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出租车拐上中央芭蕾舞团所在的街道太平街的时候,她依然沉浸在一种无法言喻的自责和内疚之中,依然没能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虽然在病房里明宵父亲当着她的面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知道明宵父亲一定会觉得明宵是因为她才偷偷回国,因为她才入狱的。她的眼前晃动着明宵母亲躺在病床上的身影和明宵父亲的悲痛的面容,心里翻滚着难受的波浪。她后悔没有早点儿打听明宵的消息,没能早些知道明宵身陷囹圄。
这四年来她几乎已经忘记了明宵。她放弃了芭蕾,跟着徐泽宁去了西安,过上了一个省长夫人的让人羡慕的生活,一种体面的生活,而明宵却在狱中渡过了四年。她相信明宵被捕入狱一定是徐泽宁干的。自己一向尊重和信赖的丈夫竟然在背后做出了把情敌投入监狱这种卑鄙的事儿,而早已忘却的昔日恋人却宁肯在监狱里熬过难熬的时光也不让自己知道,她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颠倒了。虽然她对明宵入狱并不知情,但是她知道徐泽宁把明宵弄进监狱的唯一原因是明宵一直在爱着她,这种想法让她觉得是自己害了明宵。结婚五年以来,她以为已经完全了解了徐泽宁,但是这件事让她觉得,徐泽宁身上有些东西她还没有看到。这种想法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出租车在中央芭蕾舞团大门口停下。她付了出租车费,走下车来,看见门口两侧的槐树下增添了两排栽种着乔木的花圃,花圃里有一些紫色的花在阳光下晒得有些无精打采的。大门还是原来的样子,有两个人站在门口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了她一眼。门旁边停着一辆卖冰激凌和冷饮的带冰柜的小车,小车上带着一个硕大的遮阳伞,车后面的小商贩在吆喝着冰镇的汽水透心凉。看着冰柜侧壁贴的冒着冷气的冰激凌和汽水广告,她觉得有些口渴,想停下脚步买只雪糕,但是想想还是先去找靳凡,于是直接走进了大门。
您找谁?值班室的窗口里探出一个脑袋问她说。外来的吧?先登记一下。
我找靳团长,她说。
您是 --- 靳曦吧?值班室的小伙子认出她来,惊喜地问她说。
是张大爷的儿子吧?她也认出了小伙子说。
是我啊,是我,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您还记得我啊,可好久都没回来了。听说您为了爱人放弃芭蕾去了西安,团里的很多人都觉得很可惜可也都很羡慕您。
小曦!一个从门口经过的女芭蕾舞演员停下脚步来叫她说。哎呀,你回来了啊,我们都想死你了。西安一切都好吧?
很好,谢谢,她点头说。你们也都也挺好吧?
这一段正在排练《天鹅湖》,女演员说。靳团长把你叫回来的吧?你要是能来参加演出就好了,肯定能把表演提高一个档次。快去吧,我刚从他办公室出来,他就在办公室呢。
好,谢谢,那我先走了。她对女演员说。回头见。
还需要登记吗?她转过头来问传达室的小伙子说。
不用不用,小伙子摆手说。靳团长还在老办公室,主楼一楼。
走进熟悉的中芭大院,踏上主楼前的灰色水泥台阶,她心里有一种像是回到了娘家一样的感觉。从十六岁进入中央芭蕾舞团,到二十三岁离开,她在这里住了七年,渡过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她怀恋这里,怀恋她的那间简单而杂乱的宿舍,怀恋食堂里卖的小米粥,怀恋带着她排练的秦老师,怀恋当初跟她一起排练舞蹈的姐妹们。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她闭着眼也能走到靳凡的办公室。
她迈上台阶,推开中芭办公大楼厚重的楼门,穿过宽敞的大厅,在一楼楼道向左拐,来到了团长办公室,站在门前敲了一下门。
请进,靳凡的熟悉的声音在门里响起来。
她推开木门,走进办公室,看见靳凡一脸惊异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
小曦,我昨晚还往西安给你打电话呢,一直没找到你,你怎么到北京来了?
昨晚到的,跟着泽宁来京办事,她站在靳凡办公桌前说。刚去医院看了一下我爸,从医院直接过来了。
快坐下歇歇,累了吧?靳凡给她倒了一杯凉白开端到她面前说。
她接过水杯来,坐在沙发上,一口气把水都喝了。靳凡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问她说:
你爸怎么住院了?住在哪里?要紧不要紧?
还好,她说。胃出血,做了个小手术,输了血,幸好发现得早,现在没事儿了,大夫说再恢复几天就能出院了。泽宁给院长打了电话,给他安排了一个好病房。
那就好,靳凡说。明天我去看看他去。知道我为什么着急找你吗?
