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宿舍,她坐在简陋的书桌前,在散发着桔黄色光的台灯下把明宵的日子本打开,仔细地读着,一直读到了凌晨三点。日记太长,她看不完,只能挑着看,跳过一些页。通过日记,她了解了这四年里发生的一切,了解了明宵在监狱里的全部生活。她知道了明宵这四年监狱生活所受到的那些苦,看到了明宵虽然身处逆境,却没有沉沦,读了很多书,写了一个剧本,而且对她的感情一直没有变。
她一行一行地读着,仿佛看见明宵参加完监狱劳动和学习之后,回到窄小的四壁空空的囚室里,穿着灰色的囚衣坐在床板前,摊开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在昏黄的灯光下和墙角传来的刺鼻的尿碱气味中读书到深夜。她仿佛看见明宵累了,站起来伸开手臂活动一下身子,走到窗口,隔着铁栏杆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她仿佛看见明宵看着蹲在高墙下的那只野猫,那只野猫也看着他。她仿佛看见明宵在漆黑的牢房里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看着水泥房顶,在四周传来的鼾声中想着过去的生活,想着纽约,想着哥伦比亚大学,想着她。
中间有几次她流着眼泪,不得不合上日记,站起身来透过窗口凝视夜空,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些。夜空很静谧,星星在远处悄悄地眨着眼看着她,凉爽的空气从纱窗外弥漫进来。明宵的日记里几乎每一天都提到了她。在她生日的时候,明宵在日记里画一束玫瑰和蛋糕,还有点着了的蜡烛,祝福她。看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一样,因为她虽然记得明宵的生日,但是在那一天却从来不曾想起过他。
看到明宵每天都想到她,她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明宵一直没有忘记她,难过的是她一直不知道明宵这样爱她,而且也不知道明宵一直在监狱里。她觉得明宵跟徐泽宁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徐泽宁老成持重,这些年来,官场的习气越来越严重,过去锋芒内敛的他随着官越做越大也变得有时飞扬跋扈起来。明宵年轻,单纯,帅气,记忆中的他目光明亮,生机勃勃,带着阳光的微笑和富有感染力的大笑。这四年里,明宵失去了野猫,失去了她,也失去了母亲。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子,她不知道像明宵这样阳光和从小带着一股傲气的一个人,怎么能在漆黑的夜里睁着眼睛看着房顶,忍受监狱带来的人身侮辱,渡过这么多夜晚。
她看着日记,想起上次在探视室里见到的明宵消瘦的样子,心疼明宵所受的苦,也被明宵对她的爱深深打动。她看到明宵的日记里说,听到她跟徐泽宁宁结婚的消息时,他特别难受,她也落下泪来。她能够想象到,听到自己所爱的人跟别人结婚了的时候,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从字里行间,她可以感受到明宵经历过希望,失望和绝望的痛苦过程,但是明宵没有一句话埋怨过她。这些年来,无论她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还是一个芭蕾舞演员,还是一个前程似锦的芭蕾明星,还是一个荣华富贵的副省长夫人,明宵都一直爱着她,对她的爱都没有改变过。
她曾经质疑过,跟明宵的爱是不是真的爱情,是不是还存在。也许那只是少男少女时代的一种难以忘记的迷恋和初恋?从最早遇见明宵,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这些年来,跟明宵分手后,虽然她不曾刻意地想起明宵,但是每当因为什么事想到明宵时,她的心里都带着一种疼。即使是在欢笑的场合,突然一句话,一个笑容,一个动作,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让她想起了明宵,她的心里也会涌上一种莫名的感伤,会变得有些郁闷和沉闷,好像骨头上有一块伤,遇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疼一样。跟徐泽宁结婚这些年来,撇开外人眼中的荣耀,她总觉得自己自己在徐泽宁面前很软弱,什么事情都最后要由强势的徐泽宁做主,受了不少委屈。当年的玫瑰花和甜言蜜语逐渐被日常生活的空虚和乏味所代替,她越来越觉得,徐泽宁娶了一个美丽贤惠的女人做妻子之后,已经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对政治和权利的角逐之中,把她逐渐冷却和淡忘了。明宵的日记点燃了她心中对炽热的爱的渴望,让她重新感受到了那种被人爱,被人思念的感觉。如果这些年来明宵对她的感情不是真正的爱情的话,那么什么能算是真正的爱情呢?
