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冬天的风雪逐渐消融了,高墙外的褐色的杨柳枝在不知不觉中长出了嫩芽,墙角的春草又悄悄绿了。野狸猫蜷缩在高墙下的墙角里,脑袋趴在爪子上在睡午觉。刚过了二十六岁生日的明宵站在牢房的铁窗前,看着天空上淡淡的不成形的云,心里涌起无限感慨。
转眼三年多过去了,明宵已经在半步桥监狱里渡过了一千多个日子。也许是因为在首都的缘故,半步桥监狱比其它的监狱整洁干净,狱警对待犯人的态度也比较尊重。狱警们都是北京人,有的自己的弟弟妹妹就参加过游行,有的是街坊邻居的孩子参加过游行,对学生们一直就比较同情。狱中的管理人员也大多有正规的警官学校的学历,素质比较高,狱中的管理也比其他的监狱好得多。监狱的伙食也比较干净和卫生。牢房很小,除了木板床之外,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室内也没有暖气和电扇,冬天冷得像是冰窖,夏天热得像是蒸笼。狱中的犯人每周必须参加劳动,有时是绿化和修整监狱内部,有时是到监狱外面参与一些修路施工。
对明宵来说,关在监狱里的一个好处,是可以集中时间读自己喜欢的书。因为家里人托了关系找了所长,明宵一直住在单人牢房里,也能读到自己想读到书。每次探监的时候,父亲都给他带来几本书。父亲把电影局资料室里有关电影的书籍都轮流借来给他看,还从王府井的外文书店订购了一些国外的电影书籍。除了电影书之外,父亲还给他带来了一批中外文学名著。狱中每天要去参加劳动和政治学习,明宵把剩下的时间几乎都用在读书和做笔记上,每天几乎能读上六七个小时的书。监狱里的犯人十一点就必须关灯睡觉了,但是由于所长的关照,他可以通宵达旦地开灯。如果第二天没有劳动,他会一直借着昏暗的灯光读书,读到深夜或者凌晨。他需要大量阅读各种电影和文学作品,从中汲取以后写剧本和做导演的养分。他研究电影理论,研究剧本,经常一边读书一边思索,仔细琢磨着那些大师们导演出来的电影。晚上睡觉之前,有时他会把看过的好电影在脑子里走一遍,想象如果自己是一个导演,应该怎样导演,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哪些场景应该增加,哪些场景应该删除,哪个演员的表演不到位,哪个地点背景选得还不够好,哪个地方故事有疏漏。三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阅读了电影局资料室里所有的电影书籍和外文书店能够订阅到的英文电影书籍,比他哥伦比亚大学四年读的书都多,收获之大,远胜过在美国上学时期的收获。
三年多的狱中生活,给明宵的身体和精神都带来了很大变化。由于经常在昏暗的灯光下读书,明宵的眼睛近视了,不得不戴上了眼镜。牢房内缺乏阳光,使他的皮肤变得苍白,身体也羸弱了。监狱对身体的摧残,让刚到了二十六岁的他,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了。他的面容依然英俊和刚毅,但是眉宇间出现了一条深沟,消瘦的下巴上也有一道疤痕,眼镜后面的眼睛带上了一种历经岁月的沧桑。他走路缓慢,嗓音深沉,说话稳重,思虑成熟,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阳光少年了。监狱让他见识到了人心的善良,也领略到了人心的险恶。入狱三年多以来,靳凡来探过几次监,看望过他。靳凡给他带来了许多水果和吃的,给他讲述文革时自己在石家庄监狱的日子,宽慰他耐心等待,总有出狱的一天。父亲和靳凡都通过自己的关系找了公安局和法院的人,递申诉资料,想把他的案件重新审理。特别是听到学生领袖王丹才判了四年,相比之下,他的十四年徒刑简直是不可思议。他们找了最好的律师,也通过朋友和熟人找了法院的法官和院长。法院重新审理了他的案件一次,虽然律师确信递交的申诉材料足以证明对他判刑过重,但是最后的结果依然是维持原判。“人心比任何地方都更眩目,也更黑暗;精神的眼睛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这样可怕,这样复杂,这样神秘,这样无边无际。有一种比海洋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初中的时候他就读到过雨果的这句话,现在他对这句话领悟更深了。
