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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七十八)

(2015-11-14 20:18:16) 下一个

七十八

 

她茫然地在街头上走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街头上的人熙熙攘攘,医院门口卖水果和食物的小摊贩们在大声吆喝着。一个烤羊肉串的摊位冒出一股股青烟,传来一阵烧焦了的羊肉的味道。远处天安门广场方向传来了两声闷雷一样的响声,响声被街道上的车声人声遮掩住了,没有人注意到。

她觉得心里很堵得慌。这个世界太荒谬了。她等了明宵三年。她以为明宵忘了她了,才嫁给了徐泽宁,却不知道明宵其实一直在想着她,以为她跟徐泽宁好了,才找了女朋友。

六月的骄阳照在柏油马路上,汽车驶过时卷起路上的尘灰,在车尾留下了一团团雾气一样的粉尘。空气很闷热,她觉得汗水顺着她的连衣裙留下来,浸湿了脊背。她沿着街道向北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前门。她站在街口的人行道边,等着绿灯过马路。一辆辆汽车驶过她面前,有的汽车不耐烦地对着路上乱穿的行人按着喇叭。她看见不远处的天安门广场上旗帜飘扬,人头攒动,听见广场上的大喇叭传来的模糊的声音。面前的红绿灯由红灯变成了绿灯,她跟着几个行人一起踏上了斑马线。

我在干什么?她突然惊醒了一样问自己说。难道从纽约逃离,结果就是为了在北京跟明宵重逢吗?见到了明宵又怎么样?我已经结婚了,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小曦了,不能再跟他好了。过去的都不会重来了。

想到此,她止住了脚步。她抬头怅然地看了一眼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悬挂着的五颜六色的旗帜和黑色的高音喇叭,缓慢地转过身,沿着来路走了回去。

 

她走进病房,看见齐静已经醒了,正依靠在床头上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志宏站在齐静床边,在用一把拢子给齐静梳头。志宏看见她走了进来,瞥了她一眼,停住了手里的梳子。齐静伸手招呼她说:

小曦,你去哪里了?志宏说你可能去广场了。

没有,她摇头说。在街上走了走就回来了。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肚子在一阵阵的疼,齐静抚摸着鼓鼓的肚子说。可能快要生了。

我去叫大夫来看看,是不是该进产房了,她说。

 

大夫来了检查了一下,说还要有几个小时才能生,让齐静坚持一下。她搬了个凳子坐在齐静床边,跟齐静说着话。志宏去水房端了一盆水来,给齐静洗了脸和手,又给齐静洗了脚。她没有跟志宏说话,心里还在怨着志宏。志宏伺候着齐静,也没有跟她说话。

晚上六点钟,靳凡提着一袋水果匆匆地来了一趟病房。靳凡告诉她说,徐泽宁打了电话过来,再一次叮嘱她今晚不要上街,更不要去天安门广场。靳凡坐了一会儿,跟齐静和她聊了一会儿天,说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就走了。

靳凡刚走,院长就来到了病房。院长看了看齐静的情况,跟她聊了几句天。院长说今晚在办公室值班,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他。院长走了之后,志宏打开了齐静床头柜上的袖珍半导体,他们凑在一起收听广播里播放的消息。

晚上六点半,天还没有黑,收音机里传来了戒严部队指挥部的紧急通告:

中国人民解放军奉命在北京市部分地区执行戒严任务,履行制止动乱,维护首都社会安宁的神圣使命,得到了各级政府和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但是,近日来,极少数人制造谣言,恶意丑化、攻击戒严部队,用极其恶劣的手段,挑拨人民群众和戒严部队之间的关系,煽动一些人堵砸军车、抢夺武器,殴打干部战士,盘查、围攻军人,阻拦戒严部队的行动,蓄意制造事端,扩大动乱。极少数人的这种严重的违法行为,引起了广大人民群众和部队官兵的极大愤慨,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我们郑重宣告: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非法拦截军车,阻拦、围攻解放军,妨碍戒严部队执行勤务。军队行动时间、方式、着装均属军务,任何人不得干预。我们坚决执行国务院戒严令和北京市政府一、二、三号令,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一切后果由组织者、肇事者负责。希望北京市的广大人民群众严守戒严令的规定,支持军队制止动乱、维护安定团结的行动。

 

她听着播音员严肃的声音,心里突然想起了广场上的明宵。明宵此刻是否还在广场呢?她觉得以明宵的性格,在这种时刻明宵一定不会逃避,一定会在广场上和学生们在一起。想到此,她有些担心起来,后悔下午没有去广场找到明宵,把明宵拽走。

