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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七十七)

(2015-11-13 21:25:09) 下一个

七十七

 

波音747臃肿庞大的机身在北京机场跑道上减速滑行,缓慢地停到了停机楼机械手臂一样伸出来的通道口。空姐柔和的声音在机舱里回荡,她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手从头顶上的行李舱拿下了随身携带的旅行包。舱外是一片阴沉的天空,灰蒙蒙的云笼罩着机场宏大的建筑和光秃秃的灰色水泥跑道。一架地勤车从舱口驶过,漆成白色的车身反射着天空的灰色。

终于回到熟悉的北京了,她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走出机舱,她边沿着机场的走廊走着,看着机场里走来走去的人和闪烁着航班号的电视屏幕,生平第一次因为听到熟悉的中国话和看到熟悉的中国字而感到高兴。一阵飞机的轰鸣声从窗外传来,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落地大窗户上落着几滴雨滴,淅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一架飞机在冒着细雨在起飞。飞机在雨雾中不久就失去了踪迹,只有隐约的轰鸣自天空中传来。

刚才飞机落地的时候她还带着一种欣喜,但是灰蒙蒙的云和雨,一下子破坏了她的心情。看见飞机在雨雾中消失在云层里,她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种难受,好像失去了什么。

 

用机场的小推车推着两只行李箱,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沿着机场通道走到出口,她一眼看见靳凡在出口的人群里正在翘首企望。靳凡的身边站着胖乎乎的司机小王,两个人一起冲她招着手。她走出栅栏拦着的出口,靳凡和司机已经迎了上来。几个月没见,靳凡头上的白头发好像增多了,额头上的皱纹也深了一些,样子也比过去衰老了。

爸,她叫了一声。您等了半天了吧?飞机有些晚点。

没有,我们也刚到,靳凡看着她说。路上堵车堵得厉害,还怕晚了接不到你。怎么样,一路还顺利吧?晕机了吗?

没有,她说。一点儿也没有,一路都挺顺的。

司机从她的手里接过了手推车,靳凡帮她背着旅行包,三个人一起向着机场停车处走去。

 

司机带着他们七拐八拐,来到了一辆白色桑塔纳前。司机打开后备箱,把她的行李和旅行包放进去,随后把车门打开,让他们坐进去。

您怎么来接机了?坐进车后座后,她问靳凡说。泽宁说老四会来接----

你不知道,这一段北京很热闹,天天在游行,靳凡系好安全带说。军队几次想进城,都被学生们给堵住了。现在大家都没心思工作,中芭也放假了,让演员们回家休息。昨天晚上泽宁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你今天下午的飞机到北京,我一想我在家呆着也没事儿,正好来接你,免得麻烦老四了。你不是说六月底回来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想家了,她说。在那里生活不太习惯。早回来不好吗?

好,靳凡说。不过有点儿不像你。看见你在纽约演出《睡美人》的新闻报道了,全团都轰动了,都为你骄傲。你成了那些年轻小姑娘的偶像了,秦老师上课都用你的事迹来鼓励那些新来的小姑娘们,告诉她们说好好努力,以后也能去林肯中心演芭蕾去。我把报纸还带给你爸去看,你爸看了好几遍,激动的都快哭了。《睡美人》演完了?

演完了,她说。要是没演完也不敢回来。

《卡门》排练的怎么样?靳凡关心地问。

基本排练完了,她说。

很好,中芭已经把《卡门》的排练计划上报给领导部门,上面也批准了,靳凡高兴地说。就等你回来,组织演员们开始排练呢。纽约好玩吗?看新闻说纽约那边也在游行?

嗯,她点头说。也游得挺厉害的。

你没去参加吧?