再次在探视室里见到明宵,她有一种隔了十年的感觉。来监狱之前,她特意换上了一件他喜欢的白色的裙子,涂了一点腮红和口红,戴上了靳凡一再叮嘱她要戴的墨镜。他在狱警的押送下,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的不合身的灰色囚衣,胳膊上戴着一个三寸长的黒箍,头发蓬松,步履缓慢地走进来,只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她。他带着惊讶的面容,伸手拉开椅子,弯腰坐到她对面,隔着玻璃看着她。她摘下了墨镜,想好好看看他。他的面容疲惫而憔悴,看上去像是极度缺乏睡眠的样子,眼窝深陷,脸色灰白。
他们隔着玻璃窗坐着,互相看着,好像一刹那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眼神很平静,但是平静得可怕,好像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汹涌着悲伤的暗流。她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因为虽然他的眼神平静,但是他的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时不时抽慉一下。她把墨镜放进肩上挎着的手包里,想对他微笑一下,但是只咧了一下嘴,却笑不出来。他好像注意到了左手的抽慉,于是用右手掌盖在左手上,把抽慉掩藏了起来。她看着他的手的动作,心猛地紧缩了一下,疼了起来。
你 --- 怎么又来了?他问她说,声音低沉而微弱。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
昨晚听说了你母亲的事 ---
当她嘴里吐出母亲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手又抽慉了一下,眼眶里一刹那溢满了泪水。他把头扭开,眼睛看着侧面墙上挂着的钟表,咬着嘴唇,不让她看到他的眼睛。看着他强撑着自己的样子,她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觉得不应该再提这些伤心的事,但是话已经出口,收不回去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虽然屋子里坐满探视的人,但是她感觉好像是跟他单独在一处空旷的海滩,银色的海潮滚滚而来,他们肩并肩走着,不需要言语就明白对方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把头转向他,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对她说:
谢谢你,谢谢你来看我,我觉得好受多了。
我读了你的日记,她说。写得真好。我还没有全部看完,可不可以先替你保存着,等你出狱之后再还给你?
他看着她,用力点了一下头,目光好像在说,她是他最信任的人。
留在你那里好了,他说。这些年来,无论我们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你对我的好,我都从来没有忘记过,都在这里 ---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的部位。他这么一说,让她几乎哭了出来。她知道他是因为爱她才从美国飞回到中国,因为爱她才惹恼了徐泽宁,被抓进了监狱,也是因为她才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而他不仅没有任何抱怨,反而总是念着她的好,对她很感激。他看见她眼里的泪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变了话题。
《天鹅湖》排练的怎么样了?他问她说。
很好,她点头说。很好,进展很顺利,他们都在帮助我提高,下个星期开始彩排,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要是我能去看你的演出就好了,他说。
这次赶不上,以后还有机会,她说。演完《天鹅湖》,我还会继续留在中芭跳舞。
她给他讲了一些排练中的趣事。他们的时间这么短,她不想聊那些会引起不开心的话题。她知道他很想知道她的生活,于是给他讲了她在西安的生活。她尽力避开有关徐泽宁的任何事,因为她知道他不会愿意听。她看见他专注地听着,左手也不再抖动了,脸上也逐渐露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