为了《天鹅湖》演出的事儿?门口就有人跟我说了。
太对了,靳凡点头说。原定演白天鹅的小张出事儿了,现在急需一个人来替换她。我想来想去,也就是你最合适了。昨晚和今早给你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快急死我了,原来你已经到北京了,真是来得是时候。
小张怎么了?她喝了一口水,问靳凡说。
靳凡告诉她说,自从担任《天鹅湖》主角以来,小张一直压力很大,在训练中过度劳累,睡眠不足。昨天早上来团里排练时,骑自行车来,路上走神,被一辆汽车刮了一下,摔了一个跟头,腿部受伤。送去医院后,医生给小张腿部打了石膏,叮嘱小张要停止训练一段时间。还有一个多月《天鹅湖》就该上演了,负责训练的秦老师非常担心和焦虑,怕小张无法恢复,影响演出。
小张过去住在她对面的宿舍,她了解小张,知道小张是非常刻苦勤奋的一个芭蕾舞演员。《天鹅湖》里的白天鹅舞蹈难度很大,也难怪小张压力过大,换做她,她自己也会压力很大。她知道,这些年来中芭经费不多,演员收入低,一些好的演员纷纷出国,剩下的演员里能够胜任《天鹅湖》女主角的几乎很难再找到了。
现在离《天鹅湖》上演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上哪里能临时找一个人来代替小张?我想也只有你了,靳凡说。《天鹅湖》是中芭今年排练的最重要的一部舞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小曦,回来演《天鹅湖》吧,我知道你能演的。
听着靳凡的话,她觉得既高兴,又担心。虽然中断了演出四年,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中断过训练,而且《天鹅湖》又是她最喜欢,从小看着母亲在家中客厅里跳《天鹅湖》长大,对《天鹅湖》的各段舞蹈都熟记在心的一部舞剧。何况,她一直遗憾没能演出《天鹅湖》这一名剧,现在机会又一次来到她面前,她怎么能不动心呢?并且,《天鹅湖》演出能否成功,事关中芭名誉,她又怎么能在中芭出现问题时袖手旁观,怎么能辜负秦老师和靳凡多年以来对她的栽培和期望呢?
她告诉靳凡说,她很愿意回中芭去演出《天鹅湖》,但是要先征求一下徐泽宁的意见,看看能否得到徐泽宁的支持。靳凡问她徐泽宁现在处境怎样,她把中组部的调查以及这次徐泽宁回来找他爸的情况都告诉了靳凡。靳凡说,既然徐泽宁父亲会出面,估计中组部会买他父亲的帐,徐泽宁应该可以安然渡过难关。
如果泽宁有意见,我去跟泽宁讲,让他同意你回来,靳凡说。等演完《天鹅湖》,你可以再回西安,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他会理解和支持的。问题是你想不想演?只要你想,泽宁那边你不用担心,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带着秦老师飞西安一趟,给泽宁做工作,说服泽宁。
我想,她说。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先搞清楚,先解决掉。
什么事儿这么重要?靳凡问她说。
明宵到底是怎么入狱的?这事儿跟泽宁有没有关系?她的眼睛盯着靳凡说。听说你帮明宵上诉过,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泽宁把明宵弄进监狱里的?
你听说了?明宵这小子够倒霉的,靳凡叹了一口气说。他在机场出境时被抓,被判了十四年,上诉也被打回。不过这也得怪他自己,他不好好的在美国拍电影,非跑回来干什么?
他是来劝我不要放弃芭蕾的,她说。
你都跟泽宁结婚了,他还在里面裹什么乱?靳凡说。他根本就不该回来。
他怎么做是他的事儿,我们管不了,她说。我就想知道,这件事儿跟泽宁有没有关系?
你说呢?靳凡反问她说。
我觉得肯定是泽宁打电话给国安部,让国安部在机场截住了明宵,她说。因为在我最后一场告别演出时,明宵来过天桥剧场化妆间。泽宁看见了他留下的花和卡片,知道他来找过我了。
是泽宁干的,靳凡说。你想啊,明宵又不是学生领袖,他无非就是送了小鲁去机场一趟,在国外参加游行和募捐,以及把一部分捐款带会国内,交给了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王丹才判了四年,他被判了十四年,要不是有人黑他,他怎么能被判得这么重呢?我和他爸都各自托了人,有公安局的,有法院的,还花了很多钱请了最好的律师。我把申诉资料递给了法院院长,请了院长和跟明宵案件有关的法官吃饭,想把明宵的案件重新审理。法院倒是重新审了,律师递交的申诉材料也足以证明对明宵判刑过重,法官和院长也松了口了,但是最后的结果依然是维持原判。我后来问院长是怎么回事儿,院长说,这个案子上面有人压着,没法儿翻案也没法儿减刑。上面有人压着,说明明宵得罪过有势力的人。可明宵这孩子得罪过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呢?我跟他爸分析过,也就是泽宁了。明宵一开始什么都没讲。上诉失败后,有一次我去探监,问过明宵,是不是泽宁干的。明宵说,那天他在后台见到你之后,离开时,在楼梯上遇到过徐泽宁,估计泽宁一下就认出他来了。他还说,刚被抓时,在国安部的审讯室里见过泽宁,是一个处长陪着泽宁来的。泽宁让处长出去,要单独跟他谈谈。处长出去后,泽宁揍了他一顿,然后当着他的面把他的护照撕了。