没有,哪儿敢啊,她笑笑说。泽宁每天打电话来吓唬我,吓得我都不敢出门了,排练和演出完了就赶紧回公寓,平时公寓门都不怎么出。这次多亏了老四给租的公寓,离剧场走着只要十分钟,太方便了。那里的演员不像我们中芭一样有宿舍,都是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纽约房租太贵了,他们挣钱不多,只能住在纽约边缘,每天坐地铁来剧场,来回在路上要折腾两个多小时呢。我比他们幸运多了。老四给租的公寓非常好,楼层高,景物好,里面什么都有,二十四小时热水,洗澡很方便,楼底下有吃饭的地方,对面就是一个大商场。

你看还是嫁给徐泽宁好吧,靳凡说。跟着徐泽宁,你就一辈子享福吧。

 

白色桑塔纳驶出了机场,在两面种满了高大白杨树的机场路上奔驰着。司机开得很快,车身有些颠簸。她抓住了车窗上面的扶手,让身子稳定些。一幢幢农舍一样的房屋在雨雾中从窗外向后掠去,车窗上布满了细微的雨点。靳凡在车上仔细地询问了她在纽约训练的情况,聊了聊她在纽约的生活,又聊了聊中芭。

对了,齐静到北京来了,靳凡说。还来中芭看了我一次,说好久都没见你了,特别想你和羡慕你。

真的啊,她兴奋地说。好久好久都没见到齐静了。她不是跟志宏在西安吗?怎么来北京了?

齐静要生孩子了,靳凡的手抚摸了一下下巴说。医生检查说是胎盘前置,属于高危妊娠。志宏对西安的医院不放心,给齐静安排到北京的医院生孩子。昨天刚住进了天坛医院,还有一个星期就到预产期了。

西安的医院不也挺好的吗?她问靳凡说。干嘛非要在北京生?北京的医院就好吗?

志宏怕齐静和孩子出危险,靳凡说。可能医生吓唬了志宏一下,志宏不敢大意。

还真是,去纽约之前听齐静说怀孕几个月了,我都忘了该到生孩子的时候了,她说。齐静家在外地,那谁在北京帮着照顾齐静啊?

志宏啊,靳凡说。志宏请假跟着来了,这些日子天天在医院陪着齐静。

太好了,她说。回头我去医院看他们去。好久都没见齐静和志宏了,怪想他们的。

 

汽车行驶缓慢了下来,前面像是堵车了,一辆辆汽车尾灯在雨雾里闪着红光。

机场路怎么也堵车?她看着前面的车问靳凡说。

前面有军车,把一半的路给占了,靳凡告诉她说。

果然,汽车继续往前开了一会儿,就看见一辆辆漆成绿色的坦克停在路边右侧,宽大的履带上沾着被打湿了的泥土,粗大的炮口指向前方。坦克前面是一辆辆军用卡车,车上罩着的绿色帆布篷,里面坐着一排排的军人。每辆车的后面,都有一群市民和学生在给士兵们做工作。一个手提半导体喇叭的学生站在一辆军用卡车后面,带着一些学生和市民对着里面的士兵们在喊口号:人民军队人民爱!人民军队爱人民!

汽车从坦克和军车边缓慢地驶过。透过模糊的玻璃窗,她看见一个军官一样的人穿着军用雨衣在车边走动。军用卡车的最前面是几排学生,坐在泥泞的路上,挡着军车的路,身边竖着一杆校旗。校旗旁边竖着一个白色的横幅,上面用黑体大字写着:戒严部队到此一站。她看见学生队伍的四周围着一群市民,他们伸出胳膊给坐在地上挡军车的学生们打着伞。学生们穿的很单薄,大多是衬衫和短裤,在雨水中有些冷地缩着肩膀。一个穿着一条蓝色连衣裙的身材单薄的女学生站在队伍前面,在细雨里打着拍子,带着学生们在一起唱歌:“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博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蓝裙子女生有力地挥动着胳膊,在前面领唱。她摇下车窗,仔细地看着唱歌的学生们。领唱的女生歌声有些微弱,音也不太准,但是唱得很感人。女生的一缕头发被雨水粘在额头上,裙子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看着这些冒着雨坐在地上唱歌的学生,她觉得眼睛有些湿润起来。她看见学生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军官,军官在歌声里转身向着后面的车队走去了。