两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他们聊了很多各自的生活,但是都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她询问明宵狱中的生活,明宵说自己是在免费读另一所大学,一所社会的大学,因为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在监狱这种环境里也更能看到人的本性,学到很多东西。她看得出来,明宵在尽力掩饰着自己失去母亲的悲痛,也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没有谈他的母亲,而是用平淡的语调,聊起了过去,那些在北京和纽约的日子。明宵说,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当时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却是他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明宵说,虽然没人能改变过去,但是那也有一种好处,就是没人能把那些过去拿走。她面带微笑地听着。对她来说,那些当初的甜蜜,现在回想起来,却因为时光的发哮,变成一种淡淡的甜,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遥远的美好和像是放在相框里一样的珍贵起来。
明宵告诉她说,在监狱里,他一杯咖啡也没喝过。他想念纽约,想念哥伦比亚大学,想念哥大旁边的那些冒着香气的咖啡馆,想念秋天铺满落叶的小公园和草地上的鸽子和松鼠,想念街边的比萨饼店,想念圣诞节时看着外面大雪飘飘坐在温暖的咖啡馆里读书的日子。她点着头,脸上带着微笑,说她虽然在纽约时间不长,但是也很喜欢那里的环境。她说她喜欢时代广场边上的大玩具店,喜欢路边的卖衣服和鞋的小店,喜欢中央公园里的宽敞的大道,喜欢大都会博物馆,喜欢百老汇的各种剧院,喜欢那里的冰激凌和巧克力,虽然从来不敢放开了吃。
像是怕沉默会引发悲伤,悲伤会引发泪水一样,又像是怕以后见不到了,他们在一个话题结束时,马上又会说起另外一个话题。他们用轻松的话题来掩饰内心的沉重,用微笑来藏匿内心的泪水和几乎快冲毁堤坝的洪水一样感情。
时间飞快地过去,一眨眼探视时间就快结束了。一个管教走进屋子,大声提醒探视室内的人们,探视时间离结束还有两分钟。她和他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想拥抱他一下,但是知道隔着玻璃窗是不可能的。他像是读懂了她的想法一样笑了笑,对她说:
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吧。
她伸手在挎包里翻了翻,又掏出钱包来看了看,很遗憾地说:
可惜没有带,下次吧。
还会来吗?他扬眉问她说。
会,她很认真地说。
他笑了一下,没有问她为什么,而是抬起手来跟她挥手告别。她用力点点头,跟他挥着手,看得出他的心情因为这句话变得好多了。他转过身,走向通往牢房的方向,没有再回头。她站在玻璃隔断前,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到了通往牢区的玻璃门前,伸手推开门。她突然有些害怕,怕他进了那道门之后再也见不到了,于是喊了一声:
明宵!
屋子里的人被她的这声喊叫惊动了,所有人的脸都冲她扭了过来。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像是在说这个女人是谁。他在门前转过身来,看着她,等着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她看着那些注视她的目光,突然想起来该把墨镜戴上。她伸手去挎包里摸墨镜,但是觉得当众戴上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别人一定会猜想她是什么人物,于是手停在挎包里。
你要。。。好好的,她说。为了我。
明宵站在门边,眼睛看着她,看了有一秒钟,随后用力点了一下头,在管教的呵斥下,转身走进了牢房区。
她看着臂上带着黒箍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猜想明宵一定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本来想说句更能表达自己心情的话,但是想不出来能讲什么。换一个场合,换一个环境,换一个地方,也许她会说,明宵,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我等着你。但是她知道,在这种场合,这种环境,这种地方,有些话不能讲。不是不敢说,而是真的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怕这些话说出来,将来会更深的伤害。
她戴上墨镜,跟着靳凡走出了监狱大门,心情像是经历了澎湃的波涛一样,一时无法平息下来。每一次见到明宵,她都觉得明宵才是她真正想陪伴一生的人。他们有共同的年龄,共同的可以回忆的美好;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爱好,共同的感受。跟徐泽宁,她好像总隔着一条代沟。徐泽宁喜欢的书籍,戏曲,电影,歌曲,总是带着文革和知青那个时代的烙印,她都不是很喜欢。她喜欢的书,电影和歌曲,徐泽宁也并不感兴趣,除了邓丽君的歌曲之外。一开始徐泽宁追她的时候还不太觉得,现在她二十七了,徐泽宁已经四十了,代沟带来的差异越来越显现出来。徐泽宁谈论的政治,她不太理解。她喜好的文艺,徐泽宁也不太理解。在家里,即使两个人有时间能一起坐在客厅里,但是各人读各人的书,很少能相互交流。