三年多了,靳曦没有消息,他也没有再给靳曦写信。他跟靳曦之间彻底断绝了联系。自从靳曦离别舞台去了西安以后,报纸上和杂志上也不再刊登她的消息和照片了。艺术圈是个很残酷的圈子,一旦你离开舞台销声匿迹,就再也没人想起你来了。半步桥监狱在陶然亭附近,离中央芭蕾舞团也只有几趟街的距离,虽然感觉近在咫尺,但却遥遥不可及了。
他只有一张从报纸上撕下来的残缺了一角的靳曦演出的照片,用胶条粘在床边的光秃秃的墙壁上,早上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这张照片还是他被空十五军监禁时,在《人民日报》上撕下来的,此后一直带在身边。这次入狱,他的所有个人物品都被收走了,但是这张放在贴身口袋里的照片,却没有被收走,也成了他拥有的唯一的一张她的照片。单身牢房虽然避免了别人打搅,但是也让他感觉很孤独。除了那只每天等着他喂它的墙角下的野狸猫之外,他几乎跟外界没有什么交往。他在牢房里的窄小空间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书,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在靳曦的照片前停下来,看看穿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她。
想起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之间正是一个芭蕾舞演员的黄金年龄,他依然为她可惜。如果没有离开舞台,也许她现在已经成了世界著名的芭蕾舞演员了。而现在呢?他不知道她怎样了,在西安过得好不好,生活怎样,心情怎样,工作怎样,是不是有了孩子,还跳不跳舞,练不练芭蕾。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偶尔还会想起他。他们现在彻底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了,但是他却依然无法忘记她。他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身影,收不到她的信。她宛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一点消息。他知道自己应该忘记她,但是他总是忘不了。而且因为单身牢房带来的孤独,他的四周是一片空虚和沉默,没有人可以聊天和倾诉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就愈发的陷入到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里去,也就愈发的感觉无法忘记她。
他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他入狱,他想她不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如果她知道了,她除了去求徐泽宁,还能怎么样呢?他不想让她去求徐泽宁。他不喜欢徐泽宁,不仅因为入狱葬送了自己的美好前程,而且因为徐泽宁也断送了她的艺术青春和辉煌的艺术前景,毁掉了一个最有天赋的芭蕾舞演员。他相信徐泽宁并不真的爱靳曦。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会要求对方为了你放弃她最有天赋和前景的事业吗?
志宏从西安到北京出差的时候,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给他带一些水果来和书籍来。每次他都向志宏打听靳曦怎样了,志宏说她很好。志宏说徐泽宁不想让她再去跳舞,让她去陕西歌舞团做行政工作,但是她不喜欢。后来她自己联系了西安市少年宫,在里面教一些小孩跳芭蕾。
忘了她吧,志宏劝他说。虽然你跟她过去感情很深,但是现在人早已经是徐泽宁的老婆了,你就别惦记了。因为追她,你苦头还没吃够啊?