 

汽车在“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的歌声里驶过军车。前面的路通畅起来,汽车也加快了速度,军车和学生们都渐渐地从后视镜里消失了。

爸,看见那些学生我就觉得很惭愧,她说。他们是我的同龄人,可是他们真勇敢。你看我连游行都不敢去,他们不但游行,还绝食,还拦军车。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年轻时为了理想可以什么都不顾,靳凡说。但是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学生,你已经工作了,是芭蕾舞演员,而且是有名的芭蕾舞演员。学生他们勇敢,因为他们不用太多顾虑失去什么,他们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你要失去的可是你一辈子的芭蕾事业。谁不想去游行啊?我也想去,但是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我们跳好芭蕾,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啦。让学生们去争民主,我们好好做好我们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汽车拐上长安街后,在几个路口都被胳膊上戴着红色纠察袖箍的学生拦住。靳凡把窗户摇下来,把一条胳膊伸出窗外,对着学生们打着V型手势。学生们低头看了一眼车内,就挥手放行了。

听说军队有的穿便衣进城,用车把武器运进来,靳凡说。所以学生们在各个主要路口都拦车检查,看看车上是不是有武器和士兵。平时那些挂着军牌的牛气的车,这时都没影儿了。

真没想到北京现在是这个样子,她说。都认不出来了。我怎么觉得有些跟《悲惨世界》里的街垒战样子似的。

这里不会打街垒战,靳凡说。你看见刚才的那些坦克了吧,什么也挡不住那些坦克。现在就是军队不敢开枪。要是军队敢开枪杀人,坦克往里一冲,谁也挡不住。

不会开枪吧,她说。不都说是人民的军队吗,人民的军队怎么能对人民开枪呢?

你以为不敢啊?靳凡说。只要有人敢下命令就有人敢开枪。现在北京失控到这种程度,几十万戒严部队楞进不来,不开枪恐怕难以把天安门广场抢回去。可话又说回来,谁他妈敢下命令开枪,谁他妈就是民族罪人。

靳团长,这可是我第一次听您爆粗口,司机在前面笑着说。您这么斯文的人,原来也会骂人啊。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回到北京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里,她依旧习惯性地住在中芭的宿舍里。自从齐静离开中芭后,她一直自己住在这间宿舍里。靳凡给后勤处打了招呼,没有再给她安排人一起住,所以这间宿舍就成了她自己的房间。结婚后,因为徐泽宁总是在外地,很少回京,她也不习惯住徐泽宁和她的新房。新房是一间两居室的楼房,装修得很漂亮,在东城区,离徐泽宁的父母近,但是离她父母和中芭都远,坐车也不方便。她还是喜欢中芭的这间宿舍,排练和吃饭都方便,去父母家也方便。

她去了徐泽宁家里两次,看望徐泽宁的父母,跟他们一起包饺子。她也去看了自己的父母,给他们从友谊商店买了一台大彩色电视和一台录像机。自从她去了中芭以后,原来她在家里住的那间卧室就腾给了弟弟。弟弟十三岁了,个子长高了,像个大孩子了。她给弟弟买了一台索尼立体声双卡录音机,一台松下随身听,一套《跟我学》英文磁带,弟弟很高兴。她给靳凡买了一套日本山水音响,又捐给中芭一套录像机和音响。

这段时间,因为北京很乱,中芭放假,演员们都走了,也没有办法开始排练《卡门》,她有了很多时间。周末的时候,她不是去自己的父母家,就是去徐泽宁父母家,跟双方父母一起过周末。平时她在中芭宿舍里,有时去靳凡的办公室跟靳凡聊聊天。

 

她去了几次医院看齐静,陪齐静聊天。医生说要齐静绝对卧床休息,齐静每天躺在床上觉得很烦闷。她去了之后,跟齐静聊聊家长里短,给齐静讲讲纽约的见闻,让志宏出去转转,休息一下。

