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的牢房里没有窗户,墙壁是灰色的,天花板也是灰色的,连门也是灰色的。大维靠墙坐在地上,目光在牢房里扫视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条薄薄的被洗得失去了颜色的被子,一个散发着气味的铝制圆木桶,屋顶上一个闪烁着青白色光的老式管灯,这就是牢房里所有的东西了。漆成灰色的铁门上有一个长方形监视孔,监视孔被一个铁片盖着,任何人可以从外面打开监视屋里,屋里的人却不能看见外面发生什么。墙角有一个蜘蛛网,一只瘦小的蜘蛛一动不动地蹲在网中央,像是在守候着猎物。
大维已经观察了这只蜘蛛好几个小时了,牢房里根本没有小飞虫,他好奇这只捕捉不到食物的蜘蛛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地下室通道里有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大维侧耳听着,声音随后又消失在通道尽头,四周恢复了寂静。自从被关进这个单人牢房里,他丧失了时间的概念。这里没有钟表,没有日历,没有自然光线,只有管灯照着,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他的额头上和眼眉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但是依然时不时在疼一下,身上的伤口有一处发炎了,既疼又痒。
倚靠着冰凉的墙壁,大维想起了自己的那把小提琴。在被抓捕的那天凌晨,小提琴落在了马路边上,琴弦断了。那把琴,价格很贵,他买不起,是从乐团里借的。从四岁开始,他有了自己的第一把小提琴,一把廉价的小提琴。他一直用这把小提琴练琴。后来,在去西安音乐学院学习的时候,爷爷倾尽积蓄,给他买了一把好的小提琴,那把小提琴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进入了乐团,那把琴的质量不够演出用的,才从乐团里借了一把琴。从四岁开始,他天天拉琴,几乎从来没有一天间断过。小提琴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现在他无法触摸到自己的琴了。
大维站起来,从牢房的一角沿着对角线走到另一角,随后折转身来,重复着走过的路线。一个人的牢房里很郁闷,屋子也有些潮湿,他强迫自己不时起来走动一下,让身体活动一下。每当他站起来走动的时候,身上的伤和头上的伤口就一阵阵地疼。经历了审讯室里的电击,毒打和羞辱之后,大维感觉自己被剥夺了所有做人的尊严,甚至连死后的尊严也被剥夺了。虽然他相信所有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不可能是一个强奸杀人犯,但是那些不了解他的人,包括那个可怜的受害人的家属,都可能会相信那些人证和物证,从而会痛恨他。
这么些年来,大维一直是个自尊心很强和洁身自好的人,也相信自己是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一个可以用琴声带给人们美的享受,唤醒人们内心感情的艺术家。被捕以来的经历,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其实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只弱小的蚂蚁,一只毫无反抗能力,随时都能被人一脚碾死的蚂蚁。他觉得很悲哀,既没有办法去保护自己爱的女人,也无法去反抗想把自己置于死地的人,只能在这里等候着死刑执行的时刻。
自从被抓以来,大维失去了跟她所有的联系。他想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在牢房里与世隔绝,跟所有人失去了联系,没有人来看他,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只能靠回忆来打发牢房里的单调而郁闷的时光。他回想着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温馨时光,那些温柔,那些激情,那些激情过后的满足和依偎在一起的幸福的感觉。那些幸福时光虽然短暂,在记忆里却可以成为永恒。