靳凡的白色桑塔纳轿车停在监狱大门左侧路边一颗老槐树的树荫下,但是车门锁着,司机不知道哪里去了。靳凡举目四下寻找着司机,她站在靳凡身边,心里很感激靳凡没有打搅她和明宵的谈话,只是坐在探视室最后的一排座位上等着她。探视室里的人都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地走出了监狱的大铁门,有几个人扭头看着站在路边的她和靳凡,也有几个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那儿呢,过来了,靳凡用手指着马路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部门口说。
她看见司机手里拿着一包烟从小卖部门口走出来,看见他们后,不好意思地举手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快步迈下马路,与一个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的过马路的男人错肩而过。白衬衫男人钻进了小卖部旁边停着的一辆黑色的皇冠轿车。皇冠轿车的窗户随后被摇开了,从里面伸出一个带着长焦距镜头的炮筒一样的相机来,对着她连续闪了几下。
她惊愕得嘴张着,说不出话来,手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了靳凡的胳膊。与此同时,靳凡也注意到了那辆汽车和车窗里伸出来的镜头。靳凡甩开她的胳膊,急匆匆地跨过马路,想去拦截照相的车。
但是黑色皇冠轿车在靳凡走近之前,已经摇上窗户,加速离开了,只在马路上留下了一流尘土。
车穿过陶然亭公园前的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流,穿过一片施工区域,颠簸着向着中芭大院方向驶去。一路上,她的心情随着车的颠簸而上下起伏,忐忑不安,不知道那个拍照的白衬衫是谁,拍照的目的是什么。昨晚上因为看明宵的日记一直看到凌晨三点,早上七点又爬起来排练,她把头依靠在车窗上,觉得自己很疲惫。
靳凡一路上皱着眉头,显得心事重重。虽然当着司机的面不好说什么,但是她知道,靳凡一定是怕照片被刊登出来或者落到徐泽宁手里,引发徐泽宁同她之间的剧烈争吵。还有两个多星期《天鹅湖》就要公演了,靳凡既担心她,也担心舞剧。中芭主要靠行政拨款,舞蹈演员的工资普遍偏低,她走之后的这几年里,中芭相继流失了不少优秀演员。中芭虽然力图创新,推出了一些古典和现代芭蕾舞,但是这些舞剧几乎都没有获得预想中的成功,叫好又叫座的舞剧很少。作为团长,靳凡受到了上上下下的压力,亟需一部叫好又叫座的舞剧来扭转中芭的颓势。这次《天鹅湖》,靳凡和秦老师投入了全部心血,想靠推出《天鹅湖》这一古典芭蕾名剧,让中芭重新振作起来。她的情绪波动,必然会影响她的训练和演出。如果《天鹅湖》演砸了,不仅是她的演艺生涯的终结,而且也会给中芭带来巨大的打击,这是靳凡最不想看到的。
快到中芭大院门口的时候,靳凡说她今天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适合继续排练,不如休息一下,回家去看看刚出院不久的爸爸,晚上睡个好觉,明天早上再好好排练。她点点头,觉得靳凡说得很对。这样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恐怕排练中会经常出错,甚至不留神把腿或者脚扭伤了也有可能。父亲上个星期出的院,正是她排练繁忙的时候。靳凡带着司机替她去了医院,帮着继母办理出院手续,把父亲拉回家。她一直很惦记出院后的父亲,但是一直没时间去看看。她想今天身体和精神都不适合排练,正好去看看父亲。等一忙起来,又没有时间了。靳凡让司机绕过中芭大院开向了她家。一路上,靳凡宽慰她说别担心,他会跟秦老师好好解释,秦老师也会理解。她点点头,心里却依然忐忑着。
所有的事情,最终都会过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靳凡用过来人的口气安慰她说。好好专注于你的芭蕾。只要你的芭蕾在,天就塌不下来。如果你想再去见明宵,也等《天鹅湖》公演之后再去吧,希望别再出什么意外了。
她让车在父亲家附近的菜店停下,谢了司机,跟靳凡挥手告别。看着白色的桑塔纳融进马路上的车流之中后,她在街边站了一下,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失落和孤单的感觉。那个拿着相机的人的出现和离开,改变了一切。不论那是个媒体记者,还是被什么人派来的,不论是早已守候,还是偶然撞上,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这件事一定会被徐泽宁知道。
徐泽宁一定会知道她又去监狱看明宵了。且不说婚前的约法三章,就是一个多星期前跟泽宁吵架,他已经又一次警告了她,不能再去看明宵。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徐泽宁的事。徐泽宁会怎么反应呢?如果徐泽宁追问起来,她恐怕已经无法掩饰对明宵的感情了。
如果明宵在她身边,她会问问明宵,你是真的爱我吗?如果明宵毫不犹豫地坚决地说是,她会告诉明宵,她会跟徐泽宁离婚,跟着他去天涯海角。可是明宵不在身边,而是在监狱里,只有她自己去面对强势的徐泽宁。她有一种站在悬崖的边上的感觉,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但是下面却没有一双手能接住她。她突然觉得自己处于一种很无力的境地。她该怎么办呢?