志宏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齐静,听着外面的游行,看着电视和报纸上的新闻,早就按捺不住地想出去看看。每次她到了病房,让志宏出去转转,志宏总是巴不得地跑出去,到天安门广场去看游行和听广播。志宏有时也去找他人大研究生时的老同学和过去认识的老朋友们聊聊当前的局势。有几个在赵紫阳智囊团的朋友和知识界联合会的朋友请志宏去帮着起草一些宣言和写一些文章,志宏应承下来,晚上趴在病房的小桌子上连夜写文章和起草宣言,第二天在她来病房后再跑出去把文章和宣言交给朋友们。

过去在西安时,徐泽宁总是告诫志宏不要卷进这场学潮去。志宏在徐泽宁的告诫下,虽然心里跃跃欲试,但是总是不敢做什么。另外志宏在西安也没有很多朋友,所以志宏一直在袖手旁观这次学潮。现在回到了北京,志宏见到过去的老朋友们都在兴奋地参与知识界成立的各种组织,有的直接成了这次学潮的领导核心成员,还有几个充当了幕后的黑手。在朋友们的拉动下,志宏在北京知识界联席会议里帮助一些文件的起草和润色修改。每次志宏从外面回来,都带着一些传单和纸,回来后就坐在齐静的床边埋头写东西。

齐静和她都很替志宏担心。志宏安慰她们说,他只是帮着朋友写点儿文章,不会去参加什么组织,担任什么职务,也不会去做什么,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再说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大道理,大是非观念是应该有的,志宏说。民主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大潮流,为了中国的民主事业做点儿小事,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做的事儿。

 

她去了几次天安门广场,在那里看游行,听广播站播放的各种充满激情的演讲,也去了一些大学里看大字报。那些游行,演说和大字报,都让她感动。她发现北京的局势很紧张。学生们依旧占据着天安门广场,一点也没有撤走的迹象。广场每天都有各界组织的游行,几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的游行,各种各样的组织都在举着旗帜喊着口号游行,甚至连僧侣们也参加了游行。

戒严部队堵在北京四周,时刻准备着冲进来占领广场。每天都有传言说戒严部队要进城,军队也几次试图进城,都被学生们和市民们拦阻在北京城四周。外地的学生们源源不断涌进北京城来,在天安门广场上支起了各种各样的帐篷,白天在北京游玩,晚上住在广场上。北京的学生们大多撤回了学校,在校园内继续罢课,把广场交给外地学生。

中芭在京的一些人员也在组织游行,到宿舍里来叫她一起去参加。她有一种想参加的冲动,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去参加游行。她婉言谢绝了,自己呆在宿舍里,觉得很痛苦。

 

有一次在广场闲逛时,她很意外地看见弟弟端着一个募捐箱,在广场的西南角上在帮着学生募捐。弟弟说跟几个同学逃课出来,要向大哥哥姐姐们学习,为了中国的民主做自己的贡献。她听了很感动,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塞进弟弟端着的捐款箱里。

姐姐,你也应该做些什么,弟弟说。你跳芭蕾跳得那么好,可以去广场上给大家表演啊。你没看那些歌星,侯德健程琳他们都去广场给大家唱歌,连邓丽君都在香港给学生们唱歌,支持我们。你也是明星啊,为什不能去给学生们表演啊?

姐不行,她摇头说。姐既使想,也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啊,弟弟不解地看着她说。你害怕啊?

你不懂,她抚摸着弟弟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徐泽宁每天都打电话到宿舍来,跟她聊几句。徐泽宁说西安的局面也跟北京差不多,学生们占据了新城广场,声援北京学生,市民们也是不断在广场游行。徐泽宁说他和各个大学的校长们都已经放弃了劝学生回校,因为学生们根本不听。徐泽宁说上面要他调动公安和武警部队,准备武力清场,把新城广场从学生手里夺回来。

泽宁,你真的会下命令让武警清场吗?她问徐泽宁说。

我不想,可是我也没办法,徐泽宁说。武警部队已经做好准备了,配备了盾牌,催泪瓦斯和棍棒。等着北京一开始武力清场,西安也会跟着进行。但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武警部队开枪的。即使中央下命令让我这样做,我宁肯辞职也不会这样做的。