在牢房里沿着对角线走动的时候,大维想起了一句老歌词: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不会让你离开我身旁。大维觉得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只是遗憾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太短。如果早知道结局是这样,他会想办法每天跟她在一起,每天都见到她,即使放弃自己的演出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她因为在中芭里舞蹈排练太忙而抽不出时间,他会到中芭附近的路边去拉琴,可以一抬头就看到她在里面排练的红砖大楼,近距离的感受她的存在,也让她可以听到他的琴声,知道他在爱着她,想着她,等着她。
她不知道徐泽宁是什么时候走的。她觉得很累很累,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她梦见小时候爸爸把她驼在在肩膀上在街上走,她的小手扶着爸爸的脑袋,身子一颠一颠的。她梦见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爸爸给她坐了一个小木板凳,卡在自行车大梁上,她坐在小板凳上,手扶着车把,被爸爸的两只有力的胳膊护着,在熙熙攘攘的自行车流中穿行。她梦见在公园里荡秋千,腿用力地瞪着,身子秋千带起。秋千荡得很高,几乎快与地面平行了。她梦见背着书包跟明宵从地铁站出来,阳光亮得晃眼,晃得她看不清明宵的面孔。她梦见跟明宵和志宏在北海公园御膳吃饭,看着很香的饭菜,想吃点时候都没了。她梦见在中芭的排练厅里参加考试,在一排考官面前紧张得总也做不好一个动作。她梦见跟齐静一起在宿舍里听磁带,把一盘邓丽君的磁带放进录音机里,但是飘出来的却是罗大佑的歌。她梦见跟明宵在陶然亭公园划船,船停在小桥下的阴凉里,她闭上眼,跟明宵亲吻着,睁开眼时看见只剩下自己在小船上。她梦见排练厅的大镜子里姑娘们手扶着栏杆在做抬腿动作,秦老师站在旁边挨个查看,走到她跟前时忽然变成了靳凡。她梦见坐在北京火车站国际电话台外面的石阶上,因为跟明宵打不通电话而垂头丧气,看见天上的星星像是流星雨一样坠落下来。她梦见在舞台上穿着波希米亚红裙跳着《卡门》,徐泽宁自己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台下看着她。她梦见坐着徐泽宁的吉普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看着一辆大卡车从前面飞速而来,把吉普车挤下山崖。她梦见跟齐静一起在西安的老孙家吃着羊肉泡馍,把石头一样硬的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面前的一个蓝白色的大瓷碗里,饼总也掰不完。她梦见齐静和志宏并排躺在医院里,齐静在生孩子,医生在旁边的手术台上把一颗带血的子弹头从志宏的胸膛里用镊子捏出来,子弹头落在一个铁盘子,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她梦见一片硝烟弥漫的广场,空气中漂浮着催泪瓦斯燃烧的黄绿色烟雾和刺鼻的味道,衣衫褴褛的学生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唱着《国际歌》,举着校旗面容悲愤地从纪念碑走下来,撤出广场。她梦见她站在一排手持冲锋枪的士兵们后面,面对着撤出的学生们,一遍遍地焦急地呼喊着明宵的名字。她梦见明宵从学生队伍里飞奔出来,绕过端着冲锋枪的士兵们组成的包围圈,跟她在一辆坦克边上拥抱在一起。她梦见她的下巴卡在明宵的肩膀上,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
她迷迷登登地听见有人在病房里说话。她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她继续昏睡过去,回到梦中。她梦见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大维在拉小提琴,她站在门口看着。她梦见大维举着小提琴盒,奋力地挤上一辆公交车,给她占了一个空座,公交车里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她和大维。她梦见大维牵着她的手在爬楼梯,楼道很黑,楼梯长得总也爬不完。她梦见大维在屋子里抱着她旋转,让她头晕目眩。她梦见她开着车,在后视镜里看见大维站在被雪覆盖的小区的路中央。无论她开到哪里,大维总是在车顶后视镜里站着,看着她。她梦见在一间审讯室里,大维赤身裸体地被铐在一把铁椅子上,老四手里拿着一把枪,把枪顶在大维的脑后放了一枪。她梦见一颗带着血的子弹从大维的前额钻了出来,旋转着向前飞去。她梦见大维的的身子带着铁椅子歪倒在地上,身边是一洼殷红的血。
