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她走到大维的教室门口时,像往常一样停住脚步,等大维拉完一曲一起去坐公交车。从教室门口的窗户望进去,大维依旧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和蓝裤子,站在教室前面,专注地拉着小提琴。大维抵着头,白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上,细长的手指按住琴弦,胳膊带动琴弓,在提琴上拉出缠绵的曲调。
她喜欢听大维的琴声,也喜欢看大维拉琴的样子。大维神情专注地拉琴的时候,黑色的头发垂下来,挽着白衬衫袖子的手臂带着琴弦上下飞扬,总是显得很帅气和让人着迷。大维的琴声有时明媚,有时缠绵,有时难过,有时带着一种伤感。每当她站在教室门外听着大维的琴声,看着大维拉琴的动作,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心情会涌上心头,有时会让她想起当年的明宵。大维的琴声经常把她带到过去,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往事来,想起北京,想起天桥剧场的舞台,想起舞台上的灯光和掌声,想起纽约,想起哥伦比亚大学旁边的咖啡馆,想起久已忘记的一些感情来。大维的琴声幻化成一桢桢的画面,那些画面随着音乐在她的眼前飘动起来,像是时光碎片穿成的一个断续的电影。
大维的琴声从教室里传出来,曲声时而明亮清脆,时而婉转低回。她从来没听大维拉过这首曲子,也不知道这首曲子是什么名字。她忘记了自己站在门外,觉得琴声把自己带到了一处遥远的旷野。她仿佛清晨时分走在一片蓝色的花丛中,四周笼罩着淡蓝色的雾气和轻风,面前是一池安谧静寂的飘着白色花瓣的池水。微风拽着岸边的杨柳,轻吻着碧绿的水面,水面上掀起皱纹一样的一圈圈涟漪。一片片如白雪一样漫天飞扬的柳絮在空中翻滚着,从她张开的指缝间飞过,就像是流失的时光。琴声突然低沉下来,中间夹杂着一种颤音,好像一个人在月夜里徘徊在池边,看着池水中晃动的月影,带着满腹的无法诉说的心事。曲声随后变得缠绵,带着一股默默的柔情,像是一个人在对着水中的月亮倾诉着自己的相思。曲声转成一种伤感,像是一个人离开了江边,踏着地上的落叶和月光留下的影子,沿着小径向着远方走去,渐行渐远,背影逐渐消失在一片模糊的树林里。
曲声停止了。她站在门外没有动,心里被琴声感动,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惆怅之中。直到大维拉开教室的门,她才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一样。
走吧,大维提着琴盒轻声对她说。
刚才你拉的曲子很好听,是什么曲子?她一边和大维向着楼门口走去,一边问大维说。
我自己写的,大维说。还没有名字。
真的吗?她有些惊异地扬起眉毛问大维说。你还会作曲?
在学校学过一点,大维说。最近在家里练琴,随手拉呀啦的,慢慢的就拉出了这么一个曲子。不过我过去从来没有写过曲子,这是第一次,自己也不是很满意,很不好意思。你喜欢吗?
喜欢,真的很有感染力,她说。很不错。
过几天就到七一了,我请了几个朋友到家里来玩,你有时间一起过来吗?大维问她说。
真抱歉,可能不行,她说。七一我要回北京,好久没看父母了,要回去看看他们。
噢,那太遗憾了,以后再找机会吧,大维有些失望地说。本来想借机展示一下我的厨艺呢。
有你的琴艺精湛吗?
没有,大维说。过去都是我给爷爷做饭,爷爷就喜欢吃那么几样,所以我也只会做那么几样,每次请客都是同样的,就像拉的曲子,每次都是那么几首。
我还在想你刚才拉的曲子,她说。我总觉得,在艺术里,小说啊,诗歌啊,绘画啊,最能表达人的感情和引起人的共鸣的,其实是音乐。音乐特别能抓住人的心,而且每个人听了,都会有自己不同的感受。你的这首曲子吧,好像里面充满了许多感情,有时快乐,有时忧伤,就像是一个恋爱中的人。不过我很奇怪,你这么年轻,写出来的曲子应该充满朝气和阳光,但是怎么觉得里面好像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配的忧伤?