她走进了菜店,排队买了一些熟食,蔬菜和水果,又买了两袋速冻水饺和一大盒冰激凌。她有一种想吃很多东西的欲望。从做芭蕾舞演员以来,她已经养成了节食的习惯,看见好吃的东西从来不敢买。今天,她觉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两手提着吃的,爬上楼梯,敲开了家门。父亲和继母看见她都很高兴。继母从她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食品来,面带笑容地连声说回家来别这么客气。虽然很疲乏,恨不得进屋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还是跟着继母进了厨房做晚饭。父亲看见她在厨房忙活,也跟着走进厨房来,站在边上看着她和继母做饭。
爸,您身体这些日子怎么样?她一边切菜一边问父亲说。
非常好,父亲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说。手术很成功,本来早些时候就能出院,但是院长嘱咐多观察几天,所以又在医院多住了几天。回来后,按时吃药,按时休息,什么问题都没有。下个星期,就准备继续回办事处上班去了。
多亏了你们家泽宁,继母把炒菜锅放到煤气上说。要不是泽宁面子大,人院长谁管你啊,别说多住几天了,手术完后没准儿就给哄回家了。什么时候你把泽宁带家来,我好好给他做些吃的,谢谢他。这些年来,你弟弟上大学,你爸爸住院,咱家的事儿可没少麻烦泽宁,将来还要麻烦泽宁帮着给弟弟找工作呢。
爸,您还是在家多休息几天吧,她把切好的菜放进一个盆子里说。年龄大了不比当年,一定要身体恢复好了再回去上班。
我知道,父亲点头说。《天鹅湖》排练得怎么样了?上次出院的时候,你靳爸爸带司机来,告诉我说你排练很紧张。你要是太紧张太忙就别来看我,我好着呢,等你排练好了有空了再来也不迟。
我的舞蹈都会了,只是需要再熟悉一些,她拧开煤气说。到时我给您留三张票,首演时您一定要带妈和弟弟去看啊。
那当然了,父亲说。没票我自己排队买票也要去看。
弟弟上学怎么样?她用铲子翻动着锅里的菜,问父亲说。
挺好的,自己知道用功,周末才回来,父亲说。
还一直觉得弟弟在上中学,一晃他都已经是大学生了,时间过得真快,她感慨地说。
是啊,父亲说。那时你还天天在家,在眼前晃悠,一眨眼都离开家好多年了。孩子大了,大人都老了。
看见父亲身体恢复得不错,她觉得放心了一些。吃完晚饭后,坐在客厅里跟父亲和继母聊了一会儿天,看了一会儿电视后,她说累了,要回中芭宿舍去睡觉了。父亲看了一眼表,说早点儿走吧,晚了路上不安全。父亲起身送她下楼,她连忙摆手说不用了,继母也说父亲动手术不久,还是在家里别下楼了。父亲坚持要送她到楼下,她也只好答应了。
父亲送她到了楼门口,她让父亲回去,父亲问她说:
小曦,看你今天心神不宁的,不是有什么事儿吧?
没有,她说。没事儿。
是不是明宵母亲去世了?父亲问她说。上次在医院,看她的样子好像熬不多久了。
嗯,她点头说。昨天早上走的。
也不知明宵知道不,见到了他妈最后一面没有?