她并没有怀孕。到了西安三年多了,尽管徐泽宁总是希望早要个孩子,但是她依然没有能怀上。她和徐泽宁都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问题。她觉得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阻止她怀孕,好让她保持体形,有一天能重返芭蕾。
一开始离开中芭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很遗憾。她跳累了,也想好好休息休息。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觉得对中芭越来越怀恋,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和愿望,想重返舞台,重新站在聚光灯下。她关心着中央芭蕾舞团,留意着中芭的消息,报纸上和电视上每一篇有关中芭演出的报道,她都仔细地看着和听着。她知道原来住自己对门的小张现在代替了她的位置,成为中芭首屈一指的女演员。每当看到小张在舞台上的演出照片,以及读到那些充满了赞誉的评论文章时,她都有一种难受的感觉。如果她在中芭,这些照片里的人应该是她,这些文字也都应该是赞誉她的。她才是中芭的最大的明星。而现在,退出舞台的她什么都不是了。她从公众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过去人们见了她,总是带着羡慕的眼光夸她芭蕾跳得好。现在,人们都早已忘记了她曾经是一个杰出的芭蕾舞演员,人们只知道她是一个在少年宫教小孩跳芭蕾的老师,和是徐副省长的爱人。
有时她在梦里梦见自己在舞台上旋转,梦见如潮的掌声和叫好声。每当她从这样的梦里醒来,看着身边酣睡的徐泽宁和四周黑黑的空气,她都会涌起一种惆怅的感觉。有一天从这样的一个梦里醒来,她睁开眼,看见月光从窗户上方照进来,一道白色的光落在自己伸出在被子外面的光滑的手臂上。徐泽宁依然在酣睡,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胸口上。她想着梦里的鲜花和掌声,看着眼前的月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月光把屋里照得朦朦胧胧的。她看着月光发了一会儿愣,随后把徐泽宁的手挪开,掀开淡蓝色的被子,光着脚悄悄下了床。她走到卧室靠墙的一个栗色的五斗橱前,弯腰蹲下来,一只膝盖顶在地上,双手拉着最下面的一层抽屉,悄悄把抽屉拉开了一个缝。她的左手扶着抽屉的边缘,右手伸进去,在一堆衣服下面摸索着。她摸到了那条红色的波希米亚长裙。她把长裙从衣服底下拽出来,拿到眼前仔细观看着。长裙很软,金合欢花和白色的褶子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她用手抚摸着红裙,往事一幕一幕的涌上心来,眼泪不禁充满了泪水。
她把红裙从柜子里拽了出来,用手卷了一下,捂在小腹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徐泽宁,看见徐泽宁头歪在枕头一角,睡得正酣。她踮起脚尖,走到卧室的门边,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她侧身从门缝里闪了出去,看了一眼在床上的徐泽宁,反手关上卧室的门,悄悄走到了客厅。她把客厅的台灯拉开,在台灯下熟练地穿上了红裙。
她走到挂在客厅墙壁上的一面圆镜子前看着自己。她看不见自己的全身,只能看见上半身。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依然美丽,被裙子遮住的胸部和腰部依然如同二十二岁时一样。她对着镜子赤着脚在客厅里跳了起来。《卡门》是她告别舞台的最后一个芭蕾舞剧,也是她妈妈生前喜欢跳的,她对《卡门》和身上穿的这条红裙有特殊的感情。她忘记了时间,一只舞一只舞连续地跳了下去,一口气几乎把整场芭蕾都跳完了。
她快跳到结尾的时候,听见卧室的门响了一声。她猛地刹住脚步,扭头看去,看见徐泽宁身穿睡衣,用手揉着眼睛,倚靠着卧室的门看着她。她快步走到卧室门边,伸手搂住徐泽宁的脖子,把头趴在徐泽宁的肩膀上。
怎么了,大半夜的,怎么睡到半中间起来了?徐泽宁伸手搂住她的腰说。
我想跳芭蕾了,她说。
你不是每天都教小孩跳吗?徐泽宁亲了一下她的头发说。
那跟在舞台上自己跳不一样,她说。我特别怀恋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
你都二十六了,不太适合再跳芭蕾了,徐泽宁拍了拍她的后背说。还是想想怎么生孩子吧。志宏给我找了一个老中医的偏方,说是能生龙凤胎的,回头你把药熬了,喝喝试试。
她有些扫兴地松开了搂着徐泽宁的胳膊,把红裙脱了,跟在徐泽宁后面回到了卧室。她把裙子折叠好,弯腰把裙子依旧放入了五斗橱的最底层,把抽屉关上。她走回到床边,上了床,躺在徐泽宁身边,把被子盖好。徐泽宁伸手在被子底下抚摸着她。她知道徐泽宁想要什么。今天她很扫兴,她不想做,但是当徐泽宁压上来的时候,她还是顺从地自己脱去了内裤,分开了两腿,等着他进入她。这样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徐泽宁精力旺盛,除了她例假之外,每天晚上都会要她。她虽然觉得有些吃不消,但是还是尽量配合着他,顺从着他,让他得到高潮。她发现自己的高潮越来越少了,越来越难得了,经常一个星期也高潮不了一次。结婚五年多以来,特别是跟徐泽宁在西安朝夕相处的这三年多,她能感觉到,徐泽宁对她的热情在逐渐减退。过去的那个对她有求必应百应百顺的徐泽宁消失了,现在,徐泽宁有时会对她变得不耐烦,有时会大声说她几句。