我也不知道,大维说。就是觉得有那些感情混在一起,所以写出来就是那样。也可能是因为长大的环境有关,人说有过孤儿经历的人,心理上都会比同龄人成熟一些。
也有道理,她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可是你的音乐让我感觉出了另外一面,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面,也许我的感觉不一样对,毕竟是从音乐里得到的感觉,我觉得你需要多快乐一些。
我挺好的,每天也都挺开心的,大维说。我很知足。
她看了大维一眼,没有再说话。跟大维做同事这些日子以来,特别是每天坐车一起回去,让她对大维了解了很多。她知道大维自小失去了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家里穷,爷爷身体也不好。考大学的时候,别人都在忙于复习,大维每天中午和晚上要给爷爷做饭,照顾爷爷,报考音乐学院时,也不敢报考外地的。看到大维,她就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她觉得大维很坚强,虽然家境不好,吃了很多苦,工作也不好,但是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她很喜欢大维的个性,觉得男人就该像大维这样,有才华,能够吃苦,也知道努力,能够坦然面对生活的艰辛,自尊而不自暴自弃,跟人打交道也有分寸。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能够感觉出大维喜欢她,但是大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她也不希望大维说什么。有过明宵,有着徐泽宁,她的心房里已经没有空间能盛放下另外一份爱情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能够有一个喜欢而且谈得来的朋友,她已经很知足了。
飞机在北京机场落地的时候,看着窗外的蔚蓝的天空和洒满阳光的平坦的跑道,她的心情也明朗了一些起来。最近一段时期,徐泽宁一直处于烦恼之中,她的心情也不太好。她不了解政治上的事儿,徐泽宁也不爱讲。她只知道中组部的调查组在省城待了一个月,跟徐泽宁约谈了几次,也约谈了省委的几个主要领导,包括徐泽宁的政敌在内。虽然中组部没做任何结论就回京了,小道消息流传说,某个中央领导听了调查组的汇报,指示说凡是对六四政治立场不坚定的,今后都不可以重用。更有小道消息说,中组部回京之后迟迟未做调查结论,是因为中组部不光在调查徐泽宁的政治立场,而且也在调查徐泽宁升迁过快的原因。有人向中组部举报徐泽宁短短几年由大学团委书记升至副省长,即使在太子党中也罕见,属于非正常升迁。小道消息说,徐泽宁不久就会受到党内处分,调离省城,降职使用。
面对政敌们散布的流言蜚语和险恶的政局,徐泽宁整天眉头紧蹙,颇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徐泽宁的父亲一再叮嘱徐泽宁要韬光养晦,不管外界如何传言,自己要踏踏实实地在省城做好好工作,等待时机。本来就很低调的徐泽宁在省里做事更低调了。平时不断有省里单位来请徐泽宁题字和讲话,徐泽宁一概回绝,既不题字,也不讲话。在政治上,徐泽宁更加谨小慎微,一切遵照中央指示办事,少说话,多做事。在经济上,一贯廉洁的徐泽宁更加注意,有人来求帮忙的时候,他忙尽量帮,但是绝不收取礼品和拿好处。即使是很熟的朋友带着一些礼品来看徐泽宁,徐泽宁也要求对方把礼品带回去,有时让对方觉得很难堪。
沿着机场里面的通道往出口处走的时候,徐泽宁有些感慨地告诉她说,往年过年过节的时候,徐家经常是人来客往,车水马龙,但是这几年,人越来越少,后来除了几个老部下偶尔来看望徐泽宁父亲之外,几乎就没有别人来了,估计今年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客人。她跟着徐泽宁走到出口,一眼看见老四和司机老杨正在人群里向他们挥手。
哥,嫂子,等你们好久了,老四伸手拉过徐泽宁手里拉着的行李箱说。走吧,车就在外面。
他们坐上司机老杨的红旗轿车,老四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让她和徐泽宁坐在后座上。一路上,交警们看见红旗轿车,早早地把交通灯换成绿色,让轿车通行无阻地穿过各个路口。老四从副驾驶座上回过身来,兴奋地跟徐泽宁谈着京城里的高干子弟圈子里的事儿。她听不懂那些人和事儿,只是看着窗外的熟悉的街道,心里涌上一种亲切的感觉。