她从噩梦中吓醒了,睁开眼,看见爸爸,靳凡正坐在床前看着她。弟弟和齐静站在他们身后,也在看着她。爸爸的眉头拧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神里充满焦虑。
爸,她声音微弱地叫了一声,想抬起身来。
别动,好好躺着,爸爸按住了她的胳膊说。
看见爸爸和靳凡也来到了病房,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他们怎么告诉您们了?她喘了一口气说。
你弟弟给我打了电话,爸爸说。接到电话,我就赶紧赶来了,已经在床头守了你几个小时了。你一直都不醒,还说着胡话,真让人担心。
爸,她声音微弱地说。对不起。
傻孩子,别说了,爸爸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醒过来了就好。
齐静,早些回去休息休息吧,靳凡催促齐静说。这两天都是你在这里日夜守着小曦,辛苦你了。你家里也有事儿,该回去照应一下家里了。
我没事儿,齐静说。一点都不觉得困。
小静,多亏了你把小曦给救了,爸爸转过身对齐静说。我一辈子感激你。
您不用客气,齐静很认真地说。我跟小曦就是亲姐妹,照顾她是应当对。
我要是能再有这么一个女儿就太有福气了,爸爸说。小静,你懂事儿,心肠好,对小曦太好了。这两天你太累了,不是我轰你走,两天两夜都没合眼,赶紧回去睡一觉吧。
弟弟也跟我一样,齐静说。他也一直在这里守着,没睡觉。
那你们都走,都给我回家睡觉去,爸爸说。我在这里就行了。
那也好,齐静想了一下说。我回家看一眼,洗个澡,身上都味了。我给志宏做些饭,晚上再过来。
晚上别过来了,就在家里好好睡觉,靳凡说。别担心,这里有我呢。
齐静拉着弟弟走了,爸爸和靳凡坐在床边看着她。她看着爸爸和靳凡,觉得这些年来,他们眼看着变老了。靳凡自从退休之后,衰老得很快。爸爸当年是木匠,胳膊很有劲儿,伸出胳膊来能让她摽着秋千。想想自己不管不顾的切了手腕,全没想会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她觉得很对不起爸爸和靳凡。
我错了,她说。我不该 ---
知道错了就好,爸爸说。人活着就会经历很多事情,有的时候会很痛苦,你妈当年就是这样想不开,切了手腕,她没有你运气,没能救过来。爸跟你说啊,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以后别再犯傻了。
我觉得自己走过一遭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她说。
我当年在监狱里也想过自杀,靳凡说。那时被判了死刑,等着被枪毙的日子,觉得真黑暗,前面什么都看不到,更不会想到后来能出狱,还能回芭蕾舞团。后来不也都过来了吗,而且还在芭蕾舞团干了这么些年。有什么委屈,跟我们说,我们都能理解。要说这次亏得齐静有主意,让人从阳台上爬过去,不然等把保险门砸开,怕也救不过你来了。齐静给我打了电话,我听了就赶紧过来了,一看你爸也在这里。你爸刚才批评我了,说我当初为了自己,想攀龙附凤,怂恿着你跟徐泽宁好。我当初是有一些私念在里面,觉得有了徐家,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现在回头想想,其实也没必要那样,我跟你道个歉 ---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爸爸说。我知道你主要也是为了小曦好 ---
你爸虽然是个木匠,但是懂得比我多,靳凡说。齐静说泽宁同意你去英国疗养,泽宁这点儿做得还不错。齐静说会跟单位请假,到英国去陪你住一段,也看看读大学的女儿。你和齐静都是我在芭蕾舞团看着成长的,她芭蕾跳得没你好,但是人真好。有齐静在英国陪着你,我也就放心了。回头有机会我去那边看你。
您退休了,也没事情了,等我在那边安定下来,把您们接过去,她说。
好好照顾好自己,爸爸说。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们身体都还好。
要说,我真想给你带着孩子,靳凡说。那两个孩子真可爱。
孩子们呢?她抬起头扫视了一下房间问。孩子们来了没有?
