往左转,左!我是说左转,左右你分不清啊?
哎好好的你减速干嘛啊,前面是绿灯,又不是红灯。
太快了太快了,这里的路是40,您都开60了。
变线时千万别减速,不然后面的车要怼上你。
脑袋要不停地摇,记住了吗?看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让考官知道你在看。
哎哎哎,停停停,没看见刚才那Stop Sign吗?
建明越不耐烦地说她,她越紧张。本来一开始开得还好好的,一路开到考场都没犯错。闯了一次Stop Sign后,被建明唠叨了几次,她开始慌了爪儿了,于是接二连三地犯错。她越是出错,建明越紧张,嘴巴就跟拧开了的水龙头似的,再也关不上了:
前面路口右拐。小心!没看见那儿有个过马路的吗,你想把人谋杀了啊?
慢点,慢点……慢点!你不想活了,教练还想好好活着呢!
哎,我说,这条线路就这么几个路口,开了好几遍了怎么还记不住呢?我当初让别人带了一遍就记住了。
打灯,转弯要打灯!打灯!重要的事儿说三遍,记住了没?
看盲点!我说了多少次了!换线时一定要看盲点,不然会出人命的!
陪你练车真累,都快吓出心脏病了。
打灯,变线,加油门,太晚了,变不成了。哎你速度怎么又下来了?
***
练完车回家的路上,安红被建明数落的神经都快崩溃了。她想起建明刚上车时说的话和以前练车的经验教训,强忍着自己的脾气,没跟建明吵起来。
雪开始下大了,不断地落在车前面的挡风玻璃上。风吹过来,车身有些摇晃,前面的雪雾让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雨刷在窗上咯吱咯吱地响,地上也变得湿漉漉的,车轮开始打滑。她双手僵硬地握着方向盘,眼睛全神贯注地透过雪雾看着前方,心里既紧张又担心。
这样神经紧绷地开了一段路之后,她感觉自己脑子不会转了,思考能力都没了,只会机械地听从建明的指令踩刹车,踩油门,左拐右拐,最后连油门和刹车都快要分不清了。
快到一个路口时,前面有几辆车在雪中慢了下来,车尾亮起了红灯。
看到那辆车没,开过去,撞毁它!建明指着正前方一辆黑色SUV说。
那车可比咱车大,我不敢,她用仅剩的一点可怜的思考能力回答说。
你不敢?你还知道不敢?不敢你还不赶紧松油门?
她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脚一直在踩油门,就快撞上前面的车了!
踩刹车!建明大叫了一声。
她被建明的大叫吓得失魂落魄,身子一哆嗦,手松开了方向盘。眼看着车冲着前面的车撞上去了。她嗷了一声,捂住了眼睛,脚向着刹车猛踩去。
卧……槽!卧……槽………………!!!!!!!!
建明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车身震动了一下,咚地发出一声闷响,像是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前面的车。她感觉自己身子猛地向前一倾,随后又向后一仰。
完了完了,真撞车了!她手捂着眼睛,恐惧地想。
***
意识到自己撞车的一刹那,安红一下被吓呆了。她的脸变得煞白,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她把手从眼睛上挪开,惊恐地看着前面。那辆黑色SUV的尾灯闪了一下,随后向右缓缓靠近路边,紧挨着路边停下。
她转过脸去求助地看建明,只见建明一只手提着像是因用力过猛而拉脱落的手闸柄,另外一只手像是长臂猿一样伸过来拽着她面前的方向盘。咖啡杯子,Timbits盒子和放Donuts的纸口袋都滚到了建明的脚下。
你。。。怎么把手闸给拉掉了?她有些懵地看着手闸问。
要不是拉了手闸,咱们此刻就在并肩往天堂飞呢,建明对她怒目而视道。
这手闸也太不禁拉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打右转灯,把车靠路边,停那车后面。建明的口气里带着一股明显压着的怒气,对她说。
她缓过神儿来,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在建明指挥下,缓缓地把车停在了被撞的那辆黑色SUV后面,隔着有几米的距离。雪依然下着,在落到地面的瞬间融化。前面车的驾驶座的门打开了,一条穿着蓝色牛仔裤的腿伸了出来,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
她踩牢刹车,把车挡放在P位置上,拧动钥匙熄了火。一个穿着一件深棕色皮夹克的高个子男人从前面车走下来,皱着眉头透过车窗瞪了她和建明一眼,向着车尾走去。
她惴惴不安地看了建明一眼,只见他眉头紧皱,眼睛睁大得像是要裂开了,脖子上青筋暴露,脸拉得比马脸都长,黑得都比得上纯度百分之二百的石墨了。
看到建明的样子,她知道,这是火山爆发前的征兆,建明的怒气马上就要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了。结婚以前,建明虽然有些任性,可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结婚以后,安红才发现,建明脾气不好,有时发起脾气来吓死人。但是建明发火完后,总是会跟她道歉,叫她仙女,哄她,她也就原谅建明了。建明对她好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建明发脾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从云端的公主一下低了下去,矮了下去,变成了一个渺小的战战兢兢的蚂蚁,一个笨,懒,傻,无能,什么都做不好的一无是处的蚂蚁。一开始每次吵架,她都会被气得哭一场,感觉自己的自尊心被打击得完全丧失,简直没脸再活下去。到后来,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干枯了,再也流不出来了。而心也逐渐变得麻木不仁和僵硬,有时连痛苦都觉不出来了。
趁着建明还没开口,她果断地拔下钥匙,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反手把车门哐地一下关上。
外面的雪花飘了下来,落在头上,让她觉得浑身发冷。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车前部,看见保险杠凹进去一块,左侧的灯被撞碎了,保护灯的玻璃裂成几块,一只小灯泡被电线坠着,垂到灯框外面。前面车上下来的男人弯腰蹲在SUV车尾部,用手摸着车的保险杠,查看撞伤的部位,像是没发现她站在后面。
建明从另一侧推开车门走出来,也把车门哐地甩上,绕过车头,对她爆发出一声吼叫:
开车不看前面,捂眼睛,找死啊你!
她吓得身体颤抖了一下。正在蹲着低头查看车尾的男人也被建明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回头看了一眼建明,站起来。他皱着眉,眉宇间出现一道深沟,眼睛里带着一种What the fuck 的眼神,面容严峻地向着她的车走过来。
她浑身因为冷和恐惧而缩紧,在风雪中微微颤抖着。
都是我的错,她想。现在完了,建明的样子像是要把我给杀了,而这个男人 --
她抬头看了一眼向着他们走来的男人。男人个子又高又瘦,一头有些自然卷曲的又黑又浓密的头发垂在眉毛和脖颈上,几乎把额头和脖子都遮住了。他并不是很帅气,年龄看着也不年轻了,但是他的眉毛浓厚,眼睛大而忧郁,鼻子上架着一副秀气斯文的黑框眼镜,脸庞轮廓分明又带着一种成熟。雪花从空中连绵不断地落了下来,落在了男人的头上和肩上,顺着闪着古铜色光泽的皮夹克滚落。当男人把目光转向她时,她看见刚才的愤怒消失了,变成了一种迷惑的神情。
有一种东西击中了心里,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她的身子在风雪中停止了颤栗,恐惧的感觉瞬间消失了。他的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感觉很熟悉,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凭着直觉,她敢肯定那种东西是存在的。
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而且很长时间了,她想。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当她把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这种感觉告诉给他时,子哲说,那一刻,他也是这样的似曾相逢的感觉。他说他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里的一段描写,并且把那段描写找出来念给她听:
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也不是因为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掉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他已经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
谢谢!
开个玩笑。一定写的很好,明天好好读一读。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