轿车很快来到了徐家在南池子的院子。门口的警卫看见红旗轿车驶来,把院门口的铁门拉开,让轿车直接驶入院子,停在院子中间的一颗老树下。她推开车门走下车来,看见徐母已经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他们。她跟在徐泽宁后面走进宽敞的客厅,看见徐泽宁父亲从客厅的长沙发上站起来,放下手里拿着的一本厚厚的书,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招呼他们坐到沙发上。
晚上吃完饭,徐泽宁一边喝着保姆端上来的茶,一边把省里的事儿给父亲和老四详细地讲了。父亲听完了后,给徐泽宁和老四讲起了文革时的一些事儿,讲起那时被打倒的高级干部们进牛棚,挨批斗,有的被折磨致死。
时代进步了,现在比过去好多了,徐泽宁父亲说。现在总不会把人关进牛棚,折磨死了。小宁,现在受些委屈没什么,仕途从来没有人能一帆风顺,就当是生活的历练好了。好在有小曦跟着你在外地,看着你们能同甘苦,共患难,我也觉很欣慰。小曦,做一个政治家的妻子不容易,要经得起风浪,受得了委屈,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
我知道,她看了一眼徐泽宁说。您就放心吧。
那些人也太欺负人了,老四说。一个小省城的人敢欺负到我们头上,不给他们点儿厉害看看,他们反了天了。
不能这么说,徐泽宁父亲对老四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中央和地方也差不多。政坛上从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把你搞下去,别人怎么上来?老四,幸亏你不去搞政治,不然就你的性格和那张狂气的嘴,早让人拿到把柄给整趴下了。
我就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也没那种耐心,老四笑笑说。所以我去经商,大哥去从政。我做简单的,让大哥去做复杂的。
她知道徐泽宁时间宝贵,有很多事情需要跟父亲好好交流,从父亲那里得到智慧和帮助,于是第二天早上自己回娘家去看望养父和继母,没有要徐泽宁跟着。看见自己的女儿从西安回来,养父非常高兴,中午带着一家去了全聚德吃烤鸭。
泽宁现在怎么样?养父吃饭的时候问她说。
不太顺,她说。他爸爸失势了,他在西安也受到一些人的攻击,中组部对他的调查还没有结论。
这也是我当初很担心的,养父说。不过旧话重提也没意思,关键是现在他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她说。过去他老忙,没工夫跟我在一起。现在他清闲了一些,也有功夫陪着我了,觉得他比过去对我还好了。
那就好,养父说。只要他一直对你好就行。男人在事业上受到挫折的时候,更需要女人的安慰和支持。这种时候,你要好好支持他,体谅他,别跟他闹别扭,有什么事儿多理解,让他多开心一些。
爸,我知道,她说。我一直都是这样对他啊。
下午她跟继母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晚饭,心里很高兴。弟弟已经长大了,高中刚毕业,个头比她还高了。弟弟看见姐姐回家来了,觉得很亲切,站在厨房里看着她做饭。她也很高兴见到了弟弟。
继母一边跟她在厨房里忙着做饭,一边跟她念叨说,弟弟六月份参加了高考,想进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去学国际贸易,但是听说经贸大学录取的分数要求很高,对外语要求也高,担心弟弟高考分数不够和英文不够好。因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贸易专业的毕业生大多分到经贸部下面的各大外贸公司工作,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这些年来外贸公司职员收入高,到国外出差的机会也多,成为很热门的工作。随着外贸公司的发展,过去一直不受人青睐的外贸专业竟然也招到了一些各省市的状元。继母要她跟徐泽宁说说,看看徐泽宁能不能找人帮帮忙,让弟弟去里面学国际贸易。
泽宁现在日子不好过,有人正在整材料想整倒徐泽宁,这个时候就别他添麻烦了,她对继母说。
大学对你弟弟一辈子可是都是至关重要的,继母说。泽宁后台硬,过一段也就没事儿了,但是你弟弟上不了好大学,一辈子都会受影响。你跟泽宁好好讲讲,如果泽宁为难,咱们那就算了,别因为这事儿影响他。他能忙就帮,不能帮也没关系,你说是吧?