那就好,她说。我去天安门看了,弟弟也在那里。我真怕弟弟被打死。

看目前的局面,戒严部队武力清场恐怕很快就会进行了,徐泽宁说。你就在宿舍里好好呆着,千万别去广场,也别让你弟弟去。

我知道,她说。这几天我可能会去医院,齐静预产期快到了,我去陪着点儿她。她父母不在身边,只有志宏在那里,我去帮着照料一下她。

也好,徐泽宁说。你就多陪陪齐静吧。如果北京出什么事儿,医院还是很安全的。

 

六月三号是一个晴天。早上徐泽宁打电话来,她说今天一天都要在医院里陪着齐静。齐静预产期到了,孩子这两天就要出生了,她可能晚上会住在病房里看着齐静。徐泽宁告诉她说,西安已经接到了中央的指示,武警部队发放了枪支和子弹,所有官兵都不许外出,处于最高戒备待命状态。

今天晚上可能会出事,徐泽宁叮嘱她说。不要告诉任何人,晚上也不要出门。你就在医院好好陪着齐静,医院最安全。

哎呀,你都说了好多遍了,烦不烦啊,她说。每次都跟喊狼来了似的。

这次不是喊狼来了,徐泽宁说。这次可能是真的狼来了。小曦,这次千万要听我的话,不要大意和任性。

知道了,她说。

也告诉志宏一声,徐泽宁说。让他今晚也别出门。你和齐静要一起拉着他,说什么也不能放他出去。

好的,她说。我让齐静给志宏下死命令,他要晚上出去,就跟他离婚,把孩子抱走,看他听不听。

 

跟徐泽宁挂上电话后,她给父亲的街道办事处打了一个电话,告诉父亲今晚不要让弟弟出去。父亲问她晚上回家不回家,她说晚上或者在医院陪齐静,或者在中芭宿舍。父亲叮嘱了她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她洗漱好之后,下楼去食堂吃了早餐,回来时看见靳凡已经在办公室了,就去跟靳凡聊了几句。

上午九点半,她坐车去了天坛医院,在病房里见到了齐静和志宏。志宏见她来了,拿着一卷写好的东西匆匆出门去了。她陪躺在床上的齐静聊天,告诉齐静说,晚上一定要拉着志宏,不让志宏出去。

 

午后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病房里来,在齐静的床头柜上留下了一道铅笔粗的细长的光痕。窗外的蝉在单调地不停地叫着,让室内显得一片安静。齐静和同一病房的待产妇都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安稳地睡着了。她坐在床边的一个小圆凳子上,手里捧着医院外面报刊亭买的一本《读者文摘》在读。她喜欢读《读者文摘》,上面总有一些让她感触和感动的故事。

志宏从门口掀开布帘,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印好的传单。她抬头看见志宏,跟志宏微笑了一下,继续低头看手上的杂志。志宏站在床边看了齐静一会儿,手碰了她肩膀一下,向她努了努嘴,手指了指门外,示意跟她出去说句话。她放下手里的杂志,看了熟睡的齐静一眼,跟着志宏悄悄走出门外。

志宏带着她沿着医院的走廊走去,在走廊尽头找到一个长凳坐下。志宏用手抱着头,长吁短叹地,像是很痛苦的样子。

怎么了,她有些着急地问志宏说。你搞什么鬼啊,神神秘秘的?

我刚才看见明宵了,志宏把手放下来说。

你看见明宵了?在哪里?她瞪大了的眼睛,不相信地问志宏说。他在纽约啊,怎么可能在北京?

在广场上,志宏说。我去纪念碑东北角的知识界联席会议去送一份修改好的稿件,在纪念碑上看见了明宵。我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说纽约华人捐了很多款,需要有人送到北京来,他自告奋勇给送来了。刚下飞机,直接就来广场了。他还问我知道不知道你在哪里,说要去找你。

你告诉他我在医院啦?她问志宏说。

没有,志宏说。我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所以没告诉他。我说你可能在中芭宿舍。

 

我想你迟早会见到他,志宏接着说。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向你坦白—

什么?