齐静累了,闭着眼躺在床上睡觉休息。志宏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看着外面街道。街上的人们像是听到了广播里的声音,门口卖水果的小摊贩把水果匆匆收拾进筐里,把筐放上三轮车,骑上三轮车走了。有些人匆匆地离开了街道,走进了小巷子里。有些人骑着车从周围的小巷子里出来,向着广场的方向骑去。

志宏神情焦躁地在窗前踱着步,转了几圈后,走到她身边,俯身小声在她耳边说:

你看着点儿齐静,我去广场一趟,把明宵找回来。

志宏!她伸手抓住志宏的胳膊,压低嗓子说。你不能去。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想要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失去爸爸吗?

现在军队还没有进城,我快去快回,志宏说。找到明宵就回来。

不行,她攥紧志宏的胳膊说。你不能去。你再闹,我叫齐静姐啦。

唉,志宏长叹一声,重新坐回床另一侧的凳子上说。那我们就都在这里等着吧,但愿今晚不会那么糟。

你觉得会开枪吗?她过了一会儿问志宏说。

我想不会,志宏看着闭着眼睛的齐静说。不是好几次进城都被堵住了吗?前几次不也都没开枪吗?这次十有八九会被学生们再一次给堵回去。你看好多人骑车去广场了,各个路口也有纠察队设置的路障。老百姓多,在路口往地上一趟,我就不信军车敢压过去。

但愿吧,她说。希望今晚能够平平安安地早些过去。

 

天渐渐黑了,外面的路灯开始亮了。齐静疼的忍不住捂着肚子呻吟起来。志宏把大夫叫来,大夫检查了一下,说可以进产房了。两个护士把齐静推进了产房。她和志宏来到产房门口,想跟着进去,被护士拦住了。

家属不能进,在外面等着,护士说。

她和志宏坐在产房外面的长条木凳子上。她心里依然有些生志宏的气,虽然跟志宏坐在一起,但是她不想跟志宏说话。志宏两只手交叉着,眼睛看看产房,看看她。她把头扭向一边,不想搭理志宏。沉默了一会儿,志宏咳嗽了两声,看见她的头转过来之后,小声问她说:

你刚才没去找明宵?

她摇摇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脚面,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怎么跟志宏说。她何尝不想去找明宵,但是见了明宵后,怎么办呢?她害怕。她知道这次明宵回来,虽然名义上是给学生们送捐款来了,实际上一定是想找到她,跟她好好谈谈。他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吗?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明宵知道她结婚了,却在纽约还在追求着她。她能够放弃跟徐泽宁的婚姻跟明宵好吗?她不能。她能够偷偷跟明宵好吗?也不能。见了面,也不能在一起,不是更加难受吗?而且,如果万一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做了对不起徐泽宁的事情,她一生都会内疚的。从纽约提前回来,就是怕见明宵。现在,虽然明宵追到北京来了,她也不能见明宵。她有些庆幸自己在医院里陪着齐静,不然要是在中芭宿舍里,明宵也许已经找了去。那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明白,志宏沉默了一会儿说。见了也没用,让徐泽宁知道了,反而会影响你们夫妻的感情。

其实我们在纽约见过了,她犹豫了一下,告诉志宏说。

啊,你在纽约见到明宵了?志宏有些惊讶地说。没听你说起过啊。

我谁都没告诉,她说。我还帮他拍了一个毕业短片。你可不能告诉泽宁啊。

不会,志宏说。我嘴严着呢。明宵没告诉你----

没有,她说。他没有。他一点都没说你讲过什么。我从纽约提前回来,也是因为---

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志宏问她说。

嗯,她点点头说。你说这个明宵,怎么这么不让人放心,这个时候了,回北京干什么?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

那你得问问你自己,他为什么回来,志宏感叹说。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从小我一直觉得自己比明宵强。你看啊,明宵学习没我好,书没我读得多,学校里的奖状没我多,朋友也没我多,办事能力也不如我。可是现在我得说,明宵比我强。就凭他这个时候敢从纽约回来,在广场上公开演讲,就比我有勇气。而且,他好像是为了你回来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能见他,她说。我结婚了,泽宁对我很好,我不想因为明宵失去我的婚姻。

我觉得也是,志宏点头说。等齐静生完孩子,我找明宵好好聊聊,开导开导他。

 