先等弟弟的成绩出来,看看成绩再说吧,她说。不是我不想帮弟弟,泽宁现在真的处境不好,咱们家的事儿还是尽量自己解决,别给他添事儿了。
回西安之前,她也抽空去看望了靳凡。靳凡跟她聊起了中芭的人和事,也聊起了最近排练的《天鹅湖》。
什么时候演出啊?她说。很期待看看中芭自己排练的《天鹅湖》。
计划在十一正式演出,现在还有三个月,秦老师正在带领演员们紧张排练,靳凡说。
那太好了,十一放假,我正好可以回北京来观看首演,她说。到时您给我多留几张票,泽宁也喜欢看,也没准儿还会带着他父母一起来看。
票没有问题,要是泽宁和他父母也都能来就更好了,靳凡说。不过我有些担心,小张很努力,但是出演白天鹅还是功力差了一些,需要再提高一些,但是我总是怕她提高不上去。你要是还在中芭就好了。
爸,即使您让我演,恐怕我也演不了了,她说。一个是好久没有演出了,都生疏了,更重要的是,泽宁现在处境不太好,排练《天鹅湖》这样的舞剧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演出也要演一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我不能抛下他在西安,自己回北京来跳舞。
其实你不用太担心泽宁,靳凡说。他们家树大根深,倒不了的。即使不能升迁了,副省长这样的级别也足够高了。你应该多想想自己。你今年二十七了,已经告别舞台四年了,再蹉跎几年,可能就真的跟舞台无缘了。我在中芭这么多年,看见过无数的芭蕾舞演员,你的天赋几乎是没有人可以比拟的。我一直有个梦想,想把你培养成世界上最好的芭蕾舞演员,超过你的母亲,你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到的。回来继续跳芭蕾吧,啊?
爸,现在这种情况,我觉得还是应该跟泽宁在一起,她说。等泽宁情况好一些了再说吧。
七一的假期很快过去了,她和徐泽宁一起飞回了西安。从北京回西安不久,她发现不光徐泽宁处境艰难,连志宏也感到自危,情绪低落。志宏平素喜欢演讲,刚担任教育厅长的时候,经常到各大学应邀去演说。那时志宏志得意满,意气昂扬,站在台上面对青年学子们经常慷慨激昂,痛陈时弊,以促进教育改革为己任,得到学生们的阵阵掌声和欢呼。过去教育厅里没有人敢惹志宏,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志宏是徐泽宁的嫡系,是徐泽宁从榆林带过来的。但是随着徐泽宁的失意,厅里有人向省里状告志宏思想西化,行为偏激,不适合做教育厅长。省里开会讨论了一次罢免志宏教育厅长的问题,被徐泽宁给坚决顶回去了。徐泽宁知道撤掉志宏是他的政敌们的一步棋,如果他让步的话,对方就会以为他软弱可欺,就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攻击他,所以他绝不能在志宏的问题上让步。
虽然志宏的厅长暂时保住了,但是志宏知道,对方还会继续找机会来罢免他,时间只是早晚问题。志宏有些灰心丧气,跟齐静商量说,这样干着真没意思,还不如自己辞职,去搞学术研究,谁也不会得罪。齐静说,你看看人家泽宁,多大的压力都顶着,把你保下来,你这样打退堂鼓对得起泽宁吗?再说了,你也不能看着泽宁受难,自己先溜了。志宏想想,觉得齐静说得有道理,自己惭愧了一回,也就再也不提辞职去搞学术的事儿了。
志宏的事儿刚结束,继母又打了电话过来,说弟弟的高考分数下来了,勉强够重点大学录取分数线,但是离想去的经贸大学的录取线还差着不少分数,要她务必跟徐泽宁讲讲。她思忖再三,觉得还是把事情告诉徐泽宁,看看徐泽宁怎么想。她晚上把弟弟的情况跟徐泽宁讲了。徐泽宁说恰好以前有次开会跟经贸大学的校长住在一个房间,两个人也谈得来,这件事情找找校长,校长会给他面子,帮这个忙的。她有些担心地问徐泽宁,现在这种时候,会不会有人把这件事给汇报上去。徐泽宁说不怕,这点儿小事算不了什么。