没有,她摇头说。明宵知道。。。但是没能见到他妈最后一面。
他妈可真是个好人啊,父亲叹息了一声说。在咱们这个楼里,谁都知道,那可是个勤快,乐观,本分善良的人啊。不知道他妈临终前,会多想见儿子一眼呢。
嗯,她说。爸,我去看明宵了。
你去监狱了?
嗯。
他怎么样?
不好。她低着头,眼睫毛扑簌簌的动。
这种事情搁谁身上也不会好受,父亲又叹息了一声说。
嗯,她低头说。
心疼明宵了?父亲问她说。
爸,您觉得,我是不是一个特别软弱的人啊?她抬起头来,有些犹豫地看着父亲问。有时我特别恨自己没主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些事情。
从小你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父亲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似地说。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别人都说你性格软弱,其实我最知道你。你不是性格软弱,你是怕伤了自己,更怕伤了别人。有些事,别人都给你做不了主,你要自己拿主意,一旦拿定主意将来无论怎样也别后悔。无论怎样,只要你决定做的,无论对错,爸爸都支持你。家里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后盾。你缺钱了,跟家里说。你没地方住,回家里来,家里什么时候都欢迎你。
从父亲的楼门口出来,拐过几幢楼,站在街头等出租车,她感觉天气异常闷热,浑身燥热。她有些失神地看着街头走动的行人和车辆,想着父亲的话。难道她不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吗?难道她只是怕伤了自己,更怕伤了别人吗?她怕伤了徐泽宁,所以答应了徐泽宁以后不再见明宵。她怕伤了自己,所以不敢爱上明宵。她怕伤了明宵,所以不敢跟明宵承认自己的感情,更不敢答应明宵什么。她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她觉得谁都对不起。对不起徐泽宁,对不起明宵,对不起父亲,对不起靳凡,也对不起自己。
有几辆出租车在夜幕中从眼前驶过,她挥着手,看见里面已经坐着人。平时街上看着出租车很多,川流不息的到处都是,但是等到想打车的时候,却总也等不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骑上了便道,几乎撞到她身上。她站着一动不动,像是没有看见一样。骑车人骂了她一句什么,随后骑走了。她觉得很窝火。她做了什么吗?她没有做什么。她只是站在原地,为什么别人会觉得她不对呢?
她站在夜色笼罩的街头,看着街道两边高楼窗户里冒出来的灯火,觉得心里很难受。她特别想明宵站在身边,那样她就能把心里的难受都说出来。那样就能问问他是不是想一直跟自己在一起。那样就不会觉得像是自己一个人在悬崖边站着。那样就不会觉得心里害怕。
也许真的该离婚了,她想。但是那样问题就解决了吗?那样自己会不会更痛苦?
天黑了,一层墨似的云罩住了天空,远处传来几声雷响,天际有明亮的闪电隐隐出现。她把被风吹散的一缕头发咬在嘴里,知道无论是期望,还是不希望,一场要把她淋得很湿的暴风雨就要来了。她看了看四周。她没有后路。她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她只能面对黑暗,等待着电闪雷鸣的来临。
谢谢HP67。说得太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秀的地方和弱点,而且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徐泽宁追靳曦的时候,三十出头,经历过文革和上山下乡,我想应该是一个干部子弟里很出类拔萃很有理想的那样的一个人。八十年代也是富有理想的一个时代。但是官场十年,我想老徐身上的一些好品质会逐渐被官场磨掉,同时身居高位,会染上一些坏品质。明宵年纪轻轻出国,在国外的那春环境里长大,应该还是比较单纯执着,对靳曦的爱也比较真挚。靳曦应该比过去更加成熟,从而能看到老徐的变化,也更了解自身喜欢什么样的人。
跳出小说,如果在现实生活里,我觉得明宵身在狱中,不该把自己的感情让靳曦知道,而是应该把感情埋在心底。因为让靳曦知道,只能给靳曦造成困扰。我觉得明宵应该等自己出狱之后,如果还对靳曦感情一如既往,那时再去找靳曦会更好一些。
谢谢小妖。我觉得靳曦对明宵有一种强烈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恐怕还没到那种可以粉身碎骨义无反顾的地步。
谢谢 采薇儿。是啊,不过这种决断,无论怎样都不会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