她们刚才来了,你一直昏睡不醒,保姆把她们又带走了,靳凡说。保姆说晚上再带她们来。
怎么不叫醒我?她遗憾地说。我想见到她们。我觉得好像好久好久都没见到她们了。
你好好把自己的伤养好了,以后会有很多时间跟她们在一起,爸爸说。等你到了英国,两个孩子没有别人帮忙,自己带着,也会够你忙活的。
纽约的公寓里,明宵心神不安地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杆笔,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日记本,目光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近来他总是感到不安,有时还心跳过速。他不知道是自己太劳累了,熬夜太多了,抽烟太多了,还是因为什么。虽然春天已经来了,树已经开始绿了,但是高楼之间穿行的风依然很凉。晚上吃完饭后,他去了哈德逊河边散步,看见惨白的月光照在灰蓝的河水上,突然心事重重。从河边散步回来后,他觉得心里被什么打搅着,剧本也没有心思写。这部关于中国超级间谍金无怠的电影,他已经写了好久的剧本,但是总是不能让他满意。明宵拍电影,喜欢自己做背景研究和写剧本,因为这样他才能对故事和背景了解得很深。他洗了个澡之后,直接上了床。他觉得最近太疲乏了,打算写篇日记之后,好好睡一觉。
昨晚我梦到你了,明宵低头在日记里写道。梦见我们坐在哥伦比亚大学旁边的一间小酒吧里,并排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我要的杜松子酒,你要的热巧克力。酒吧里人不多,只有几个男的在无聊地一边喝着酒一边抬头看着电视上的体育比赛。我握住你的手,很真实的感觉,你的手很冰凉。
这些年来很少梦见你了,明宵继续写道。不知道你是否也曾经梦见过我。昨天我看了一部片子,是部动画片,叫《Chico & Rita》,演得是一个古巴的钢琴师和一个歌女恋爱的故事,很感人。片头演得是在哈瓦那街头,一个老了的擦鞋匠提着工具箱走过街头,带着浑身疲惫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倒了一杯酒,拧开收音机,听见里面传来一支几十年前他和一个歌女在电台参加比赛得奖的老歌,手不禁在窗台上弹了起来,仿佛在弹着一架钢琴,一下回想起了当年。老鞋匠当年曾经是哈瓦那夜总会里的一个有名的钢琴师,钢琴弹得极为出色,与一个歌喉很甜美的歌女在一家夜总会里一见钟情。两个人搭伴参加了电台举行的歌曲比赛,他弹琴,她唱歌,一起赢得了电台的歌手大奖,也坠入情网。年轻时的钢琴师是个幼稚,感情不成熟的人,带着艺术家的冲动,跟另外一个女人劈腿,把女人带回家,被深夜里躺在钢琴师家门口附近的一条石凳上等着他的歌女看到。歌女很失望,愤然离开钢琴师去了纽约百老汇,在那里一夜成名。钢琴师从古巴飘洋过海到纽约,来找歌女。他们历尽坎坷,几度离合,最后钢琴师被遣送回古巴,在哈瓦那靠擦鞋为生。四十七年后老擦鞋匠重回美国,敲开一家汽车旅馆的门,在里面找到了早已失去了美丽嗓音,在旅馆里做女佣的歌女。虽然头发白了,嗓音变了,身子佝偻了,但是他们终于重逢了。你还是像当年一样的美丽,老鞋匠对女佣说。他们都老了,岁月流逝,辉煌不再,当年的任性已被时光磨去,留下的只是纯粹的爱。
记得村上春树曾经说过,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明宵在日记里继续写道。六年以前,在布拉格见了你最后一面之后,我觉得自己一下就变老了,老得都不敢再相信爱情了。昨晚在梦里我看见了你,就像你的那张穿着红舞裙的照片一样,好像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美丽如昨。你是芭蕾舞演员,我是电影导演,在娱乐圈里,名誉和富贵就像青春和美丽,最终都是烟云,都会随风而逝。村上还说过,少年时我们追求激情,成熟后却迷恋平庸,在我们寻找,伤害,背离之后,还能一如既往的相信爱情,这是一种勇气。我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能有一天,我还能有勇气,像那个哈瓦那的老鞋匠一样,敲开你的门,在还不太晚的时候,遇到你,与你重逢,告诉你说,你还是像当年一样美丽。
嗨,Dad,春天来了,伦敦也比我走的时候暖和多了吧,寇辰菲的手指轻快地在键盘上敲着Email说。您工作还是那么忙吗?身体怎么样?Mom的右胳膊疼好些了吗?我问了一个老中医,他说Mom的胳膊疼就是女人老了经常会出现的病症,不用担心。但是您还是给Mom约一下家庭医生,带Mom去看看。如果没有大的毛病,让医生给Mom开个处方,让Mom去做做physiotherapy,对她的肩膀会有好处。