果然是泽宁。听靳凡说完后,她心里一颤,手里拿着的水杯掉落在地上,啪地一下摔得粉碎。虽然已经料到是泽宁干的,但是听到靳凡直接说出来,特别是听说泽宁在审讯室还打了明宵,她还是又一次震惊了。她不明白,一向温尔文雅度量很大的泽宁怎么会出手打人?泽宁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她知道泽宁的力气很大,她能想象明宵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明宵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飞回来劝她不要放弃芭蕾。明宵完全是为了她着想才这样做的。比较起来,泽宁让她在事业的顶端放弃了芭蕾,让她去了西安,还曾经有一次不顾她的意愿想让她怀孕。结婚这些年来,她不知道泽宁是真的爱她还是只是把她当作一件可以炫耀的私有财产来对待,她不知道泽宁是把她当作一个平等的伴侣还是当做笼子里的一只美丽的金丝鸟。她想起跟明宵在一起的时候,明宵总是让着她,尊重她的意愿。而跟泽宁在一起,却什么事情几乎都要听泽宁的,无论大事小事,无论家里的还是家外的,只要泽宁不愿意的事,她什么也干不成。
她想起跟明宵在一起时,能够感觉到他们真正爱对方,渴望对方。她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待不够,而且总是带着一种期待,那种快乐和幸福是发自内心的。跟泽宁结婚五年来,她越来越觉得泽宁对政治和权力显示出来的热情远远超过对她的热情。泽宁对她的热情逐渐减退,甚至有时会不耐烦她,会对她发脾气,会使劲儿说她,让她难堪和下不来台。最近事业上有些不顺,泽宁才对她好了一些。
结婚五年以来,她越来对婚姻越失望,越来越怀恋当初跳芭蕾时代日子。她有时在梦里梦见自己依然在舞台上旋转,醒来后总觉得有一种惆怅。明宵在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曾经说她失去了芭蕾就不会快乐。当时她完全不以为然。现在看起来,明宵说得是对的。没有了芭蕾的她总是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有时还会后悔结婚太早。她记得有几次从梦中醒来,她走到柜橱边,拉开柜橱,从里面拿出自己的波希米亚红裙,发呆地看着和抚摸着,想起过去跳过的一个个舞剧。她越失落,就越怀恋过去的时光。
她跟泽宁结婚时就曾经有些顾虑,不知道泽宁娶她是因为真的爱她,还是只是想要一个温柔贤惠能够带得出去上得了台面的徐泽宁夫人。到了西安之后,她发现泽宁工作很忙,应酬很多,经常晚上十一点钟才到家,让她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婚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充满甜蜜,而是乏味和平淡,有时觉得自己很寂寞。有时她自己在家里待得无聊,会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嫁错了人。
她发呆地想着这些,全然没有注意到靳凡已经把掉在地上的杯子的碎片都收拾走了,用墩布把地上的水迹也都擦干了。
你没事儿吧?靳凡把墩布放到办公室一角后,问她说。
还有件事儿我想问问,她说。您去监狱看明宵的时候,明宵有没有问起过我?
他每一次都问,靳凡走到她面前说。虽然我不太喜欢这小子,也不喜欢你跟泽宁结婚了他还惦记你,但是明宵,我得这么说,他对你真的很痴心。他说在牢房的墙上有一张你的剧照,每天看着你的照片,他觉得就要好好活下去。
带我去见见明宵吧,她说。去监狱。
见明宵?靳凡皱起眉头来问她说。你真的想去见明宵?你不是跟泽宁有个约定,以后不会再见明宵了吗?你不怕泽宁跟你急吗?
我得去告诉他,他妈妈住院了,恐怕活不久了,她说。他得去看看他妈妈,不然要是他妈过世了,他要后悔死了。
我替你去吧,靳凡想了一下说。你别去了,免得泽宁知道了不好。你还是想想怎么跟泽宁说说,让泽宁把他放出来吧。
我会跟泽宁讲的,她说。但是我也要去看看明宵。
你想好后果了吗?
想好了,她说。
那好,你知道后果,也不后悔就行,靳凡看了一眼表说。今天是探视日,明宵在半步桥监狱,离这里开车几分钟的距离,现在去时间还来得及。我这就让司机开车带你去。
谢谢leeyan。“小曦看着柔软弱,内里却有她执着的一面,这从她亲生父母身上可以看出来,他们不会去硬碰硬,却也不轻易放弃,所以小曦不一定会离婚却一定会救明宵。”这个分析很靠谱,我也是这样觉得。
谢谢KindPerson。老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不会随便听别人的。靳曦和靳凡肯定不会去找老徐的对手,毕竟他们是一家子。
谢谢HP67。靳曦不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所以有时会比较冲动和不计后果。她也不会对徐耍心眼。
徐怎么办,就看他的良心了。如果他坚持不放明宵,估计靳曦也没办法说动他。
感想拥抱哥发表如此之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