第二天徐泽宁打电话到北京,找了经贸大学的校长,请校长帮忙。校长见徐泽宁亲自打电话来,不敢怠慢,立即找了系主任来,点名把弟弟安排进了国际贸易系,让弟弟如愿以偿。继母喜出望外,等弟弟拿到经贸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带着弟弟坐火车来了西安,当面向徐泽宁道谢。徐泽宁对丈母娘恭敬有礼,安排司机带着他们在西安游玩,还抽出时间来陪着他们去吃晚饭和聊天,让丈母娘十分满意。继母离开西安的时候,她给继母和弟弟买了不少衣服和当地的土特产带回北京。徐泽宁给他们买了飞机票,让他们飞回北京,还亲自去机场送行,鼓励弟弟好好学习,说将来可以到老四的公司去帮老四做国际贸易,让继母觉得更高兴了。继母回北京后打电话来,对徐泽宁赞不绝口,也夸她当初有眼光。
你一辈子都别忘了泽宁对咱家的好,继母说。你弟弟中学就是泽宁帮着进重点中学的,大学还是泽宁帮忙,以后毕业也会需要泽宁帮忙。你爸从前得病了那时,也是泽宁帮着找院长安排进高干病房。要不是泽宁,谁能帮得了这些?
她放下电话,想了想,觉得继母说得也对。要是没有徐泽宁,谁能帮得了家里的这么多忙呢?
八月的骄阳明晃晃地照着车流人流熙熙攘攘的街道,闷热潮湿的空气从车窗外弥漫进来,让她觉得汗不断地流了下来,裙子已经粘在背上了。她抱着大维的琴盒坐在中间靠窗的一个座位上,手机械地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马路上的交通很拥挤,汽车时走时停,阳光不断地晃进车厢里来。车上的人很多,不断有人推搡着上下车。大维站在她的身边,用身子给她挡出了一块空间。过去没有大维的时候,她都是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家,几乎每天都是站在车里,被人挤来挤去。跟大维认识之后,大维每次都是第一个挤上车去,给她占个位子,然后站在她身边守护着她,给她留出一份空间,不让车上的人挤着她。她感激大维,从心眼里喜欢这个比她小很多的目光明亮的大男孩,喜欢他的琴声,喜欢他的带着谦恭的谈吐,喜欢他对她的默契。大维跟她总是能聊到一起,有许多共同话题和爱好。听大维讲起那些孤儿往事的时候,她为大维心疼。她想帮大维找份儿好点儿的工作,也想给大维介绍个好姑娘,但是至今都未能如愿。齐静询问了一些文艺圈的朋友,但是没有一家单位需要小提琴手。她也给靳凡打了电话,靳凡说中央芭蕾舞团也没有小提琴手的空缺。八月的天气越来越炎热,车里也越来越像个蒸笼,让她烦躁。而大维的淡淡的微笑像是一瓶冰水,总是给她心里带来一股凉爽和舒适的感觉。
车门开了,很多人下车了,让本来拥挤不堪的车厢变得空间多了一些。大维活动了一下身子,把身体的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外一条腿上。他低头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的淡绿色的连衣裙,裙子很素雅,剪裁得也很合身,让她的芭蕾舞演员的身材显得更加苗条和充满魅力。虽然舞台下的她不施脂粉,完全素颜,但是她天生的雪白的肌肤和轮廓精致的脸庞让她依然光彩照人。大维能够感到车上射来的一些目光:女人眼里的羡慕和嫉妒,男人眼里的欲望和贪婪。他喜欢站在她的身边,用身体挡住那些带着欲望和贪婪的目光。自从跟她认识以来,他一直喜欢她,从来没有想到生活里会遇到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芭蕾舞演员。她完全不属于他的阶层和圈子,然而在少年宫和这辆公共汽车上,他们却像是最好的朋友一样。他没有告诉她,那首曲子是为她写的,他喜欢她,他悄悄地爱着她,跟她一起坐车回家是他每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这快乐的时光却不多了。两天以前,他收到了一封信。他有个老师去了刚成立的深圳交响乐团,写信告诉他说,乐团需要几个小提琴手,机会难得,要他速去深圳面试,免得机会落到别人手里。他收到信后,给老师打了一个电话,了解了情况之后,告诉老师说把西安的事情处理一下马上就去深圳。他知道教小孩拉琴,虽然可以糊口,可是一辈子事业上也不会有什么成就。刚成立的交响乐团显然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有些舍不得离开西安,不是因为这是他生长和熟悉的城市,而是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她。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他只能离开她,离开这里,放弃这些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的快乐的时光。