我跟明宵撒过谎,志宏说。关于你。

我?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志宏,不知道志宏为什么会撒有关她的谎。

明宵跟你分手后,一直跟我打听你的情况,志宏说。他写过几次信来,问你的情况,还打过两次电话来找我。那时你还在等着明宵,没有跟徐泽宁好。可是我骗他说,你跟徐泽宁订亲了。

她呆呆地看着志宏,像是不相信志宏的话似的。她足足看了志宏有一分钟,眼泪一下落了下来。原来明宵一直还在想着她。原来明宵没有忘记她。原来明宵三年没有跟她联系,是听了志宏的话,误以为她已经跟徐泽宁好上了。她忍不住哭出声来,身子抽慉着。志宏有些惊慌地扶着她的肩膀,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她哽咽着问志宏说。你为什么要撒谎?你不知道这事会关系到我的幸福吗?

是泽宁让我这样做的,志宏说。泽宁爱你,他知道你心里还有明宵,为了打消明宵的念头,他让我这样告诉明宵。

 

听到志宏说是徐泽宁让他跟明宵撒谎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泽宁会是这样的人吗?她不敢相信。但是她看着志宏脸上的痛苦的表情,知道志宏说得是真话。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崩塌了一样。这个自己最为信赖的丈夫,爱人,怎么可以这样做?

什么?是泽宁让你这样干的?泽宁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想继续说,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哽咽着,胸腔起伏着,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泽宁是爱你,泽宁说在爱和战争里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志宏说。明宵听了你跟泽宁订亲的消息后非常伤心,后来还几次问过我,你跟泽宁一起是不是幸福。我说你们看上去很恩爱,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劝他不要打搅你们。后来,明宵就有了女朋友了。然后泽宁让我把明宵有女朋友的消息告诉你。我也这样做了。再后来,你就真的跟泽宁好了。我想明宵既然回来,一定会找到你,与其到时他跟你讲,不如我先坦白了。小曦,我内心里真的觉得你跟泽宁会是最幸福的,齐静也是这样认为。所以---

她听着志宏的辩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原来明宵一直都在打听她。原来是明宵以为她跟徐泽宁好了而且很幸福。在纽约明宵都没把这一切告诉她。如果不是这样,那今天---

可是你是明宵的表哥啊,你怎么能骗自己的表弟呢,她身子颤抖地问志宏说。明宵对你那么好---

泽宁在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给我帮了很大忙,志宏垂下头说。他帮我联系了国务院的工作,后来我没有去,去了榆林,他给我提成正处级。泽宁是个干大事的人,我一直想跟着他干,我知道他爱你,所以想成全你跟他----

可是你有没有想想我的幸福,你有没有想想你的表弟的幸福,她哭着说。

志宏哥,我一直敬佩你,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一直为你和齐静姐在一起而高兴,她浑身哆嗦着说。可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人都说重色轻友,你是重权轻友。你还配做明宵的表哥吗?

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这样,我对不起明宵,对不起你,志宏脸色沉痛地说。好几年了,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我一直很内疚。明宵在广场广播站,下午要代表纽约学界发表纽约学生声援北京学生的演讲。你要是现在去,也许还能见到他。

愤恨,委屈,难受,她的眼泪像是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她哭着扬起手,想扇志宏一个耳光,但是看着志宏悔恨的面容,她扇不下去了。她跺了一下脚,转过身,含着眼泪,沿着走廊向着医院大门走去。她走了几步,回过身来,用手颤抖地指着站在原地发呆的志宏说:

你今晚一步都不能离开医院,好好陪着齐静姐生孩子。你要是敢跨出医院的大门一步,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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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夏天的夏' 的评论 :
谢谢夏。
夏天的夏 回复 悄悄话 看的人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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