她一开始觉得很委屈,自己放弃了芭蕾,离开了父母和北京,跟着徐泽宁来到了西安,是为了有一个婚后的幸福生活。然而婚后的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徐泽宁工作繁忙,晚上也经常有应酬,十一点以后到家是经常的。这几年来,西安也变得越来越灯红酒绿,各大饭店都出现了小姐,街上也有了按摩店。有时,她能闻到徐泽宁身上的酒气,偶尔还有脂粉的香味儿。她在少年宫教小孩跳芭蕾,每周只有几次课,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待在家里,等着徐泽宁回家。慢慢地,她开始感觉到婚后的平淡无味,感觉到自己的寂寞,感觉到爱情的消失和亲情的增长。她不知道徐泽宁是不是也在经历类似的变化,她想起这些来就有些恐怖。
跟徐泽宁在西安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是一个模范妻子,收拾屋子,做饭,收拾徐泽宁扔在地上的袜子,给徐泽宁洗衣服和内裤,在徐泽宁出差时帮他把该带的衣服放进旅行箱,叮嘱出门的注意事项。当徐泽宁想要她的时候,无论她是否愿意和身体是否舒适,都会顺从他的愿望,让他在她身上达到高潮。她觉得爱一个人就应该是这样的。她一直相信自己爱着徐泽宁,相信徐泽宁也深爱着她。然而这一千多个重复的平淡的日子,和徐泽宁对她偶尔表现出来的不耐烦,让她不得不在心里对她和徐泽宁之间的爱情打个问号,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那么早嫁给徐泽宁,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
她有时也会想起明宵来。自从在天桥剧场化妆间把明宵气走之后,明宵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一直没有消息。她想明宵一定是回到了好莱坞或者纽约或者美国的什么地方,在那里开始自己的导演生涯。他是在帮别人拍片子,还是已经开始自己拍电影了?她深信以明宵对电影的执着爱好和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背景,他迟早会在好莱坞混出来的。她很好奇明宵在离开她之后生活得怎样,是不是有了新的女朋友了,还是已经结婚了。
在天桥剧场,她对明宵把话讲得很重,狠狠地刺疼了明宵的自尊心。她能从明宵摔门而走的动作里感觉出来。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打消明宵的念头,让明宵能在国外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和找个好姑娘,不在她的身上浪费时间。她给不了明宵想要的,她给不了明宵爱情,也给不了明宵别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明宵推得远远的,让明宵死了这条心。
然而,当明宵消失之后,她的心里却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失落。这种失落让她觉得,其实她还是很在意明宵和明宵对她的感情的。想起过去跟明宵在一起的时候,每一次她的心都加快跳动,感觉像是火一样在燃烧,从心底到皮肤都感受到相爱的幸福和快乐,而现在明宵一去无踪迹,让她觉得明宵是一个很无情的人,就像几年前那次一样,一旦离开就再也不回头。
男人都是这样吧,她想。一旦得手就会失去兴趣,而得不到的就会在你面前失踪,再也不理你了。
谢谢梅橘。 是啊,我觉得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的。
男人写的哇,应该是真的了,精辟
谢谢HP67。我觉得也是,靳曦应该宁肯放弃徐泽宁,也不放弃芭蕾。二十二岁正是芭蕾演员的黄金时期,坚持芭蕾,即使失去了徐泽宁,即使不跟明宵好,她还会遇到合适的人,拥有自己的爱情和事业。她控制不了徐泽宁。到了西安,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付到徐泽宁手中,如果徐泽宁变心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谢谢夏。这两种人对你好的时候是好,对你不好的时候就很可怕了。我一直觉得女人不要嫁给太精明能算计的男人,因为这种精明算计,一旦用到女人头上,女人就惨了。
谢谢蓝灵,说得很对,明宵经受的磨难,对于他的成长有好处,会让他学到更多,思考更深。
我想到了现在靳曦应该意识到,她在西安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是她也无力改变。
谢谢Cyprus。靳曦把最佳的跳舞年龄给错过去了实在可惜,而且我觉得没有了芭蕾,靳曦在徐泽宁眼里也失去了不少昔日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