我这边一切都挺好的,寇辰菲继续敲着Email说。就是很想念您们,儿子也很想念外公外婆。泽宁前一段带着儿子去海港,看了军舰,儿子很高兴。儿子不太习惯北京的生活,但是很喜欢泽宁,因为泽宁带着孩子去参观军事博物馆,参观海军基地,还说要培养儿子以后去西点军校读书,长大后让孩子成为一个海军军官。儿子做梦都想成为一名海军军官。泽宁的前妻身体不太好,要去英国疗养一段,带着泽宁的两个孩子一起去。昨天我去英国使馆,帮他们办下了签证。上两个星期一直在忙着给泽宁的孩子们联系伦敦的贵族学校,找了剑桥的一个校友,通过他给泽宁的孩子办妥了入学手续。另外也找了一个agent,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处公寓,给泽宁的前妻和孩子们住。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们,所以想尽量帮着他们一些,来弥补我的过失。泽宁已经在外交部给我找好了一份儿工作,昨天带我去了外交部,见了部长和英美司的司长,给我安排了办公室。目前我先做一些研究工作,帮着外交部出些主意,促进中国和英国的外交关系。泽宁说过几天让我和儿子搬进徐家大院里去住,将来还会给我补办一个婚礼。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对孩子好,对我好,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遇上这样一个我真心喜欢的男人。我记得您常常对我说,无论自己处于什么位置,都要努力工作,对人友善,保持朴素和积极上进。我想我会遵照您的嘱咐,好好工作,好好培养孩子,好好照顾泽宁。在北京的日子过得很开心,正是我想要的那种生活,这里的中餐也太好吃了,这一段吃得很多,都长胖了。从下周开始,我要开始多花一点时间去健身,保持一个好的身材。您和Mom也多注意身体,等您退休了,我想把您们接到北京来,和我们一起住,享受跟孩子们的天伦之乐。一会儿我要去参加一个会,先写到这里,周末我给您们打电话再聊,问Mom好。
老四的私人会所里,徐泽宁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在认真地阅读一份文件。老四和志宏隔着茶几分坐在徐泽宁对面和侧面的沙发上,看着徐泽宁批阅文件。徐泽宁用一支派克金笔在文件上批示了几个字,把文件退回给志宏说:
宣传领域是最重要的领域,一定要坚决执行中央的决定,立场坚定,不允许党媒的任何人发出跟党中央立场不一致的声音,包括在媒体上,社交平台上和私下谈话里,都不能跟中央唱反调。如果有人违背了这条原则,一定要开除职务,开除出党,不留害群之马。你去和部里的人拟定一份执行细则,回头我交给政治局讨论,定成规则,传达下去,形成制度。对于互联网上新兴的媒体,也要加强监督,不能让一些对党和国家领导人不利的言论随意泛滥。
现在网络发展速度太快,我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志宏接过文件说。不能面面俱到,监督不过来。
让那些网络平台自我监督,谁出了问题,取消谁的营业执照,徐泽宁把笔放下说。我看了一些所谓公知和网络大V的发言,有的很猖狂,恶毒败坏和诋毁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声誉,混淆视听。这样的人要抓几个严惩,判几个,杀一儆百。必须严格执行网络实名制,谁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谁负责任。腐败会亡党亡国,言论自由也会亡党亡国,这是关系着我党生死存亡的大事,绝不能手软。
好的,志宏说。我回去就组织人好好研究一下细则,等政治局讨论通过了,我让中宣部召集各家媒体开会,贯彻下去。
你和老四是我的左膀右臂,很多事情,我都要依赖你们去做。徐泽宁用手揉着太阳穴说。你们两个,将来我还要委以更大的责任,一个替我掌管好军队,一个替我掌管好组织部门。我党的两条最宝贵的经验,一个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一个是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是决定一切的因素。你们两个一定要团结和信赖,不能互相拆台。
我哪里敢拆老四的台啊,志宏看了一眼老四说。对老四,我都是一直非常尊重的。
陈大部长鞍前马后跟随大哥这么多年,是大哥的铁杆嫡系,党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老四说。我何德何能,敢拆陈部长的台啊?