志宏回病房拿了袖珍小收音机来,调到北京新闻台,听广播里有什么报道。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她觉得今天时间过得真慢,一个小时就像是一天一样。晚上九点钟,广播员声调严肃地念了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联合发出的第二号紧急通告:

当前北京的事态发展已十分严峻。极少数暴徒大肆制造谣言,煽动群众,公然污蔑、围攻、殴打和绑架解放军战士,抢夺军火武器,围堵中南海,冲击人民大会堂,并企图纠集各种势力,随时可能制造严重暴乱。為了维护首都的社会秩序,保护广大人民群众,北京市人民政府、戒严部队指挥部决不能置之不理。為此,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避免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在收音机里听到了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的第三号通告:

六月三日凌晨,部分解放军戒严部队奉命入城,保卫重要目标,由于极少数人造谣煽动,挑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在市内多处路口设置障碍,使部分入城部队受阻,解放军战士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在混乱中,一些暴徒、流氓地痞、打砸抢分子乘机扩大事态,他们公然殴打、侮辱、绑架解放军战士,不仅打伤一些战士,毁坏一些军事设施,甚至肆无忌惮地抢夺军用物资、武器。由于一些路口设障,还造成市内多处交通堵塞。这种公然违反戒严令的无法无天行径,引起了广大市民的愤慨,强烈要求採取强而有力措施,决不能让他们认為政府软弱可欺,对极少数暴徒决不能手软。为此,北京市人民政府、戒严部队指挥部特通告如下: 一、解放军奉命到北京执行戒严任务,是为了制止动乱,维护首都安定,恢復正常秩序,完全是為了保护人民群众利益,决不是针对广大群众和学生的。广大市民对此已经越来越理解。请各界人士和群众积极支持解放军部队执行戒严任务。 二、在这场关系到国家和民族命运前途的严重政治斗争中,解放军部队一定要按计划执行戒严任务,任何人不得阻挡。如遇阻挡,戒严部队将採取多种自卫措施和一切手段予以排除。 三、全市人民要顾全大局,坚守岗位,遵守戒严要求,不要听信谣言,不要围观,自觉维护首都治安和社会秩序。 四、对於打、砸、抢、烧、破坏治安等一切违法犯罪活动,对於所有暴徒,一定要坚决打击,严加惩处。

她和志宏都惊呆了。通告的措辞严厉,像是预兆着今晚会有严重的事情发生。她看见院长从走廊一边带着几个护士走过,听见院长询问医院里的血浆库有没有足够的血浆,也听见院长叫护士和医生今晚不要走,都在医院加班。她的心一下沉了下来。难道今晚,会真的像早上徐泽宁说的那样吗?

 

齐静已经进入产房两个多小时了,但是孩子还没生出来。她几次走到产房门边,想进去看看,都被护士拦住了。

志宏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他一会儿看看产房,一会儿走到楼道尽头的地方看看窗外。她跟着志宏来到窗前,看着外面。马路上的人和车都比往日少,大多都是往天安门方向去的。路边的小摊位早已失去了踪影,只剩下了一些市民一样的人,穿着短袖摇着蒲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远处的天空有火光在闪动,伴随着火光传来一阵阵爆竹一样的声音。

这是枪声吗?她有些害怕地抓住志宏的胳膊问。

志宏面容严肃地点点头。他的眼睛看着窗外,右手攥成拳头击打着左手掌,脸上显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一辆救护车拉着响嘀冲进医院大门里来。她和志宏顺着楼道跑到门口的急诊室,看见救护车上抬下来两个市民模样的人,身上的衣服被血浸湿了。

开枪了开枪了,军队杀人了,有人在大声喊着。

靳曦,这里有叫靳曦的吗?一个护士在楼道里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是我,她举起手臂喊道。

院长找你,赶紧去,护士对她说。在二楼院长办公室。

你去看着齐静,她对志宏说。我去看看有什么事儿,马上就下来。

 

她气喘吁吁地爬上二楼,冲到院长办公室。院长正在讲电话,看见她进来,把电话交给她。

泽宁找你,院长说。

是我,她接过电话说。

北京那边开枪了,徐泽宁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军队得到命令,凌晨五点以前不惜一切代价占领天安门广场。谁在广场上,不是被打死,就会被抓起来。

我听见枪声了,她说。齐静进产房了,志宏和我在产房外面等着呢。

很好,徐泽宁说。别出院门。

说完这几个字,徐泽宁的电话就挂了。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断线的嘟嘟声,她把电话交还给院长。院长把电话挂上,绕过办公桌,急步向着门口走去。她跟在院长后面出了办公室,一起下了楼梯,来到一楼。