下一站就是她下车的站了。她像往常一样把抱着的琴盒交还给大维,提着自己的旅行包,站起来对大维说:
该下车了,你继续坐吧,谢谢你。
我想下去送送你,大维站着没动说。
为什么?她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大维说。
我要去深圳了,大维说。怕以后跟你一起坐车的机会不多了。
车晃了一下,她的身子不稳,几乎要撞到大维身上。大维伸出手扶了她的胳膊一下,看见她站稳了,匆忙把手松开。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走吧,她摇头说。你赶紧坐吧,不然座位该被别人抢去了。
行,那我就不下车了,大维弯腰坐到座位上说。
她向着门口走了两步,又折转身来问他说:真的要去深圳吗?是那里有好工作吗?
我有个老师在深圳交响乐团,刚成立,要我到那里去面试小提琴,他说。只是面试,还不一定能得到这份工作。但是我已经决心去那边了,要是深圳的面试不行,我就去珠海和广州看看,我有几个同学在那边,说还是有一些机会的。
真为你高兴,她说。大维,你是好样的,面试一定会通过的,祝你好运也为你加油!以后要是混成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的时候,要回来请我们吃饭啊。
托你吉言,一定,大维点头说。
她看见车已经靠站了,就赶紧跟大维挥了一下手,跟着门口的人下车去了。她站在站牌下停下脚步,转身跟车上的大维挥手再见,直到看着公共汽车开走了才转过身向着大院走去。大维的话让她很惊讶。她没想到大维就要去深圳了。她既为大维高兴,心里又有些伤感,因为以后再也没有人跟她一起坐车了。迈进大院门口的时候,她心里不知怎么想起了以前大维拉的那只他自己作的曲子,突然觉得明白了那只曲子的意思。太阳西斜,阳光依然火热地照在身上。她看着地上拉长的身影和树影,忍不住想,即使阳光,有时也会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忧伤。
晚上的时候,她跟徐泽宁一起出去散步,徐泽宁问她单位里有什么新鲜事儿,她说大维要去深圳了。他小提琴拉得不错,应该去那边去发展,徐泽宁说。
她跟徐泽宁沿着省委大院墙外的马路走着,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着招呼。徐泽宁总是和蔼可亲地跟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说着话。她挽着徐泽宁的胳膊走着,心里带着一种甜蜜的感觉。仕途上受到挫折的徐泽宁对她比过去好了很多。交出了公安和武警这一摊子事儿后,徐泽宁没有过去忙了,也有时间来陪她逛逛街买东西,晚上也不怎么出去参加应酬,经常在家看书,或者跟她一起看电视,有时也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或者就在省委大院附近散步。有徐泽宁在家,她觉得很安心,日子过得也比过去开心多了。徐泽宁阅历广,见得市面多,读书也多,经常给她讲一些过去的故事,让她听得很入迷,也觉得对徐泽宁更了解了。自从结婚以来,徐泽宁还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也没有花过这么多时间陪她。经历结婚后的一段失望,她觉得现在跟徐泽宁的感情比过去好了。而且,徐泽宁虽然身处逆境,还主动帮助弟弟解决了上大学的难题,对继母和弟弟很好,也让她很高兴。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对徐泽宁充满了钦佩和崇拜。她不指望徐泽宁今后还有什么更大的发展,目前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大维走的时候,她和大维的几个好朋友一起去火车站送大维。大维上车前,把一个小礼物包送给了她。看着火车沿着铁轨离开之后,她站在月台上,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礼物包,看见里面是一盒录好的磁带和一张折叠着的纸。她打开纸,看见上面是一封很短的信:
靳老师: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天桥剧场,你的告别舞台的最后一场《卡门》演出上。舞台上的你穿着波希米亚红裙,是那么美丽动人,让观众们如痴如狂。那时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西安这座古城里遇见你,跟你成为每天坐同一辆公共汽车回家的好朋友。昨晚我想起了第一次在少年宫见到你的情景,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天学生下课之后,我心血来潮,在教室拉起了《梁祝》,拉到半中间就瞥见教室外有个人站着听我拉琴。拉完后我走出教室,一眼看见了你。我都不敢相信是你在门外听我拉琴,一定是你很喜欢《梁祝》吧。
虽然早已在舞台上见到过你,但是第一次在生活里亲眼见到你,除了激动之外,依然觉得拘谨和陌生。那时我完全想象不到,你在我生命里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在我刚开始教课的日子里,你把我介绍给少年宫的老师,带着我熟悉环境,帮我填写表格,让我很快就熟悉起了新环境。在单位组织的各种活动里,你总是叫上我,让我跟大家更好地融合在一起。每天我们一起坐车回家,你总是抱着我的琴。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脸上也总是带着微笑,遇见你后才知道,原来微笑也可以这样灿烂。你非常善解人意和倾听,让我觉得什么都可以跟你说,跟你很聊得来。我朋友不多,生活也比较枯燥,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是我觉得你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离开西安,有很多遗憾,最遗憾的是不能跟你一起做同事,一起下班坐车回家了。也许你不知道,每天跟你一起坐车回家,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也许是由于童年的影响,我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敞开心胸的人。在这离开之际,我只想说,谢谢你!谢谢你的帮忙,谢谢你的倾听,谢谢你带给我的温暖和开心,也谢谢你对我一贯的理解和支持。你让我认识到了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人存在。
你说过会为我加油,我也会用此作为鞭策,自己好好努力的。
又:磁带里是我拉的你喜欢听的几首曲子,也包括那首我自己写的曲子。它现在有了名字了,叫《曦》。
大维
谢谢HP67。我要四月中旬才能回来。这一段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回国又要去买礼物什么的,一直也没能继续写《红裙》,只好等到回国回来之后再继续更新了。
先跟大家说声对不起,我回来后一定赶紧码字。
谢谢琼峻。肯定会写完的。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工作又忙,过一段要回国几个星期去看望父亲,时间和心情都有些不在,所以这篇只好暂时搁置一下。但是我一定会把这篇写完的。不写完这篇,我就不写别的,一定要先把这篇写完再写别的。
是,我把那几句话给删了,因为觉得说得不好。你总结的比我的好多了。
谢谢HP67.我觉得大维这样做也挺好的,把自己的感情埋在心底,尊重对方,感谢对方给自己带来的美好,把爱转化成一种美好而深刻的友情。
虽然大维自始至终没有跟靳曦表白过,但是我想靳曦通过大维的信,应该知道大维对她的尽在不言中的感情,也会感激他不把这些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