老四,别跟我耍滑头,徐泽宁说。你给我收敛点儿,多注意自己的言行,少霸道一些。特别是在军队里,一定要注意尊重老同志,团结大多数,不要树敌太多。不然那些人要是联合起来反对我们,会置我们于死地。
大哥批评得对,老四说。我以后多注意。
志宏,我听说你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有股份,赚了不少钱,徐泽宁转过头来对志宏说。有这回事儿吗?
是在一个老同学的公司里入了点儿股,志宏不好意思地说。女儿在国外留学,开销大,当时也就是想给女儿赚点儿学费,也没想到能赚很多。是我做得不对,我检讨。
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也不用检讨了,徐泽宁说。从今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干。将来你要是在经济上被人拿住把柄,倒打一耙,我还怎么能倚重你?
我回去就把股份卖掉,跟那家公司撇清关系,志宏点头说。以后也不再参与商业活动了。
这就对了,徐泽宁说。目光要放远一些,这些小利都不要去沾,不要授人以柄。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做,要做垂名千古的大事情。好了,今天咱们三个的碰头会就开到这里,小寇和孩子还在等着我,明天上午我要去送小曦和孩子们去机场。对了,老四,明早小曦上飞机前,你去把大维放了。
大哥真的要放了他?老四问徐泽宁说。
放了吧,让你嫂子安心一些,徐泽宁说。再说那小子也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告诉公安局护照科,如果那小子要出国,不要给他办护照,免得他出去胡说八道,败坏声誉。过去我们为什么说无产者闹革命?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最可怕,因为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你别看那些公知们乱讲话,没人会真的听他们的,因为人都有工作有财产有家有孩子,谁也不愿意失去这些。明天你早些去把那小子放了,你嫂子是中午12:15的飞机,她想亲眼看见那小子被放出来。
知道了,老四说。明早九点我去把他放了,嫂子要是不放心,让他们在门口见上一面也可以。
牢房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大维从床上坐了起来,侧耳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牢房的墙壁上没有钟表,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白天或者黑夜,全靠倾听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判断是白天或者黑夜。每当听到门外脚步声和人声多的时候,他知道是白天,就用指甲在墙上刻一道痕迹。他已经在墙上刻了有三十多道痕迹了。算起来,已经在牢房里待了一个月左右了。这一个月里,除了看守每天给他送饭,和一个清洁工把马桶从牢房里提出去之外,从来没有人进牢房里来,也没人跟他讲话。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何改变。