泽宁对你真好,院长边走边说。这种时候他一定忙得不可开交,还给你打电话来。

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些市民蜂拥进医院里,聚集在院门口,眼睛看着外面。当兵的来了,当兵的来了,一些人喊着。她和院长都惊愕地停住了脚步。她听见院外的马路上传来一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整齐洪亮的口号声,还有一些叫骂声和砖头瓦块砸到墙壁上的声音。院长甩下她跑到院门口,她也跟着来到大门边,踮起脚尖隔着堵在院门口的人群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看见南面涌来几百名头戴绿色钢盔,身穿迷彩服,手里端着冲锋枪的士兵,一边喊着口号一边往前冲。士兵的前面是一个年轻的军官,手里举着一把信号枪,对着天空开了一枪。黑蓝的天空上,几颗信号弹带着哨音蹿上云端,随后摇摇下坠,在夜幕上留下了弯弯曲曲的绿色和黄色的光。马路上的市民们都被士兵们的气势震慑住了,往路边的树木和墙壁后面纷纷躲避。

她正在看着,感觉身边挤过去了一个人。她伸手想抓住那个人,却扑了一个空。那个人跑到马路上,迎面挡住军官和士兵们前进的道路。一些市民们看见有人领头,也纷纷攥着砖头瓦块,从马路边跑了出来,站在那个人身后,组成了一道人墙。

志宏!她焦急地对着那个人喊了一声。

 

志宏叉开两腿站在军官面前,两手握着拳头,眼睛毫无惧色地平视着军官。军官看着跟他年龄差不多,面容英俊,眉头紧皱,两条浓眉下的眼睛带着一股寒冷的杀气。军官把手里的信号枪交给了身边的一个士兵,从腰间的皮枪套里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枪来。

走开,军官用一种简洁而又严厉地下命令口气对志宏说。

士兵们,志宏面对着军官和端着冲锋枪的士兵们说。北京的学生和市民不是暴徒---

军官二话没说,枪口向下,对着志宏的两脚之间砰砰打了三枪。子弹在地上飞溅起来,弹到志宏身后的一个市民腿上。市民哎呦了一声向后倒去,被身边的人抱住,拖到路边来。

走开,军官举起手枪对着志宏挥舞着说。

你有种就当着这么多人杀了我,志宏挺起胸膛说。你们是人民养大的 ---

走开!军官把手枪对准志宏的胸膛,再一次严厉地说。

士兵们,你们不能对着人民开枪 ,人民的子弟兵是不能对人民开枪的---

军官的薄嘴唇瞥了一下,手里的枪响了。一发子弹从冒着烟的枪口射出,穿透志宏的胸膛,打在后面的一个市民的胳膊上。志宏向后倒去,胸膛上水枪一样冒出一股血柱来,血水溅了对面的军官一身。

 

志宏!她惊叫了一声,向着院门外跑去。四周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军官会当众开枪。士兵们举起冲锋枪来,对着站在志宏身后的人墙的头顶上空一阵扫射。子弹带着尖锐的哨音呼呼地从人们的头顶上掠过,啪啪地打在四周的墙壁上和电线杆子上。一盏路灯泡被打碎了,破碎的玻璃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子弹壳落在柏油马路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灯光一下昏暗下来,市民们吓呆了,在昏暗中四散而逃,人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一些的砖头和瓦块从路边飞过来,砸在士兵们的钢盔上和身体上。士兵们的冲锋枪口掉转过来,对着路边的扔砖头瓦块的市民们一阵扫射。街道上发出了一阵哎呦声和扑哧声,几个市民像是面口袋一样扑到在地。剩下的市民们有的原地卧倒,有的弯腰逃跑,有的匆忙蹲在树后和矮墙后躲避。

有两个人架着志宏的胳膊,把志宏拖到路边来。她跑到志宏跟前,和几个市民一起冒着枪林弹雨把志宏往医院里抬。士兵们胡乱扫射着,直到路边的砖头瓦块都消失了才停止。军官带着士兵们继续喊着口号向着天安门广场方向列队冲去了。

 

明宵坐在纪念碑前冰凉的汉白玉台阶上,听着近处和远处传来的阵阵枪声。从他所坐的地方可以看见对面天安门下金水桥边停着的一辆辆的坦克,黑洞洞的炮口指着纪念碑的方向。坦克前面是一排排端着枪带着钢盔的士兵,他们焦躁不安地移动着,在等着进攻的命令。明宵的四周是一群不认识的学生,每个人都长着一张年轻而又幼稚的面孔。学生们在纪念碑四周的微弱灯光下低着头写着纸条,互相留下姓名和地址,有的在纸上写着简短的遗言。