牢房的门哐当一声打开了,老四走了进来,带着走廊里的灯影和一股凉气,身后跟着一个手里提着钥匙圈和一把电棍的看守。大维依旧坐在床上,身子一动没动,眼睛直直地瞪着老四。他恨老四,这个派人跟踪他,监视他,把他抓起来和折磨他的人。在他的眼里,老四就是一个恶魔,一个夺走了他的一切,还要把他置于死地的恶魔。但是他并不怕老四,因为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老四走到大维面前,停住脚步,手揣在兜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大维,嘴角带着蔑视的微笑。
这里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很舒心吧?老四讥讽地问道。听说你过得不错,单身牢房,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你。
大维没有说话,眼睛依旧死盯着老四。
你得感谢我,老四说。是我嘱咐他们给你关的单间,也是我嘱咐他们不再揍你,让你在临死前过个舒心的日子。
我--想--杀--了--你,大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呵,瞧瞧,还真有不怕死的,老四对身后的看守说。这人真不知好歹,都是好吃好喝给惯出来的毛病。
老四说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随身带的精致的微型手枪来。手枪不大,看着很轻,枪身是黑色的,枪管涂成蓝色,在灯光下散发着幽蓝的光泽。老四端详着手枪,把弹夹拿下来,右手大拇指按着弹夹,让里面的金灿灿的子弹一颗颗弹出,落到左手手心里。他对着大维笑了一下,把子弹一颗颗重新按回弹夹,把弹夹咔嗒一声装回枪上。他拿起手枪来,让枪管指着大维的额头中央,对着大维把枪上的保险哗啦一声拉开。
知道这是什么枪吗?老四晃动了一下枪口说。这是奥地利格洛克公司最新型的半自动微型手枪,枪重四百克,装六发子弹,可以单发也可以连发。
老四说完,在看守的目瞪口呆下,把枪扔到大维身边的木板床上。
你不是想杀我吗?给你,有种你就冲我开一枪,老四的眼睛里带着挑战说。连开六枪也行,保险我已经给打开了,子弹你也看见了,都在弹夹里面。小子,有种你来啊,冲我这里。
看守举起了手中的电棍,像是只要大维胳膊一动就会给大维一电棍的样子。老四伸手拦住看守,把看守往后推说:
你让他给我一枪好了,我就不信他有这个胆儿。
看守犹豫着身子往后移动了一步,手里依然举着电棍。大维看了看老四带着讥讽的脸,又看了看身边的散发着蓝光的手枪。他猛地伸出胳膊拿起手枪,在看守和老四惊异的目光里,对着老四的额头按动了扳机。
手枪扳机一动不动地卡着,子弹并没有从枪膛里射出来。老四猛地扑到大维身上,双手掐住了大维的脖子。大维扔掉了手枪,双手攥住老四的双臂,想把老四的手拉开。老四的手紧紧地掐着大维的脖子。大维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四肢乱动着,胳膊使不上劲儿。老四的双手像是铁钳一样,在大维的脖子上越夹越狠。看守畏惧地看看老四,又看看大维,不敢说也不敢动。大维感觉自己逐渐丧失了呼吸和力气,双手松开,不再挣扎。老四把大维的头狠狠地撞在墙上,松开了双手。大维只觉得后脑一阵晕眩。他的头靠在墙上,嘴像是死鱼一样张大着,呼吸着空气。
老四弯腰把枪从地上捡起来,把枪把上的尘土在裤腿上蹭了蹭,装进了裤兜里。
长点儿知识吧,小子,这枪是靠指纹识别的,老四说。告诉你说,不是我的指纹,谁都没法儿开这把枪。我就是试试你,你还真敢冲我开枪啊?我他妈现在就掐死你,你信不信?
你最好现在就把我杀了,大维喘着气说。不然只要我活着,就要杀了你。
呵,瞧你能格儿的,老四踢了大维一脚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我是你能接近得了的吗?今天算你小子运气好,要不是我大哥说让我把你放了,我饶不了你!
老四转过头去,对看守努了一下嘴说:把他的东西都还给他,放了。
看守像是看傻了一样,手扶在电棍上,目光不相信地看着老四。
我说你听见没有?老四不耐烦地瞪了看守一眼说。把他的衣服和东西都还给他,带到门口,放了。
那,那些强奸杀人案的卷宗怎么处理?看守问。
留着,老四向着牢房门口走去说。他要是再敢嗞歪,还用得着。
大维佝偻着身子,步履缓慢地走出大铁门。门口的警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铁门在他的身后咯吱吱地关上了。大维站在门口,抬头望了一眼。他看见碧蓝的天,白色的云,路边的一颗老槐树上,一只灰黑色的小鸟展开翅膀,向着马路对面的电线杆飞去。他低下头来,看见一辆黄色的悍马车停在马路对面,车后是一辆黑色的加长大红旗轿车。红旗轿车的车窗是墨色的,看不清里面的人。大维沿着街道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铁门和门口的警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自由了。
黑色的加长大红旗轿车内,她坐在后车座上,注视着大维,眼睛一刹那变得模糊了。一个月没见,大维的健壮的身体变得虚弱和佝偻了,额头上和眉角上留着疤痕,头发也长了,胡子拉碴,走路也不像以前了,像是受了伤一样。然而他的身影依然是她熟悉的身影,背影是熟悉的背影。如果不是在这里等候,如果是在路上相逢,她几乎快认不出他来了。她想推开车门,飞跑出去,去扑到大维的怀抱里,去抚摸他的脸颊和头发,去亲吻他的额头上和眼角上的伤疤。但是徐泽宁和老四在前面看着她,两个孩子坐在身边,她知道她不能出去。
妈妈,我们怎么等这么长时间啊,小女儿在身边拽着她的衣角问。
我们不是去机场吗?大女儿也催问她说。怎么咱们还不走啊?
嫂子,你看到了,我把他放了,老四对她说。没虐待他。
走吧,要不该晚了,徐泽宁对老四说。你前面带路。
老四推开车门,从车里下去,上了前面的悍马车。悍马车启动了。黑色红旗轿车在悍马车后面,缓缓地从路边驶上路中。两辆车相继超过了路边行走的大维,向着前面驶去。徐泽宁目光注视着前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天空。两个孩子在后车座上高兴地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她扭过头去,从后车窗看着大维,看着大维佝偻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大维缓缓地向前走着,眼光疲惫,面容沧桑而平静。她想他可能并不知道她在这辆车里,在隔着玻璃看着他。红旗轿车把大维甩在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的时候,她看见大维的目光落在红旗轿车上,停住了脚步。然后,大维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了一样,迈开脚步向着红旗轿车追了过来。她看见大维伸出了手臂,一边跑一边呼喊着什么。她看见路边的人停下脚步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红旗轿车和大维。她看见大维紧追了几步之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随后身子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最终失去了踪影。她想起了那个雪夜,开车离开大维的住处的那个雪夜,她从后视镜里看见大维穿着皮夹克,站在路中央的雪地里,注视着她离去,身影也是像现在这样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失去了踪影。
看着黑点儿消失在视野之外,她突然想起了邓丽君的一首歌,Goodbye my love,我的爱人再见。此去一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大维,或者是否还能见到。她眼眶里的泪水几乎就要落下来,但是在两个孩子面前,她忍住了泪水,把头转了过来。悍马车和红旗轿车卷入了熙熙攘攘的车流。悍马车在前面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路上的车辆看见红旗轿车,纷纷向着两边躲避着,给红旗轿车让出一条路。悍马车和红旗轿车向着前面快速开去,把一辆辆轿车自行车和路边的行人甩在后面。高悬在空中的太阳把前面的路面,房屋和树木照得明晃晃的,她偷偷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Goodbye my love,我的爱人再见。她心里默念了一句,觉得心如刀绞,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被切割下来,遗落在路边。
谢谢citypeasant,谢谢一直以来的鼓励与支持。新年快乐!
谢谢忘忧草!所以如果遇上一个相爱的人,一定要特别珍惜,不要轻易放弃。
谢谢仙姑,好久没见,盼一切都好。 Happy Holiday!
新年快乐!
谢谢HP67,谢谢一年多以来的一路跟读和鼓励。我写东西比较任性,总是在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有时写出一些让人不好接受的文字。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无论我写得好还是不好,总有人在跟读和鼓励我。
大维是个孤儿,我觉得他本性应该善良,但是缺乏家庭温暖,造成他的性格倔犟和刚强,自尊心特别强,凡事不求人。这次入狱遭受的侮辱和折磨,加上失去了爱人和工作,我觉得会彻底改变大维,让他由逆来顺受,变成一个要去复仇的人。小人物我觉得一般都是忍耐,但是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反抗。我想大维会跟老四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