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相片来。相片是靳曦过去寄给他的,上面的靳曦很漂亮,穿着那条波斯米亚红裙,在裙裾飞扬地跳着舞。

你女朋友?旁边一个男生瞥了一眼照片羡慕地问他说。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抽烟吗?男生掏出一盒烟来问他说。

 

他从盒里抻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男生自己点上一支烟后,把火柴盒递给他。他把照片放在兜里,划着了火柴,点上烟,吸了一口。

你哪个学校的?男生问他说。

哥伦比亚大学的,他说。

那是很好的学校啊,男生羡慕地说。特别难吧?

主要是进去难,他弹了一下烟灰说。只要进去了,就很难把你踢出来。

我也想去出国留学,男生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托福书说。你看,我一直在背托福单词,准备下个月去考托福。

好好努力,一定能行的,明宵说。

你觉得我们会死在这里吗?男生问他说。

谁知道呢,明宵看了一下前面的士兵和坦克说。觉得遗憾吗?

 

嗯,男生说。我还没有过女朋友,也没有亲吻过女生。还有我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孩子,觉得怪对不起他们的。

我也是,明宵说。这次回来,我都没有告诉我父母。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这里。

你女朋友现在一定很惦记你,男生说。

我不知道,明宵苦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可能都不知道我回来了。我过去对她不好,因为自己想出国,就把她甩在北京了。后来她就跟别人好了。我觉得挺后悔的,还不如不出国。要是我不出国,我们现在肯定在一起,也许都结婚了。我现在想明白了,生死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我能够活下来,明天我就去找她,要她跟我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

 

广场上的灯一下熄灭了。就像是灭灯是进攻的信号一样,天安门下金水桥前坦克的马达声开始轰隆隆地响了起来。黑魆魆的夜里,士兵们端着枪排着整齐的队形向着广场压过来,黑压压的一片,显得阴森可怕,让人恐怖。于此同时,广场西面的人民大会堂的门也打开了,一排排的士兵如潮水一样从大会堂里涌出来,在黑暗中端着枪走下台阶。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学生们紧张地站了起来。明宵站起来,把烟掐了,把烟头在脚下碾碎。学生们互相挽起胳膊来,让女生们站在后面,男生站在前面。人群中一个女生的单薄的声音响了起来,唱起了《血染的风采》。更多的学生加入进来,跟着唱了起来: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将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坦克车把广场金水桥前高高耸立的白色自由女神像撞到了。漆黑的夜里,女神雕像的白色石膏像是花瓣一样四处溅落。一顶顶的帐篷被坦克碾过,走在坦克前面端着冲锋枪的士兵们离纪念碑越来越近了。几只冲锋枪哒哒地响了起来,几个点射把纪念碑上的高音喇叭打成了蜂窝状。士兵们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近得可以看见钢盔下的一张张同样年轻而幼稚的脸。明宵松开胳膊,从兜里掏出靳曦的照片来,匆忙地塞到刚才递给他烟的男生手里。

我把这张照片留给你,明宵说。她是中央芭蕾舞团的,叫靳曦。如果我被打死了,劳驾你找到她,转告她,我爱她。我叫明宵。陈明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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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HP67' 的评论 :
谢谢HP67。说得是。平平淡淡的生活里,很难体现出爱情。动荡的时代才会催生出动人的爱情。
HP67 回复 悄悄话 在这场悲剧中没有赢家! 明宵要是有事,小曦也没法和徐泽宁走下去了。个人的爱恨情仇,人生追求,在社会的大背景中,更加彰现。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夏天的夏' 的评论 :
谢谢夏。现在的好多孩子大概也是一样以为官方的说法是真的。
夏天的夏 回复 悄悄话 谢谢你还原历史!想起我那个时候是如何幼稚的以为电视上的官方说法才是真的!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生物学民工' 的评论 :
谢谢生物学民工。志宏没有牺牲,因为军官还有一点良心,没有照着志宏的心脏打,而是打偏了一寸。志宏倒在医院门口,只要及时抢救,还是能抢救过来。
志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生物学民工 回复 悄悄话 这篇感动得让人泪流满面,志宏哥就这么牺牲了?马上要做父亲了,明宵也是热血青年,一下子觉得徐泽宁是他们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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